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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的声音景观书写

2022-05-12张馨羽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张爱玲都市

摘要:张爱玲擅长捕捉都市之中的声音景观,她以凌厉细腻的笔触在众声喧哗中展现出苍凉而华丽的末世视野。其声音元素的建构,一方面源于战争对生存欲望的压抑,另一方面生发自精神与都市的同步,并且其破碎的家庭与敏锐的女性视角紧密联系。在诸多元素的共同作用下,张爱玲将听觉性的感官落脚在人声、市声与自然之声的三个听觉维度。声音景观的描摹,不仅忠实地映射出都市新旧暧昧的底色,也在叙事的肌理上连接人与事、时间与空间,亦在隐喻与象征的策略中衍生出萧条与荒凉的悲剧性诗意。

关键词:张爱玲 都市 声音景观

“音景(soundscape)又译声景或声境,是声音景观、声音风景或声音背景的简称。音景研究的第一人为加拿大的R·M·夏弗,其代表作《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一书打通普通声音与音乐之间的界限。”a声音景观理论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声音定义,更注重研究声音的听觉感受以及声音同人和社会的关系,因而与一定的社会现实与其背后的文化意蕴有着极为丰厚的联系。一生都辗转于现代都市的张爱玲,格外钟情于聆听并捕捉城市中的声音景观。例如在小说《倾城之恋》与《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文《道路以目》与《公寓生活记趣》及戏剧等其他文体的书写之中,都蕴藏有大量细腻深刻、种类繁复而耐人寻味的听觉体验。王德威在《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的文学影响力与“张派”作家的超越之路》一文中写道:“张是写实主义的高手,生活中的点滴细节,手到擒来,无不能化腐朽为神奇。”b这人情世故上的点滴细节,便包括纷繁复杂的声音景象。声音景观连接着人与其赖以生存的环境与城市,张爱玲作品中对琐碎声音的捕捉,映照出的是令人无限喟叹的上海众生相。关注张爱玲作品中的声景,实际上便是以另一种感官上的维度,来审视其作品中被忽视的听觉元素。以听觉经验为切入点,我们便可以借由张爱玲的作品探讨其背后所折射出的文学内涵与时代镜像。更进一步说,本文将重点关注其作品中声音景观建构的缘由、呈现面貌以及叙事、审美等多重内涵,试图对其作品中既亲切又奇特、既阴暗又明亮的声音景观进行进一步探究。

一、时代浪潮·都市经验·女性视角

战乱频仍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声音景观尤其为张爱玲关注与强调。张爱玲在上海这样一个华洋杂处、新旧并陈的十里洋场中,建构出一个又一个璀璨又荒凉的音景传奇。特殊时代背景对个体生命的穿透与介入,使得张爱玲对声音的捕捉更为敏锐,对五光十色的音景的描绘更为熟练。大难中的从容、荒凉里的喧哗,是张爱玲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本已考入伦敦大学的张爱玲转入香港大学。而由于香港的沦陷,她又不得不在1942年放弃未能完成的学业——张爱玲创作的巅峰时期,总是在战争的打断与辗转的颠簸之中度过。当战争爆发,飞机盘旋于城市的上空,纷飞的炮火与连接空间、传递消息的无线电就成为进一步被切身感知的音景,被张爱玲纳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堆叠成纷杂却又真实的城市秩序。在《倾城之恋》中,她写道:“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c“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战争之下,特殊的听觉体验被直接取材,作为一种个人经验纳入张爱玲的都市书写。在战争声中,作为个体的人无暇顾及宏观的外在,既天真又世俗地将关注点集中在个人所建构的狭窄空间之中。在战争与死亡的压抑之下,人的欲望被压低到维持生存之上。人声、市声与自然之音作为一种烙有时代印记的信息,被辗转中的张爱玲书写与传递。

都市的灯红酒绿与十里洋场,亦以一种听觉上的形式长久刺激着作家的感官。张爱玲一生都浸润并钟情于都市的嘈杂与繁华,对与都市相关的声音也有着难以割舍的依赖与细致入微的敏感。她曾在《道路以目》中写道:“附近有个军营,朝朝暮暮努力地学吹喇叭,迄今很少进步。照说那是一种苦恼的,磨人的声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讨厌。”d她又在《公寓生活记趣》中直言:“我喜欢听市声。”同为曾居于上海的文人,自诩为“乡下人”的沈从文难以共鸣于初具规模的现代化都市,置身于都市之中却怀抱有生硬感与断裂感,因而始终是以旁观与游离的视角来倾听城市:“我们在上海玩,只是在无人走过的寂寞马路旁走走而已。住处楼下是电车道,时时刻刻有隆隆声音来去。”e作家身处都市却与之异位,并剥离于市声的喧闹。热闹却粗鲁、野蛮的背景音,刺痛并干扰着这位来自外地的乡下人。反观张爱玲,她的原籍不是上海,却在上海这样一个新旧文化交错的都市,自觉地成为上海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又不失外地人对上海的好奇,并赋予这座城市深刻的礼赞。张爱玲置身在都市中而能察其细微,同时亦能以一種更加深刻而细腻的感知力去聆听城市中种种声音的变奏与交织。对于都市的归属与认同感,使张爱玲的倾听带有主体的审美与愉悦。她钟爱并擅长于捕捉城市孕育的电话铃声与电车响,将城市空间中松散的市声串联、汇聚,使城市的声音承担着隐秘而独特的文学意义。从公寓宅院中的无线电到舞场中的背景乐,从现代性的影院到带有烟火气息的吆喝,与城市息息相关的人声、自然声与技术声,种种或转瞬即逝或绵延不绝的音景,都被张爱玲打磨成其都市书写中不可或缺的一种形态。它们如碎片般散布于城市各处,又在个性的活跃之中组织成有机而完整的“形体”。

琐碎的吵闹、庸俗的人情、昏黄的弄堂、阴湿的宅邸,使得张爱玲捕捉声音并刻画声音的姿态并不冗余。她破碎的家庭关系与敏锐的女性视角毫无疑问为其捕捉小环境中的声音提供了丰厚的滋养。张爱玲与其父母总是处在微妙的紧张与不和谐之中——父亲张志沂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而母亲则是接受过西方文明的新式女性,极强的个性与自我意识让她与张爱玲长期处在矛盾之中。破碎的童年使张爱玲对家有着异常的执念,她的心中亦总是抱有一种孤独与疏离感,所书写的作品中也尽是些破碎的人际关系。争吵之后剩有寂静,撕裂之后便无言语。在这种听觉的留白之中,细微的声音便自然地被填充进喧闹后的静默,作为一种过渡性的元素串联起作品中冲突的关系与紧张的情感。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与烟鹂争执之后,振保“似乎还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f。这时,作为第三者的声音“就暂时填充了夫妻间无话可说的声音空间”g,而这种填充与捕捉富有浓郁的女性色彩。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几乎是被迫与家庭捆绑在一起,女性所感知到的围绕着家庭的内景塑造而发出的声音细节就极其紧密地与她们的生存空间与情感世界相联系。《沉香屑·第一炉香》之中,葛薇龙初次沉浸于梁太太所置办的华美衣料而彻夜无眠时,楼下的留声机播了一夜的伦巴,此时的葛薇龙愈发觉得手中的衣料如音乐般明媚而热烈。现代性的舞曲与华美的衣物交织融汇,双重的物欲将其包裹,舞曲便引导其走入未来必然的沉沦。种种生长于压抑的家庭之下的声音贯穿于作品的始末,以一种背景音的模式填补着破碎关系的空白,也寄托并引导着女性的情感记忆。

二、内心隐秘·市井喧嚣·自然音景

张爱玲所描绘的声音景观之中,围绕着“人”的声音是表达主人公与叙述者心理与情感最直接的一类。人声多以小说中人物的对话与心灵独白的方式呈现。

“读者通过人声的接受获取戏剧性的现场感以及心理感受的强化”h,进一步体会作品矛盾的张力与心理叙述的深度。《封锁》中,电车停运后,“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方言式的直接叙述颇为精彩,发声主体乞丐与现代性的电车本就具有戏剧性的对比,而张爱玲以直接引语在寂静中抛出一声吆喝,使吆喝融于寂静之后又被再次抛出。多重的冲突之中呈现出富有张力的现场感,将语言的听觉效果直接呈现。另一方面,心灵声音则以“内聚焦”i的叙述视角将主人公的心理感受做了较为细致的剖析与展示。如《金锁记》中“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这句话,直接展示了曹七巧内心对爱的渴望,探讨其变态人格的内驱力。张爱玲的作品之中,大量语言与心灵声音的共存,将“人”繁复的情感内核以一种更复杂的结合方式呈现了出来。言语与独白的穿插与变换,实际上是一种对欲望极致的剖析与展现:处于日常生活夹缝中的普通人,其隐秘的情感记忆与原始的欲望被多重曝光,因此更显得荒凉,也更为彻底。张爱玲以人物声音的交织作为切入人物内心隐秘的窗口,暴露出了小说中人物的精神性的渴望与缺失,却也夹杂着作者一丝关怀式的同情与悲悯。

而更倾向于世俗、富有现代意味的市声,则构成了叙事与现代性探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张爱玲笔下的市声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感知上的符号来承载城市,而是更进一步地被赋予打破时间,或是填充延展空间等特殊意义。它串联并建构时间与空间、人与事,带有一定的叙事功能。如《谈音乐》中夜幕中响起的汽笛声,机械化的背景音实际上成为空旷空间的填充。再比如《金锁记》中,长安在爱情走向失败之后,听见的口琴声与多年前自己吹出的口琴声具有相同的调子,便想到了自己的过往。不同时空中的口琴声切断了当下顺序流动的时间,将两个不同的场景并置,将视角短暂地回溯至旧日的人事与风景,实现了人物情感记忆的对比与追寻。时空的交错与并置,使得张爱玲笔下的市声富有一种召唤性。市声往往在寂静与思考中被关注与倾听,穿插于停滞的情节之间。市声不仅是作为都市背景书写下的一种填充与衔接,更是作为一种可挖掘的留白存在。图景之间的不完全连贯,召唤着读者深入作为衔接存在的市声,在情节的演替与推进之中归于暂时的停滞与止息,思考市声在快速而繁荣的都市文明中所可能建构的另类时空与人事。另一方面,张爱玲的市声往往肩负有一种探讨的性质,关注现代性的都市下新与旧的暧昧关系。市声或产生于市井因而有着世俗的意味,或依赖于现代性的都市作为基底而更具有现代性的意味。作为一种认知的媒介,都市的声音往往是一种传统与现代的暧昧,也时时与不同的人与事发生着矛盾与冲突。张爱玲笔下,道士的竹筒以一种极不相符的悠长回响在汽笛声中,被桎梏于家庭的传统女性为了倾听人声而扭开了无线电。市声常常被张爱玲寄予现代性的依赖与赞颂,却也同时沉溺在新与旧的挣扎之中,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探讨意义。

在人声与市声之外,自然中生成的声音景观也是张爱玲写之不尽的文学素材。风声、水声、虫鸣叶震,自然声音作为听觉意义上的外在景观,一方面因其固有的自然属性与具体化的特征强化了张爱玲所热衷于建构的日常性空间,另一方面亦与人相联系,被赋予人的情感体验与性格意志。以《茉莉香片》中的描写为例:“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失猘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风声在传庆即将崩溃的情绪爆发点前出现,因而被投射有自我的情感,风声便是凛冽、凄然而愤怒的。不同于石青的云等图像化的景观,声音的刺激性更为直接而猛烈。因而通过其表现出的情感意志,我们更容易联想并进入到与其联系紧密的人的内心。同时,风声将场景限定在围绕着传庆建构的空间之内,因此具有更明显的指向性。张爱玲往往聚焦于具有固有属性的自然声音符号,将其与空间内的市声与人声联系,以听觉的方式形塑出个体生命的生存图景。通过自然的声音勾连出的人性与意志,往往不带有现代文明的痕跡,呈现出的是最原始本真的欲望。例如上述的风声中所投射出的传庆混合的情欲与暴力本能,这种最为直接的欲望与意志,在与张爱玲“求而不得”的悲剧性叙述模式的冲突中,表现出深层次的矛盾与张力,也衍生出可供探讨的人性价值。

三、现代性的粉饰·叙事肌理·美学回响

张爱玲以其超乎寻常的觉察力,为围绕着辉煌都市的人与物而建构起来的声景灌注了具有时代特色的文化意蕴。相比于百货大楼、咖啡馆等可以被直接观察以至于习以为常的现代物象,声音的意蕴却是偏向于隐性的,而它却能“激活陷于麻木状态的听觉想象,唤醒与原始记忆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感觉与感动”。音景的隐喻意味与象征内涵,往往潜藏在人与时代的形塑之中。现代都市的成长与繁荣带来了西方式的机械文明与工业文明。从电车封锁时的吆喝、新与旧交织的市声到在“耶诞夜”里响起的风声,张爱玲笔下的声景无不带有一种或直白或暗藏的西化色彩。回溯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沦陷的上海与香港,在已然具备规模之时被大量输入进了更加现代性的文明,

“电影院、舞场、咖啡厅等音景的集中区无一不是其具体化的象征”j。张爱玲热烈地拥抱都市文化,不遗余力地展示上海与香港对西式文明的吸收。新式的用语用词与同现代物件隐秘联系的自然声音,所折射的是殖民体系之下被高度接受的物质便利——此时的上海与香港,毫无疑问位于现代化程度较高的都市之列。声音一方面成为工业文明的标志,某种程度上亦是殖民背景之下带有移植元素的侵略。但在时代的轰鸣之下,传统的声音却未曾被切断,中式的声音始终以一种游离者的姿态徘徊在现代之中。《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笛音夹杂着无线电,新声与旧声在同一个空间内交织与碰撞。张爱玲塑造的都市之中,传统的音景的存在感往往不敌繁荣向上的现代性音符,让位于机械文明所造就的主流。但在故事中的情感紧绷而压抑之时,东方的乐声又以其柔和的包容力收编人的徘徊与忧郁。《倾城之恋》里,都市的夜幕中奏着胡琴的乐曲,流苏的茫然与苦楚黯然地融在了苍凉的中式乐声里。现代性文明的胜利之中蕴藉的东方式的留恋,正是存在于一种双重粉饰之下所蓬勃生长的上海与香港。

声音渗透于张爱玲作品的始末,在扮演城市文明的载体以外,声音景观也承担着小说叙事的重要功能。刻画形象、引导氛围、推演情节,声音以一种多维度的方式与作品的骨骼与肌肉紧密相连。回看《金鎖记》中围绕长白的两次口琴声,第一次,“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第二次,“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与长安相联系的口琴声是呜呜咽咽的,长安的心也如细小的口琴声一般,是孱弱而苍凉的。式微而迟钝的调子,也烘托着人生历程的滑轨。充斥于压抑之中的琴声,给她命运近乎必然性的倾覆沾染上了悲剧性的色彩。在故事层面上,口琴声是西式的,第一次由长安吹出,最终消逝无踪。口琴声袅袅飘散,如同长安离学校所代表的新文明渐行渐远。第二次,长安于身外听见口琴声,吹琴的人并非自己,年少时可能拥有的灿烂人生亦不知所踪。跨越时空的口琴声作为一条潜在的线索,串联起长安人生数次的关键点,琴声化为人物命运转折的标志物。生命的蓬勃与压抑,以一种听觉的方式被分隔开来,因而有了双重意义上的起伏。组织的艺术在听觉的感官中生根落脚,张爱玲敏锐而细致的感官赋予了作品细腻的节奏感。

另外,张爱玲书写的声音景观则生发出一种富有

诗意的美学氛围——在暗示与象征的策略中,作品沾染上了萧条而荒凉的悲剧性色彩。声音或直接明喻于意蕴相似的意象,例如《沉香屑·第二炉香》里将灼热的快乐喻为盛夏正午的蝉鸣;或往往蕴藉有更深层次的意味,“在呈现与再现的隐喻之中不断重复,几近成为一种成体系的象征”k。整体的而非宏大的声音往往象征着一种大历史下的世俗性与日常性。技术化的声音联系着新式的文明,而自然的声音因其本有的运转规律连接着作品发展走向的必然。在必然性与偶然性的交织下,张爱玲建构起了一种参差对照、华丽苍凉的都市诗学。隐喻的象征潜藏于声音编织成的景观群落,听觉经验在丰富世态人情与文本的内涵中亦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少数市井叫卖等带有情感的声音景观,张爱玲描绘的声音几乎都带有一种克制而冷静的色彩。同时代的茅盾所塑造的上海,都市的声音总是散发着一种向上蒸腾着的热力——工厂的机械声是怒吼的轰鸣,群众的叫喊是排山倒海式的呼号。他笔下的声音景观始终裹挟着生命奔流的冲动。而对比之下,张爱玲则倾向于极其忠实地遵照不带情感的本音来进行描绘,或是夹杂些人物压抑的性格意志的投射——钢琴是以其本音在家中回绕,自然的风皆是带着些凉意而呜呜地吹着,人声暗含着已然颓废的欲望,总是在声音的回响之中呈现出一种萧条的美感。没有茅盾笔下声音的悲壮与高潮,张爱玲以繁复而冷静的声音书写苍凉中的浮华、颓废中的超拔,并将似曾相识又恍然若失的声音景象映照于人的生命轨迹之上。张爱玲是人的情感与命运的引导者,亦是旁观的审视者。人与故事在声音景观的象征中皈依于沉寂,在荒凉的隐喻延展中共同走向跌落,引导了一种隐秘的悲剧氛围。在永远的堕落前,此起彼落的声音闪耀着璀璨的光环。

四、结语

傅修延曾说:“我们看到决定其存在价值的乃是人类的听觉本能。”而在直接的感官刺激之下,声音不仅紧密联系着作品诞生的时代与社会,在叙事层面上也承担着重要的意义。在作品的整体架构之中,声音与其他元素共同构建着颓废与荒凉的悲剧性意蕴。声音的微妙,作为一扇别具特色的窗口,呈现出张爱玲对市井的洞悉。声音的回旋与中断、戛然而止与余音绕梁展现出的是张爱玲在历史夹缝中的敏锐。她把握着一份特殊的感受,在乱世哲学中找到文学寄托。在层层音景的投影下,张爱玲笔下看起来熟悉的事物,也具有失常的感觉。声音所呈现的生命原貌,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常常构建出一连串的尴尬或不和谐。在或真或幻、以实写虚的文学表象下,我们能看到张爱玲以声音为切入口,对琐碎的生活的关照。张爱玲用声音所熔铸出来的世界,夹杂着繁华的平庸与喧嚣的凄凉,附着了时代残垣下的旧日气息,流淌着新旧交杂的、不彻底的美学经验。市声所透露的是苍凉而华丽的末世视野,技术化的声音所折射的是现代性视域下的文化氛围,人物的内心隐秘所显露的是没有救赎的绚烂与荒凉。张爱玲用声音所营构出的小说世界,凝聚着她特有的敏感,展现出人性的本质,焕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a傅修延:《论音景》,《外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5期。(本文有关该作品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46页。

c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短篇小说卷一》,台北皇冠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d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台北皇冠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

f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短篇小说卷二》,台北皇冠文化出版社2001版,第146页。

g王晓珏:《电影、收音机与市声:张爱玲与声音景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6期。

h凌逾:《女性主义跨媒介叙事:小说与电影的叙述声音》,《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i童庆炳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257页。

j〔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k〔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04页。

作者:张馨羽,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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