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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日记体小说中的女性表达

2022-05-12卞文馨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5期

摘要:“五四”的启蒙思潮带来了思想的解放和文学的革新,知识分子在文体形式上也做出了许多新的尝试。这时期女性解放意识也使女性作家积极参与到文学创作中来,但这时期的女性作家却更多运用了日记体、书信体这类私人化文本的形式,以庐隐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创作了大量的日记体小说。本文以庐隐的《丽石的日记》入手,主要分为三个部分“日记体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在女性表达上的作用”“女性话语以日记体小说突围话语权威的意义”“日记体小说所满足的窥探欲望”,进一步探寻庐隐日记体小说的女性表达。

关键词:庐隐 日记体小说 《丽石的日记》 女性表达

日记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但作为日记变体的日记体小说,却是随着西方现代化的传入以及清末民初“新小说”的诞生而逐渐发展起来的。1918年鲁迅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日记体小说也在此时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伴随着西方启蒙思想的传入和外国文学思潮的影响,中国现代文学在“五四”时期又出现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迎来了新的变革,尤其是文体形式上的丰富与变革。凸显个人意识、寻求个性解放和自我表达的日记体小说也在“五四”时期走向了成熟,并以这种独特的姿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领地。日记体小说作为第一人称叙事的变革,与“五四”时期感伤抒情的时代氛围吻合,更偏重于挖掘人的灵魂深处和心理真实,关注作家自我情感的宣泄和抒发。关于“五四”时期,孟悦和戴锦华在

《浮出历史地表》一书中指出:“两千多年始终蜷伏于历史地心的缄默女性在这一瞬间被喷出、挤出地表,第一次踏上了我们历史那黄色而浑浊的地平线。”a女性作家同男性作家一起,接受了来自西方新观念、新思潮的影响,并用笔尖表达自己压抑已久的苦闷心声,将她们批判封建文化、企盼呼吁新社会到来的愿景通过写作传达出来,同时在文学创作的主题、题材以及形式方面也进行了有效的探索和尝试。日记体小说以其独特的文体形式和叙事方式受到了女性作家的青睐,庐隐就是这一时期运用日记体小说表达女性意识的代表作家。本文探讨的《丽石的日记》创作于1923年,正值五四运动的落潮期,因此这部作品既承续了“五四”时期开放大胆的精神,又弥漫了“退潮期”苦闷的心绪,以及对于五四运动更多的深刻反思。同时,在作家独特的时代身份和性别身份的双重加持下,女性的表达在此时此处完成了全新的蜕变,以独特的姿态在女性文学的发展演变历程中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一、第一人称叙事下的女性自我

“五四”时期的作家,受到日本私小说的影响,纷纷开始写作能够宣泄自我情感、喊出自我声音的自叙传抒情小说。这一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使女性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当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作家们带着对爱情、人生、传统质询的目光进入写作领域时,最常见的就是通过日记体或书信体这种基于女性本身主体经验的女性写作,将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合二为一,把内心最本真、最真切的声音通过小说呐喊出来。小说的文体形式也在女性作家笔下由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转向以聚焦自我内在灵魂为主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

日记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完全面向自己心灵的剖析,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对自我最真实的灵魂的暴露和最隐蔽的秘密的泄露。日记体小说通过对日记这一形式的改造,在保留了日记真实记述自我经验和感受的基础上,又将小说天然的虚构性附着其上,因此日记体小说可以说是作者有意将最真实的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通过虚构的小说公开展示给读者的一种有效文体的形式。因此,日记体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成为剖析自我的最佳视角,同时弥补了带有旁观意味的第三人称叙事在主体自我情感抒发时常被压抑和削弱的缺憾。日记体小说的这种形式特征,规定了文本的内容必然是叙述者自我审视、自我告白与自我反思。但突破了作为私人存留而缺少外在读者的日记,它通过作家有意虚构出的叙述者,间接将告白主体的真实面貌呈现给读者。日记体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使作家的言说具有了主动性。女性作家的日记体小说更是以女性第一人称来叙述自己的主观经验,并且这些女性始终在作品的主体位置上主动地选择或拒绝。

庐隐的《丽石的日记》就是后“五四”时期带有作家自我的女性表达的经典文本。这时的庐隐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对“五四”落潮的焦虑、对启蒙的怀疑,都容纳进自己的文本之中。日记体小说独特的文体形式以及附含的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具有显著的优越性,二者的结合使庐隐在书写同性之爱时更加直白和大胆,丽石在日记中非常明确地将自己与沅清的情感定义为“同性的爱恋”。而在《丽石的日记》之后写成的《海滨故人》中也有類似丽石与沅清的同性爱恋的描写,但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下的同性之爱的书写却比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收敛了很多。这种对于女性情谊的隐晦表达也可以仅仅看作作者对女性同盟的建构,这种同盟与《丽石的日记》中直接表达“同性的爱恋”所产生的冲击和震撼效果是不同的。同样,露莎对玲玉产生超越同性友谊的感情时,也是节制而含蓄的,仅通过露莎被玲玉外貌所吸引而间接隐晦地表达出来。《丽石的日记》里的这种直白的同性爱恋书写,也是叙述者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展露。除了同性爱恋的书写,文本中的叙述者时常进行深刻的自我剖白和自我反思。可见,丽石对于自己的思绪也是难以完全理解和掌控的。在日记中,丽石也直率地袒露自己对学校教育的厌倦和对启蒙思想的质疑:“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地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这种情节书写在后“五四”时期的女性作家这里也是一种大胆的挑战,庐隐则用日记体小说的方式,迂回地展现自己最真实的心理状态。丽石的情绪和心态一直随着外界的影响而起伏波动、焦虑不安,而丽石除了直接在日记中描写自己的情感状态,也多次记录下自己的梦境,借以展露自己多变躁郁的情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丽石日记中记录下的梦境正是对自己心理状态最好的反映。当她与沅清心意互通后,“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当她处于病痛之中时,“睡时噩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梦境也成为丽石借以剖析自我和宣泄情感的手段和方式。

二、从传统话语权威中的突围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以知识分子为重要创作群体的“代言式写作”一直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写作方式,这种写作方式涉及改造社会、启蒙大众、宣扬时代精神和民族意识等宏大命题,以及启蒙、阶级、国族、民众等话语方式,关注的是广大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的生存境况,担负着启蒙大众、振兴民族的重大使命。而“五四”又是一个不断解构权威、抛陈出新的时期,在这种以宏大叙事为主导的文学主潮之外就会产生疏离主导潮流的写作方式,在公共话语空间之外也就存在着个人性、私密性的话语表达。“五四”时期,启蒙带来的思想解放使女性获得了表达自我的权利,与男性作家相比,女性作家采用日记体小说这类被视为内心独白的独特文学体裁,可以看作女性作家主动选择的书写策略,她们以这种方式来规避现实中可能存在的“指责”。因此,女性作家选择用日记体等“独白”的方式发出自我的声音。日记体中构建的话语空间是一个封闭的私语空间,这样的密闭空间将叙述者架空,使其与外部现实空间分离,以便可以更深入直接地关切和探究个体的私密经验。因此,被排除在主流话语空间之外,也无法掌握话语权威的私语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拥有了更充分的自主性和个体性,这是个体为了摆脱权威话语的包围和约束主动走进封闭空间中的策略。

而公共话语空间中的时代历史背景是个人化写作时无法避开的文化基调,它影响并制约着个人叙事的基本言说形式。正是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大众的需求,男性作家需要团结一切有效的力量来共同讨伐旧文化旧思想,中国现代女作家才获得了书写他人、表现自我的权利。“五四”女性作家为了摆脱长期以来被言说的“他者”地位,从沉默的客体变为有声的主体,利用日记书信体的文体形式,通过叙述视角的调整来重新确立女性主体地位,将被压抑和忽视的女性主体经验表达出来,将自己的写作纳进主流话语语境中的同时,使自己的作家身份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留下了珍贵的印记。庐隐的《丽石的日记》采用的是私下的个人型叙述声音,这种叙事方式带有的非理性、内向性和跳跃性,不仅符合女性惯常的写作方式和逻辑思维,而且也成为女性作家的、参与主流话语的叙事策略,因为“女性一旦在话语中被识别为‘我(我的)’,这样身份的女性就成了个体的人,占据着只有优等阶级男性才能占据的地位”b。在女作家的日记中,出现的人物与对话完全基于女作家本人的意愿。《丽石的日记》中,在丽石记录自己生活的片段里,女性的言说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占据着文本的绝大部分篇幅;雯薇和海兰在文本中不仅占据着主导地位,而且影响着叙述者的思想变化。《丽石的日记》中的男女形象也呈现出一种颠覆性书写的姿态,文本中仅出现了四个有姓名的男性形象:归生、欣于、郦文和漱生。而这四个男性在也处于不被叙述者认可的地位,男性的苦闷与软弱和女性的果断与决绝形成一种颠覆传统话语的叙事模式,而这种颠覆性书写也是凭借文本的个人型叙述声音完成了一次主动选择。

三、满足读者窥私欲的写作策略

日记极大的私密性和丰富的自我剖析精神,使其成为一种隐私性极强的文本,这种特点又激发着处于文本之外的读者的好奇心。日记体小说的作者无疑正是利用了这种心理,通过公开发表带有强烈主观意识的日记体小说,满足着读者的窥私欲望,使自己的文本可以进入更广阔和主流的文化消费市场中。作者正是利用了读者的这种人性特点,引导读者进入作者构造出的小说文本世界。读者在虚构的真实性世界中满足了好奇心理和窥私欲,进而通过对叙述者的共情完成自我的审视和思考。除了日记私密性引发的窥探欲望,其文本的情节和内容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日记记录的是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和心境,因此情节处于动态的变化和进展之中,无论是叙述者还是读者,都对事件未来的前景一无所知,人物的心绪也随之焦灼和不稳定。这种情感基调调动读者的阅读欲望,并吸引读者的目光将其聚焦于文本之中,自此,日记体小说的吸引力发挥到最大化,日记体文本的独特魅力也凸显出来。日记的私密性与文学的公开性本身就是具有对立性的一种矛盾,这使得日记一直以来被排除在公共话语空间之外,而作者选择将个人日记公开发表时,这种私密性就被文学生产、流通、消费的环节给打破了,读者可以公开阅读到这种私人性文本,日记也从在自己私人空间里小声地“自言自语”变成一种大众公开阅读的文学形式。而这种阅读场域、形式和受众的变化,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其文本的具体内容构成,因此,“有些日记写时就准备拿出去发表,或者发表前对它进行了较大的再创作,这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日记,而是涉及日记体文学了”c。

女性作家的日记体文本,更容易激发读者的窥探欲望。在传统语境中,女性的无言失语成为一种常态,无论是女性形象还是女性声音,在文学作品中总是处于被遮蔽的缺席地位。“五四”时期女性作家创作意识的觉醒,撕开了遮蔽女性主体幕布的一角,日记体小说的运用更是揭开了长期遮盖在女性身上的“神秘的面纱”。在女性作家笔下,女性角色的真实性更能得到读者的认可。《丽石的日记》里“我”的私密话语,通过作家构造的双重文本,合理地公开于公众视野,使日记的发表得到了有效解释。作者在文本中设置了两重叙述声音,一层是日记的主人丽石,另一层则是发现日记的发表者“我”。正是“我”发现了丽石的日记,才推测出丽石死亡的原因,因此将丽石的日记发表。这里的“我”没有明确的性别和姓名,但我们可以看作是庐隐的自拟,因此文本成为两个叙述者共同的投射,作者庐隐、日记发现者“我”、日记书写者丽石三者构成一个呼应关系。苏珊·S·兰瑟认为,日记书信体小说“割裂了性别和文类间的二元区分,表面上却又假装要维持这种区分,它把产生文本的公共著作权行为掩饰为纯粹的个人化写作行为”d。庐隐利用双重叙述声音,更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创作并尝试进入公共话语空间的写作策略。这样的设计,既使文本进入公共话语空间有了合理性,又满足了读者阅读和求知的心理,作者和读者完成了一次良性的双向互动。

四、結语

“五四”时期女性作家在启蒙思潮的推动和影响下,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言说的机会和权利,但言说的“上空”仍然遮蔽着男权话语的“乌云”,女性的言说仍受到了压抑和阻挠。以庐隐为代表的女性作家通过日记体小说的文体形式,将其转化为写作策略,利用日记体小说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叙事声音,进行着突围和挑战的尝试。尽管“五四”时期的女性作家遭受着来自自身和时代局限的重重阻碍,在自我建构的历程中,女性自我话语的表达也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主流话语的影响和干涉,但其也在与主流权威话语交流、对抗、妥协中迈向成熟,进而成为女性自我解放和主体建构更加坚韧的武器。同时,这种觉醒的性别意识、勇敢的自我表达也让女性写作在未来的发展历程中,始终承续“五四”以来进步的女性解放思想,女性作家的日记体小说也朝着更加丰富完善的方向发展下去。

a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bd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作家与叙述声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页,第52页。

c钱念孙:《论日记和日记体文学》,《学术界》2002年第3期,第212—223页。

参考文献:

[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庐隐.福建思想文化大系·庐隐全集·卷1[M].福建:福建出版社,2015.

[3]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A].黄晓红译.//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4]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作家与叙述声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作者:卞文馨,中国海洋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