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趣
2022-05-12宋增建
宋增建,1957年生,江西九江人,1979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学院。曾任中共南昌市委常委、南昌警备区政治委员,大校军衔。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统筹学会军队管理研究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先后在全国、全军报刊发表文章360余篇,部分获奖。与人合作著书4部。2001年出版专著《理念·品格·艺术—领导干部修养杂谈》。2005年出版专著《滴水之悟》。2019年出版专著《思语述痕》。2022年1月出版专著《丝语书香》。
站岗
当兵前,每当看到挺拔直立、站岗执勤的军人,羡慕不已。大学毕业后入伍,下到学员队当兵锻炼,终于有了站岗的机会。
站岗,是部队军事活动的一种表现形式,日哨和夜哨,单哨和双哨,明哨和暗哨,固定哨和流动哨,观察哨和警戒哨,巡逻哨和潜伏哨等等,是每一个服役的人必不可少的必修课。
当兵可能不打仗,但当兵不可能不站岗。战争年代当兵站岗,意味着随时可能浴血牺牲。和平年代当兵站岗,尽管危险性小了很多,但也同样面临着种种考验,要经历酷暑严寒、风吹日晒、孤独寂寞、驚恐危险等等。每一个当兵的人对站岗都会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有着一辈子抹不掉的记忆。
学员队的学员白天要学习训练,承担岗哨任务都是晚上。夜岗每岗两小时,每晚四岗,九点半熄灯上岗,次日早晨五点半下岗。头岗和末岗,睡觉不受影响,但实际上,大家是依次轮岗,这次第一班岗,下次第二班岗,以此类推。
站岗最难受的是午夜过后的几班。正是贪睡的年纪,白天的学习训练或劳动强度大,很疲劳,熄灯号还余音袅袅,头一挨着枕头就很快进入梦乡。凌晨两三点钟前后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偏偏内岗把你从迷迷糊糊中拉醒,你不得不立马起床。那种滋味难受极了,十分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常常有人给拉起来又睡下去,拍扁了揉碎了都叫不醒,让等着交岗的人急得跳脚。
冬天半夜里,好容易下决心从暖烘烘的被窝钻出来,穿上大衣走到外面,风一吹就开始打哆嗦。等到站完两小时岗,人冻得像个冰棍一样,回到营房钻进冰冷的被窝,又半天睡不着。待你刚刚入睡,起床号又响了。
学员队的外哨主要是负责武器弹药库,是最远最偏也是最重要和最危险的哨位。一个大山坡上,石块垒成的围墙及铁丝网围得严严实实,密林中一个大铁门,一条羊肠小道沿山边通向地库,神秘阴森。除管理人员和站哨查哨的,其他人谁也进不去,也不敢进去。哨位在山顶,只有一个简易哨棚。
第一次上岗,我是第一班,班长把我带到哨位,交待了注意事项,强调了“口令”和“回令”,便返回了营房。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
那晚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把整个山冈照得如同白昼。我虽然紧张,但由于是上半夜,听得见周边国道上的汽车声,看得清警戒库房的地物地貌和远远营房的灯光,恐惧小多了。瞪大眼睛,来回巡视,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小时,总算体验了当兵第一岗。
第二次上岗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天风雨很大,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穿着雨衣身上没湿,但鞋子湿透了,脚像踏在冰上,怎么跺脚也不管用。风雨吹打着周围的树林呜呜叫个不停。我站在哨位上左顾右盼,一会觉得这边有情况,一会又觉得那边有情况,树枝在风中摇曳出张牙舞爪的阴影,幻想中就成了妖魔鬼怪甚至是敌人,好像随时会向我扑来,心里直发毛。又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我,如影随形。猛一回头,又啥也没有,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我深深体会到害怕的滋味,短短两个小时我觉得是那样漫长。恐惧使我几乎快哭了,紧紧地攥着枪壮胆,手都攥疼了。
越紧张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紧张。突然发现一个长长的黑影,正面向着我,脑袋在动。我胆颤心惊地伸了伸腿,目标又不动了;我站立不动,那个东西又动起来,还沙啦啦作响。那一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怎么挪都挪不动。我拉开枪栓,瞄准黑影,嘶哑着嗓子高喊:“口令!”对方毫无动静。我硬着头皮,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地挪到黑影跟前,原来是一个长长大大的木桩,桩子上挂着一块旧油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砰砰”响的心还没平静,黑暗中又闪出了个影子。这次影子径直向我移来,我的心“呼啦”一下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全身冒着凉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影。尽管无比紧张,但好在还记得要询问口令:“站住!口令?”对方立马停住并回答“蓝天”。口令对了,是自己人,心一下轻松。听到反问,我赶紧结结巴巴回答“白云”。对方打着手电筒走近,原来是队长查岗。
队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怕不怕。我嘴上说不怕,心里在想,我都被吓破胆了,就差没尿裤子。终于等到换岗。返回营房的路上,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渗出。风依然很大,雨水冰冷刺骨,汗水却湿透了我的内衣。雨水从脸颊流下,夹着泪水,冷热交融,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是啊,人们只看见军人刚强坚毅的一面,却看不到锤炼这刚强坚毅的背后有多少艰辛,有多少无以言表、无以计量的汗水和泪水。
在学员队体验生活一年多的日子里,对我帮助最大、照顾最多、体贴最细的是头顶头睡的班长。他人帅气,又有灵气,比我还小几岁,却磨砺得成熟老练,军政素质高,学习成绩棒,还能写一手好字。
风雨之夜站岗的第二天,他看出了我的情绪,再次轮到我站岗时,他坚决陪我站岗,接下再站他自己那一班,这样他每次必须站四个小时,直到我能独立站岗为止。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他甚至让上一班哨兵直接叫他,他一个人站了两班岗,让我美美地睡觉。
什么是战友情?什么是兄弟爱?这该是最好的诠释。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写下这个故事时,那些难忘的记忆,深厚的情谊,回忆起来依然像当初一样真挚,亲切,温暖。
几年前,学员队聚会,战友们聊起了站岗,眉飞色舞。有人说如果再回部队,我替你站一班岗;有人说再回部队,你们的岗我都替你们站了;老班长说,都别替了,如果有可能回部队,我们共同站一班岗,再同品站岗的滋味,再同找履行神圣职责的庄严感觉,追忆我们那渐行渐远的青春岁月,回味我们曾经拥有的绿色年华。
整军容
一介书生,初到军队院校工作,有许多不适应,最大不习惯就是觉得规矩太多,約束太大。
一天早上,学校全体干部集中在大礼堂门口检查军容风纪。军务部门按条令确立的标准,用尺子逐人检查头发和指甲长度是否超标、军帽帽徽是否戴正、领章是否钉对、风纪扣是否扣好、衣服是否整平、鞋子是否干净且鞋带是否系对了等等,然后逐单位逐人进行讲评。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心里挺紧张,唯恐出洋相,好在安全过关了。
检查结束,副校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给我们讲话,大意是:军容风纪是军队和军人的仪表和风貌,是军队作风纪律、战斗力和军人素质的一种外在表现,因此,大家要足够重视,点滴养成,自觉做好。接着他给大家从头到脚进行了整理军容示范:如何理发戴帽,如何整理上装,如何“关好大门”,就是扣好裤子的门襟纽扣。边讲边摸到裤子门襟,忽然发现自己不仅纽扣没扣好,而且扎在裤子里的白衬衫露出了一只角,脸不由一红。台下的我们也忍不住“哄”地笑了。
老首长毕竟是老首长,经历丰富,立马就正色说:请大家记住,“关大门”像我这样是不行的。说着就把裤扣扣好了。
一种尴尬,变成了一种示范。
不久我进了机关。一次,课间休息打完篮球,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返回办公室后,给主任送文件。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首长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首长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看桌上的文件。我待了一会,见首长正忙,只好回到自己办公室。过了一会再去,首长依然没有动静,依然让我站在门口发呆。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时候,目光落在裤腿上,恍然大悟:打球时卷起的裤腿一直没有放下,首长不让我进办公室的原因显然是我着装不整。我于是赶紧把裤腿放下并整平,第三次来到首长办公室门口,响亮喊了声报告。首长上下打量我一遍,清清楚楚地说:进来。
签完文件夹,首长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进办公室?我回答说知道了,也记住了。首长满意地笑了。
紧急集合
军营难忘的记忆非常多,但要问当过兵的人最难忘是什么,紧急集合无疑是其中之一。
用什么形容紧急集合?我的感受是,当年训练时恨到骨头里,现在回想时暖在心窝里。
紧急集合是部队在紧急情况下迅速进行的集合,是应对突然情况的一种紧急行动,是在非常规状态下或演习情形下突然实行的集合。通常以警报、哨声等为信号,在极短的时间内—往往是三至五分钟,对所属部队或一定范围内的人员,按规定着装,按要求携带武器装备进行集中。
我们最初的紧急集合,千姿百态,堪称一部喜剧。
等待命令前的害怕与煎熬;准备过程中的紧张与忙乱;集合整理时的丑态与洋相;武装奔袭后的尴尬与狼狈;遭到批评时的流泪与羞愧;受到表扬时的骄傲与自豪,等等,多少年后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紧张刺激,那样滑稽可笑,那样令人激动。
“作为一名战士,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要听到紧急集合的哨音,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临战状态,否则真到了战场上,第一个阵亡的便是你。紧急集合是锻炼士兵快速反应能力和战斗素质的重要科目,是每一个战士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
课堂上,教员的话掷地有声。
头天晚饭,炊事班一位老兵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理论学习结束,明天开始,就要练习紧急集合了,晚上睡觉要机警点。
风声迅速传开了。虽然,知道紧急集合是既紧又急,该怎么做也练过无数遍,但真到了要正儿八经地拉出去溜溜的这一天,心里还是特别忐忑不安。
熄灯前,我把水壶、挂包、腰带、背包带等需携带装具一一检查了一遍,待区队长检查完就寝后,我和战友们都心照不宣,默默地躲在被窝里,摸索着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睁大眼睛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可左等右等,却不见哨响,提心吊胆到大半夜又不敢睡,这时候,倒真希望紧急集合早点来,因为躲也躲不掉。但紧急集合哨始终没响。白天摸爬滚打一整天,练体能,练队列,练单兵战术,实在太累,最后和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好在一夜无事。
可第二天打不起精神,训练感觉特别地累。一连几天过去了,尽管时刻准备着,紧急集合却一点影儿也没有。终有一天,就寝前,班上的“包打听”悄悄地告诉大家,他发现就在我们寝室隔壁区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手电筒和口哨,而且熄灯前区队长四处转悠,应该是紧急集合的“征兆”。联想起下午收课时,队长讲评要求大家“睁大眼睛,时刻绷紧战备这根弦”,大家觉得今晚必定有情况,于是各自纷纷准备。
我摸黑轻手轻脚地连背包都打好了,就等一声令下,争取拿个第一名。但我也担心查铺被发现,我的床铺就在门边,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果然是区队长来查铺。他发现我躺在背包上便问我为什么不铺被子睡觉。我觉得瞒不过去了,实实在在回答说,怕紧急集合时间来不及,便把被包打好等着。区队长厉声说道:“打仗时,进攻的敌人会先通知你做准备吗?立马打开被子睡觉。”
刚刚睡熟,那等候已久的哨音突然响起,令人惊悚的一声声尖利,刺耳,急促。整个营房顿时在黑暗中沸腾,每个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快,快!
在不准开灯摸黑的环境下,三分钟之内要完成起床、穿衣、打背包、整理装具、到兵器室取枪、列队等一系列动作,而且着装要符合要求,装具携带要齐全,背包要打得有模有样,还要扛得住长途奔跑而不散的检验,那种紧张无法用语言描述,没当过兵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到。
我蹦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慌里慌张地由内到外,由下到上穿衣服,接着拿背包带打背包。背包带是固定放在床头抽屉一侧,本来随手就可拿到,可一紧张却把它捅到里面去了,只得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去摸,这样又耽搁了几秒钟,真是越急越慢,越慢越急。看见战友们一个个快速下楼,心急如焚。班长还在低声催促,赶紧了,不要拉后腿!好不容易把背包打好,赶紧背起来,冲出去集合。边跑边扣扣子边回想,有没有忘掉什么。明显感觉到呼吸的急促与心脏跳动的剧烈,仔细听还有喉结中发出的吞咽声。
我到操场时,班上战友已到一半,只见班长站在队列前一边掐着表,一边喊后面快点。赶到操场的战友们一个个气喘吁吁,微暗灯光下,发现什么怪样都有,有没穿袜子的,有鞋子穿反了的,有衣服纽扣扣错了的。看着看着我忍不住笑出声。班长瞪了我一眼,这才发现,战友们都冲我笑呢。原来,我的帽子戴歪了,一位战友开玩说:“帽子歪歪戴,老婆来得快。”大家都笑了,班长边笑边喊口令。
接着全队集合,手电筒的光束连同队干部的眼睛一排一排地从我们面前扫过,然后定格,队列中不断有人出列示众。接着整队,报数,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一段长距离的武装奔袭,是对耐力、体力和毅力的极大考验。奔跑中,我们只能看见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子,只能听到清脆洪亮的口令声和整齐铿锵的脚步声,跑了一阵子,便开始出现乱象,不停有人喊报告。有人鞋带松了,有人被后面人把鞋子踩脱了,有人草席丢了,有人背包散了等等。
一位下队体验生活的大学同学高度近视,由于摸黑,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感觉打背包,跑了一阵子便散了,他只好抱在手上跑。但背包带掉在地上拖,后面的战友一脚踩了上去,便摔倒了,再后面的猝不及防一下子又绊倒好几个。到达目的地,尽管都上气不接下气,但有的着装严整,精神抖擞;有的狼狈不堪,面露愧色。
我以为队干部会狠狠地训斥我们,没想到还得到了肯定:“这是你们的第一次紧急集合,反应速度还是挺快的,值得表扬。但从训练养成、心理素质、体能技能等情况看,差距还很大。你们要记住,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远不止穿一身军装那么简单,要想战时少流血,平时就得多流汗。”
返回营房,我百感交集,一夜无眠。
此后,那样的紧急集合,隔三差五就会搞一次,有班组织的,有区队组织的,有学员队组织的。虽然不再像第一次那么慌乱,但洋相没少出,批评没少挨,笑话没少看。正是这种一次次既紧又急的训练,培养了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锻造了果敢坚毅的战斗品格。而这些都内化在行为举止上。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保持着晚上睡觉依序脱放衣服,早上起床摸黑依序穿衣服的习惯,夫人时常叫我开灯,我说习惯了,不需要。这是军人的“痼癖”。
这是被“熔炉”锻打的沧桑痕印。
因为锻打,所以抗压。只有千锤百炼,才能从容地面对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挑战。
站军姿
站军姿亦称“拔军姿”,是军人走进军營的第一课。站军姿,是一切军事动作之母,它能够锤炼军人的顽强意志,磨炼军人的不屈毅力,炼就军人的钢铁纪律。
站军姿的历史由来已久,但它不是谁都可以站得来、学得会的。当你站够了,学会了,你的行为风范,才会处处洋溢军人的气质,举手投足无不透着军人的威武与阳刚,无论何时何地,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一名军人。
站军姿伴随着军人的时时刻刻,在每个军人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它让你一辈子获益。
但是,站也是可以让人倍受煎熬、无法忍受的。
站军姿训练,没有道理可讲,没有特殊可言,甚至没有选择尊严的权利,就是站好后“不准动”,挺立在哪都一动不动。要做到这样,就是必须把自己捏碎了,因为捏碎了就已经不是你了,捏碎了才好重塑。
烈日炎炎,丝风不透,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无休地嘶鸣。训练场的水泥地上热浪滚滚,学员们穿着草绿色的作训服,进行站军姿的定型训练。教官严肃且面无表情地来回巡视,嘴里不断重复着: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两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
训练中如有情况可以报告。刚到10分钟,便有人报告。教官严肃地警告:小情况不准报告,要坚持!20分钟,30分钟,1个小时……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每一分每一秒钟都是那么漫长,那么难熬。尽管汗流浃背,两腿酸麻,头昏脑涨,但谁都丝毫不敢动一下。汗水从脸庞流下,像虫子在爬,难受极了。我趁教官从面前走过去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狠狠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捏了捏发痒的鼻子。教官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立刻就发现了。于是,扎扎实实地给了我好一顿训。
兵龄是一种资本。当兵时间长了就会明白,稚气未脱的新兵蛋子们挖空心思偷懒耍滑的花招,都是老兵们用剩的。
更难以忍受的是站队列定型训练。脸上出汗后含有盐分,会发出一种吸引苍蝇的气味。站队列时,苍蝇最喜欢往人的身上脸上落,让人痒得钻心。而你不能动,脚不能跺,身不能晃,只能在心里咒骂可恶的苍蝇,用力眨眼和龇牙咧嘴来驱赶它。可怎么也无济于事。
站着站着,我们的腰就挺不直了,教官立马高声喝道,抬头,挺胸,站直;站着站着,旁边就有人开始前后摇晃起来,只听到“嘭”的一声,一位战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晕了。
大家不由惊叫,队伍一阵晃动。
只听见教官一声大吼:谁让你们动的?
我们又只好恢复原态。教官把晕倒的战友扶到树荫下,喂了点水。一切恢复正常,教官才命令:
“原地休息五分钟。”
大家一个个登时就像缺氧窒息的人猛然吸到了氧气。
我们这些大学生,虽然经过了严格的入学体检,但瘦弱的“豆芽菜”还是不少,一个上午,晕了好几个。回到营房,大家满肚子怨气,有人说:“长久站立,听说很容易静脉曲张。”吓得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也有人说:“要是真能站出战斗力,得个静脉曲张那也就算了,可打仗的时候,谁跟你比军姿啊?”
虽然对站军姿、训队列的意义并不完全理解,但我知道,这样有些残酷、机械、单调的训练,一定有它的道理。
教官很快就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站军姿,怎样站军姿:
“站军姿要将体内的气分为三股:一股从丹田顺两腿向下,使两腿挺直夹紧如柱,双脚虎虎生威,紧紧抓住地,有一种将大地踏裂的感觉—气不到腿,双脚无力,下身则不稳;一股从丹田向上,散至两肩与头顶,使肩平头正顶住天,眼盯前方不斜视,风吹沙迷眼不眨—气不饱盈,身体松垮,双目无神;一股收腹提臀,护住身体,使身体如钢铁般坚固,否则腰部软弱上下不直。必须将体内的气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骨骼最佳地协调兼顾,将气与力完美地舒展,形成五点一线,形成一股最大的合力,站成一棵挺拔的劲松。”概括为“三挺三收一睁一顶”。即挺颈、挺胸、挺腿;收下颌、收腹、收臀;眼睛要睁大,并直视前方;头要向上顶。
这些动作要领说起来很简单,做到却十分不容易。不掉汗不掉肉不掉泪绝对练不出最佳的效果。我虽然掉了汗掉了肉掉了泪,但仅练出了一点型,而没有练出神,“军味”不足,不能不说是我人生的一大憾事。
军人站军姿,就如同一根根标桩,连接起来就是一条条坚不可摧的边防线,就是一道道流动的绿色长城。
忍耐
陆军军校学员队培养的是陆军初级指挥员。初级指挥员需要过硬的身体素质,才能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自古就有“慈不掌兵”的说法,所以教官对我们这些要去基层带兵的人,是严之又严,他们认为过于斯文的方法是带不出好兵的。
看过解放军狙击手抗干扰训练的视频:教官在参加训练的狙击手脸上放了数只昆虫,用这种方法来锻炼士兵的忍耐力。训练中,有的甲虫爬到士兵的眼角上,但教官并没有让士兵拿掉甲虫,而是用严厉的口气要求士兵坚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学员队训练时,虽然教官没有设置一些让人难以承受的方式来打磨我们,但严厉苛刻的要求是一样的。站一小时不倒,坐两小时不动,跑万米不掉队,是我们天天要喊的口号,项项要达的标准,人人必备的基本功。
下到学员队第一周的队列训练,是记忆最深,也是最为轻松的,说是让我们先适应适应。那以后的训练,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心中每天默诵着一个字,那就是“忍”。从齐步、正步到跑步,从停止间转法到三大步伐的互换,从徒手到操枪,一个科目一道关,关关都要脱层皮。
炎热的夏天,定型训练简直是折磨人。不透气的“的确凉”老式军装成了“的确热”,几乎每天都是汗水“洗澡”,军帽和军装被汗水浸透晾干后,盐分都成了白花花的地图。汗水顺着大腿往下流就像虫子爬一样,奇痒无比。有时定型时间长了,从裤腿流下的汗水会把解放鞋湿透,挪动位置时,会留下湿湿的鞋印。
有一天,听说校长要来检查我们这些首批高考进军校的学员队列训练情况,从队干部到学员,大家都很紧张,但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不停地加时间,不断地加强度,训了一次又一次,练了一遍又一遍,就为了接见那一刻。说实话,当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正军职老首长,心里还真的紧张。
我是我们队一区队一班第二名,老校长从队列前走过,在第一名前面停下了脚步询问:“小伙子,累不累啊?” “累!”这傻冒脱口而出真敢说实话。校长拉下脸回了一句:“当兵的怎么能叫苦叫累?”接着又问第二名的我:“你累不累?” 我想第一名说实话不对路,我只能说假话了,于是回答:“报告首长,一点也不累!”满以为校长会表扬我,没想到校长接着又回了句:“不累说明训练量还不够,要加大训练量!”当时我就想,说累不对,说不累也不对,下次再有首长问我,我就回答:“累,但我不怕累。”
校长走后,学员队落实首长指示,训练量大大增加。不仅白天满打满算,几乎每晚熄灯前还得踢500米正步,练得我们上床睡觉都困难,常常需要借助双手的力量把双腿搬上床,然后用双手支撑在床上,臀部慢慢滑下才能放平身体睡觉。我那句“一点不累”的回答让大家“愤怒”了许久。每天两眼一睁,练到熄灯,两眼一闭,不敢入睡,因为还得提防紧急集合。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大学毕业,能分配到舒适安逸的工作,为什么要选择这条无比艰辛,却又注定很难辉煌的路?
人们常说,坐着不知站着腰痛,意思是坐着舒服,站着难受。其实对军人而言,双手平放膝盖之上,挺直腰杆一动都不许动,也是难以忍受,甚至是十分痛苦的。学员队给学员每人配发了一把有编号的折叠小马扎,它与我们形影相随,朝夕相处。我们许多时候就在“放凳子”“坐下”“提凳子”的口令中度过。
小马扎用八根方木条、一块帆布、一根钢筋、两颗螺帽和多个铆钉组合成,就是移动的座位。室内班务会、队务会要坐;室外班、区队、学员队集会以及野外训练授课都要坐。野外场地高低不平,许多地方地面还有小树枝、树桩,小马扎根本放不下,教官一下令坐下,没法坐,我们就只能蹲着听课。
夏天学员队自习室和寝室内像蒸笼一样,由于室内只有几个吊扇,所以夜晚许多集体活动都放在室外。凉快是凉快了许多,可坐着不准动,把蚊子喂了个饱!
军装从头到脚都是按号发放的。我因腿较长,上衣合身,裤子便短了,晚上露天坐在小马扎上,脚踝骨之上一截暴露在外,自然成了蚊子吸血饱餐最好的地方。每次集合结束,双腿就会被叮一圈红包,痒得钻心。后来我想了一招,买了一副护套套在脚上,虽然蚊子叮不到了,但时间長了,因不透气,又长了一圈痱子,同样痒得难受。
坐痛苦,跑更受折磨。跑五公里是学员每周必训的内容,对于我们这些体育课跑一公里都半死半活的大学生而言,是难以达到的强度。五公里训练先轻装,徒手;后重装,背背包携装具。装具通常携一把步枪,挎包,水壶,防毒面具,4枚教练用手榴弹,弹带背包,一双解放鞋,武装带,钢盔等。负重30多斤,不仅要跑下五公里,还得要跑得快。20分钟内为优秀;20分01秒至21分为良好;21分01秒至22分为及格;22分以上不及格。
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跑五公里。
那是一个夜晚,区队长动员一番后,我们便出发了。三个班长前面领跑,区队长拿根棍子压阵,一路吆喝“跑起来,要快,后面的跟上”。开始大家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嗷嗷叫,你追我赶。很快,我的呼吸就有点跟不上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提不起来。后来就好像有点迷糊,往前看是人影在晃,抬头看是路灯在晃,低头看是地面在晃,晃着晃着就快晃不动了。
这时,就听见区队长吼了一声:“不准掉队,要忍耐,要坚持。”只好又继续跟着跑。时间好像凝固了,好漫长好漫长,心想什么时候是终点?渐渐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一样,脑袋晕了,人懵了,马上就要断气了。再后来是两位战友左右架着我生拉硬拽拖到了终点。
好在训练一段时间之后,我完全适应了跑五公里。后来我曾对跑武装五公里越野感受进行描述:不把自己当自己,你追我赶往前挤;龇着牙,咧着嘴 ,军装都能拧出水;跨着步,飞着腿,玩命也要拼到底;含忍泪,强健体,脱皮掉肉不怕砥。
完成了所有单一科目训练之后,便进行野营综合拉练。拉练本身就是对军人意志的一种磨炼,是增强军官和士兵的体质及加强战斗力的一种训练。拉练使每个人都在一种严明纪律的压力下磨砺自己,使整个队伍变得更加团结,更具有凝聚力和战斗力。
拉练几乎隔天携带装具行走几十公里,有时不仅白天走,还要夜行军。记得有一天晚上,前面传来停止前进的口令,我全副武装背靠土坎便睡着了。一会儿,前面传来继续前进的口令,是后面战友推了我一把,我才迷迷糊糊继续朝前走。这让我知道站着能睡着是真的。
十公里奔袭是更大考验。先摩托化开进几公里,接着下车奔袭抢占山头,教官不断出敌情,我们边跑边打边处置,当时打的是空炮弹,打得枪管都烫手。到达目的地时,有的被救护车直接拉走,一些人躺在地上起不来,不少人虽然站着但气喘吁吁,脸色铁青,大家都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这时教导员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起来,不准躺,不准坐,唱首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齐唱。”歌声开始并不整齐,但很快由低变高,由弱变强,气贯长虹地回荡在山谷,我们的疲劳也好像一扫而光。
这就是军人的精气神。
军队铁的纪律,锻造了官兵绝对服从的意识和钢铁般的意志。军人忍耐无极限,当这种超常的意志,以个体的形式展现时,你可能感受到的只是敬佩、折服,但当它以集体的形式呈现出来时,你就会为它的磅礴力量所震撼。
陪首长看地形
勘察地形、利用地形,是军队作战和训练中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在陆军军校期间,曾多次陪同首长外出勘察野营拉练地形。我一辈子忘不了第一次陪同首长外出的狼狈场景。
一天,首长告诉我做些准备,明天外出看地形,同时看望在外住训的一大队学员。“人在实地走, 路在图上标。”那时没有手机导航,完全靠指北针、地图做向导。军事地图与民用地图有许多不同:首先,它是带密级的,只能用于部队作战、训练和其他军事行动;其次,军用地图非常详细精确,详细精确到什么位置有一棵独立树,什么位置有一条人行小路,什么位置有一条小河,小河有多宽、多深,河底是什么情况,什么位置有一小桥,小桥多宽多长,承载能力有多大等等。
我从图库领好区域地图后,按地形学所学方法进行粘贴,并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标注好行动路线、到达地点、行程等要素,然后又反复熟悉了几遍,第二天带着地图陪首长坐着吉普车出发了。
在国道行驶一程拐进省道时,道路整修被堵,无法通行。我立马下车前去询问情况,并设法打听如何改道。这时,就发现首长的车快速调头向前开,我急忙追了上去,心想首长为什么扔下我不管?结果是我跑得快,车子也开得快,待我精疲力尽时,车才停下。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爬上车,心里十分恼火和不解,觉得首长不是在整人吗?但我又不好对首长发作,只是尽快在地图上找到新的路线。
首长坐在车上不愠不火,一言不发。中午到达第一站,我悄悄地问驾驶员,刚才为什么要让我跟着车跑?他说首长叫他这样做。我问为什么?首长说让你跑跑路,出出汗,长长脑子,今后才能记住什么时候都要计划备用线路。
我恍然大悟,是我功课做得不细,应提前选择好最佳迂回路线,不应等抵近障碍时再做折线绕行。也真正明白了首长的良苦用心,胸中那种不悦也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首长不言不语,不恼不怒,他用这一招,教会了我干任何事都要未雨绸缪,都要有多种应对的方案,这样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掌握主动权,以不变应万变。直到今天,任何一次外出,我都会把该考虑的问题想明白,把解决的对策想周全。
下午陪首长继续出发,行进中,首长随时随地考我,现在到什么地点,该地地名、政府所在地、人口、土地面积、民风、民俗等问题。许多问题我一知半解,常被他问得哑口无言。首长严肃而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練为战,练时不掌握这些也许无大碍,战时则万万不可,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只熟悉地形地物地貌,而不知社情民意,只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首长考问我的真正目的,是想让我懂得学会运用天时、地利、人和的深刻道理。实际上,凡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配合才能成功,缺一不可。作战是这样,训练是这样,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天刚黑,我陪首长到达一大队宿营地。学员集合完毕等候首长的到来,我记得是大队一位领导向首长报告:
“首长同志,一大队外训学员集合完毕,准备进行夜间训练,请指示。”
首长却一声不吭。我怕首长没听见,正准备提醒首长时,这位领导又重新报告了一遍。
这个时候就听见首长大喝一声,你是谁?
我们这才明白,原来这位领导报告词中忘记报告报告人的职务和姓名,这位领导只得重新再报告一次。
三次报告,一句“你是谁”,让我们懂得了军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必须不折不扣按照条令条例的要求来规范自己的言行。
短短的一天,首长用别具一格的教育方式,独具特色的培养形式,对我进行了帮带。他那不近人情的“责罚”,不露声色的批评,不厌其烦的考察,不怒而威的发问,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并在我人生旅途中,逐步转化成心中的底气,手中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