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自由一样美丽
2022-05-12甘雪芳
甘雪芳, 80后,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曾在《北京文学》《星火》《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
1
上班的公交车上,乘客寥寥。秋分,窗外的阳光依旧白得晃人,道路正中一长溜花坛,每隔一米有水流从笔直水管中喷溢出,以环状洒向干渴的植被。每天固定的一刻钟,身随车动,偏安一隅,不言不语。
反复回味方才的亲子时光,不觉有了幽喜。“双减”以来,作业大幅减少,有了充足的闲暇自主支配。给孩子讲历史,从有巢氏建造树屋开始,夏朝青铜器商朝甲骨文,春秋战国,秦皇汉武。方才讲的是李愬雪夜下蔡州,细细给孩子描绘天寒地冻、旗破马疲的行军情景,小朋友听得发痴,直从床上坐起来。这是我们独家的叫醒方式。洗漱完毕,进入《诗经》时间,领着孩子,随周天子的采诗官一起,从廟堂走到民间,用声音跟着每一个汉字的气息游走。
此刻,境转心未动。公交车以匀稳速度前行,我的大脑仍沉浸在故事和诗意中不愿抽离。突然感到“幸福”这个词的质感,一种余味无穷的陶醉。一个历史故事耗时不超过20分钟, 20分钟还可以用来将一首诗反复咏读。时间绵弹具足,半个来小时,如同穿越虫洞开启了一场亲子游,沿画轴,无限江山延展。
幸福,或许就是一种操弄时间的自由吧。比如这趟217路,起点固定,终点也是固定的,但15分钟的路程可以无挂无碍,眉目如老尼,陷入自己的山林,雾霭般飘荡。车内气温宜人,隔窗,绿化带水汽腾漫,在晨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微型彩虹,一颗心满满当当,双眼似在迷幻的长廊里穿飞。
原来,自由并不是一种终极状态,而是一个个瞬间。
2
30岁以后,生活渐渐进入一个相对沉稳的状态。
多年锤炼,工作已然形成惯性;孩子日渐独立自主;婚姻里的鸡毛不再飞到迷眼,隔一段时间清扫,可以熟稔地扎一个掸子;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不富有,好在花销也不大,吃穿用度大都能按需获取;去过一些远方,见过一些人,读过一些书,沉淀过一些教训,累积过一些认可。
越来越沉默。明白生活的苦人人都在承受。有共鸣时不至于过于激越,悲戚时不至于过于幽怨,陌生处不至于过于狼狈。像不需要话筒的杂技演员,维持着沉稳且看似轻巧的平衡。
按照康德的说法,生来便安装在我们大脑中的芯片,即“先天认识形式”能认识的只是这个世界的表象;属于世界的本质,即“物自体”无法被探究。30岁作为一个年纪的分水岭,与20岁隔世般的差别在于:不再存有理想化的极端,事必究根揭底,把精力用来珍重可以经营的当下。
3
午餐的间隙,女友找我闲聊。
“现在J店周年庆,许多项目打折!”
“多是医美吧?”
“嗯,水光针,4D抗衰,优惠力度挺大。”
我没有做过这些项目,坚持做的是基础护理,给脸部肌肤补水以及按摩放松。体验过几次价位高冷的护肤,当晚回家对镜,肤色洁白无瑕,连一个细小的毛孔也无,衬得五官也加倍精致。想象着若是稍加化妆,不用启动唇齿,这张脸该能生动地自己说话了。
但最后,任店员怎样巧舌如簧,甚至到了如狼似虎的强势程度,还是没有选择购买。有不信任因素,有价位因素,更多的是没有强烈的欲望支撑。
“水光针越来越普遍了,身边有很多人在打。只要足够有钱,又足够舍得,医美项目来一圈,走在大街上一个个艳光四射。”
“我可能是老了。”我自嘲。女友一听,也拍手伴笑。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相貌越来越不关注,也没那么焦急。电视里各种风情的帅哥美女,对我的心脏而言无关痛痒。一方面相信那些项目和产品将来会像洗面奶一样普及,另一方面,相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用来为生命添彩。这不是盲目乐观,各种app里就有许多祖母级别的女人,对准美颜镜头便立马化作唇红齿白、媚眼如丝的少女,华美头饰和服装任其选择,即时穿戴,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身边亦不乏通过医美手段变成白雪公主的实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外貌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跟着变了,在摄像头前有了收放自如的楚楚动人。
“美”是一种不需要启蒙和训练的技能,而生物科技的蒸蒸日上让美丑不再是生来便分蘖的不公。更大胆地设想,丑陋会否有一天和饥饿一样被人类文明丢弃到历史的垃圾桶,成为不再重要,甚而不复存在的课题?
“美”也是一个陷阱。它带来空虚的优越感,前程却是必然面对的失去。我知道的是凯特·温斯莱特,这位20多年前便风靡全球的美人,一贯抵抗滤镜,在新剧《东城梦魇》中主动要求导演拍自己隆起的小肚腩。真实的才是美丽的,唯此,才能与观众建立心灵而非欲望上的亲密关系。
4
用一个下午的时光读完保罗·柯艾略的《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幽婉、哀伤又有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场戏,等待别人配合,也无由配合别人。生怕走失一步,跌落悬崖,却不敢问一声那被扑灭的火焰究竟是什么。
30岁是一个醒来的年纪。看见自己戏中人的身份,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反复滋生虚荣或挫败。不再想做照着台词念的演员,甚至不愿追随电影开拍之初便设定的主题。
忽略对唯美的追求,忽略对成功的渴望,忽略人头攒动处的前赴后继。成功是一种蛊惑,“唯美”二字充满嫌疑,它抹杀掉了岁月赋予的皱纹和道路的粗粝,它不发出疑问也不挣扎。不,不能只为了活给别人看,自由是有勇气由着自己的心性照明。
5
在川藏线上,山人把我们带成了早出晚归的旅人。常常是过了晚饭点,饥饿又困顿地坐在车上,半梦半醒中望着窗外的山影与村落。路上经过几段悬崖,转头就是万仞峭壁。我们被昏蒙蒙地甩来甩去,只有他保持清醒,目光炯炯,双手灵活转动方向盘,白色越野在泥泞与黑暗中坚定前行。
“我爸要知道我干这个,早用绳子把我绑回去了!”他自嘲,“但在我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活法。”回想半个月来他领着我们走过的路,泥石流经过形成的浆塘,拦腰阻截的河水,堆满沙砾的陡坡……过路旁观的人,无不目瞪口呆,张大的嘴半天顾不上合。我们从最初的尖叫连连,已慢慢变得习惯,知道任何险境在他的轮胎下终将化成一场游戏。
去那些没规划成景区的点。在路上眼睛被勾住了,随即下车自投罗网。站在雅鲁藏布江边,听江水摔石怒吼;或绕到藏族村落深处,踏着裸露巨石走进碧清湖水,鱼翔浅底,雪山巍然;又或是遁入一片水墨森林,于层叠的迷雾中辨认瀑布的方位……每到一处,下车便听到他一阵魔性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随性起伏,酣畅淋漓,故作一丝地主家傻儿子般的虎气。听得人瞬间挂碍全无,胸次阔明。想要学,终究没放开。
眼睛享着盛宴,行路却艰难。尤其到了午后,我们都入睡了,徒留他漫漫迢迢地赶路。因这困乏将车开到沟里,甚或发生事故的不在少数。有时他实在扛不住,将车停在路边稍作休息,点燃一支烟。后来我们便谈妥,轮番值班陪他聊天。聊起恋爱经历时,他显然来了精神:
“姑娘们咋都关心人家里几个馍几个枣呢?”
“有故事喔—”我也來了精神。
“我的灵魂受到了伤害!”当他说到灵魂时,一车人都来了精神。想他这么豁达洒脱,放浪不羁,口中也会说出这样沉重的字眼。
“谈得有个啥劲!”他显然嗤之以鼻。
灵魂这个词也显然勾起了车内强烈的表达欲。一个平日里讳莫如深的话题,在这辆白色越野中,成了吸噬每一个人的巨大黑洞。
“你的音乐该换成朱哲琴的了,”有人直抒胸臆,“这样进入拉萨才带感。”
彼时播放的音乐过于柔情,治不了我们千万里来一趟西藏受虐的隐疾。需要这个一唱歌就紧闭双眼,一开口就灵魂出窍的女人为我们倒入药引子,雄浑、苍凉、缥缈、清灵便都来了。
“还有崔健!”我大喊。西藏的蓝就是蓝色骨头般的蓝;每一座雪山的皑皑白雪就是可以迫不及待撒野的雪;散落的毡房、庙宇、白塔、牦牛和朝拜者,哪一样不勾起热血?那血液的色彩,岂不就是一块红布里的红?
“西藏是摇滚的。”我低声说。
我突然变得激动,想起曾经狂热的理想,为了理想轻易闪光的眸子,也想起入世以来套在身上的种种枷锁。多想要不顾一切地飞啊,而现在,我被一个谈论灵魂的年轻人召唤,来到了西藏。不是家禽或宠物,不是马戏团跳火圈的被驯养的兽,是一头找回野洲的犀牛。那些疯狂和冲动都在原生的风景和宁谧的屋舍中回到了体内。
自在的意思是,“自己”是在场的。自己,正是被我们一失再失的所谓灵魂。灵魂是主体,而非客体,是行云流水而非凝滞淤堵。我当然理解山人,20出头的年纪就从家乡坐火车进藏,可以疲惫,可以危险,不能停止燃烧,全情投入,勇敢撞击,在各种转场和遇见中感受火焰。不惧与虎豹较量,却无法忍受巧转腾挪到安全地带,了度余生。
抵达拉萨。分道扬镳。刚安顿好,又接到他的电话,邀请我们同去色拉寺。寺宇庄严,我们穿行在每一栋藏式建筑之间的小巷里,往前走是摇着转经筒的老妪,再往前走是一群辩经的小沙弥。各种高大乔木在充斥阳光的风里沙沙作响,色彩鲜丽的花朵铺陈于窗台。走到哪儿都有狗,哪儿暖和趴哪儿,晒热了就找一阴凉地趴着。梵香袅袅,云天瓦蓝,它们就这样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在那趴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那一阵魔性的笑声,把人笑成一个小孩子。
“你知道吗?很多人活得不如拉萨的一条狗。”他突然转过脸对我说。
6
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的露丝,拥有人们向往的一切,财富、美貌、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以及鎏金璀璨的上流圈子,但一切于她如精致的假象。暗无天日,她被勒到窒息,甚至下定决心投海,终结这生来便播放的沉闷剧情。
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后,她一无所有。这一无所有里也有主观为之,不接受认领,也不对过往寻找。短暂的爱情于她像一场洗礼,自此杰克的生命在她身体里得到延续,陪她历经孤独,去实践所有宽广而闪光的梦想,去做自己的勇士。
当人们找到容颜苍老,白发如雪的露丝,一段尘封的爱情随巨轮残骸浮出水面。那时的她多年轻,青色蝴蝶发卡别在海浪般的金发上,海风中有腥甜。那年轻的爱人,他一无所有,除了一双蔚蓝的汹涌着波涛的眼,和市场上售价并不高的满腹画意。也许,不经历一次恍如隔世的遇见,不能称作脱胎换骨。
这遇见于她,是飞翔的自由,是拥有整个世界。
7
同样是保罗·柯艾略,在他的寓言式小说《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中提到了“天命”。
天命和宿命是两回事。宿命,是人们在青年之后的岁月里,渐渐被某种强大的神秘力量困住了,不再相信每个人都在历史上扮演着属于自己的重要角色。
炼金术士是早期的化学家。他们企图点石成金,发现一种打通万物边界的宇宙语言。当主人公牧羊少年通晓了这种语言,不仅可与不同国界的人沉默意会,更得以与沙漠、风、太阳倾心交谈。心外无物,原来圣地即是自己的心灵。
天命,是当你有一天听到了沉寂已久的心,万千阻碍化作合力,旅途开始披上奇幻色彩。
8
那么,我们究竟在被什么囚禁?
露丝的牢笼是可视的,更致命的深渊在何处?
成也心,败也心。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求,和吃饭喝水一样的生理反应,想要证明自己,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想要得到大面积高浓度的表扬来填补沟壑。“认同”是多少人的软肋,“人设”又是多少人的负累。于是陷入某种意义之网,步履急切,心脏焦灼,野火般生出虚妄与贪婪,拔苗助长,直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以儒释道为罗盘的古中国,“智慧”向来是一门显学。聪明凸显“自我”,智慧则选择将“自我”遗忘。
当深陷比较和嫉妒的怒火,“我执”已经开始作祟。它无孔不入,偏执且深刻,即使我们有所发觉,获得一种不被它钳制的松弛的愉悦,它一个掉头现身,便又开启一场更为疯狂的殖民。这几乎和才华无关。事实证明,在许多才华横溢的人中,“我执”的烈焰不仅没有减小,反而更有燎原之势。“智慧”与知识向来不成正比。
而另一些人,看似什么都没有,却言语从容;看似一目了然,却又深不可测。在阳光和风霜里绽放就好,绽放之外无他物。像克里希那穆提反复提到的“纯真”状态,回到孩子的视角。追问真相,百无禁忌。读书行路就好,不问前程;投身到时节和物事本身的规律中去。世事光怪陆离,老祖宗说的是,弄巧会成拙,傻人有傻福。
于是,“忘我”成为破除贪嗔痴颠倒梦想的必修课,也是第一堂课。当我试图去成为一名初学者而非既成者,万物皆镜,世界开始袪魅。
9
为什么要每天给孩子讲历史?
学史可以让一个人不拘于此身、此地、此时,不因困于某种虚无的框架而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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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的是“婴儿之未孩”,做一个孩子还不足够。
生命是一种算法,生来套着层层锁链,来自这副躯体,来自血缘亲人,来自更远的祖辈,来自呱呱落地抵达的人间。恰似早早就设置好的种种参数。想要旁观,无奈都是戏中人。机械论的观点:命中注定的因,导向大势所趋的果。
亚马逊丛林之所以险恶,源于写入物种基因的种种恐怖参数,以及物种的庞杂纷繁。从美洲豹到食人花到卷须寄生鲇,除了嗜血和被嗜,通过繁殖延续这种以“嗜”为主题的生物链,并无其他感性的可能。
算法是比金刚石还坚硬的存在,难以切割重塑。
面对江湖这张攻关考卷,可以求解的毕竟是少数。更多题型不明其意,写下答字和冒号,知道要解,却无从解或无解。一连串的无解题,如走进陌生山头,两眼一抹黑,风过狼嚎。难不可怕,可怕的是歧义、悖论、题后绕过千百个弯后隐藏的陷阱。
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切换,总以为某天可以完全摆脱重力。天堂是故土,此生是过客,那些残存于脑中的记忆和线索可以作证。幻想着与世隔绝;幻想着遇见自己的杰克或露丝,从此所向披靡。幻想如一只温软的家猫,蜷在秋日午后平缓滑行的掌中。
直到压抑到极限,秉持的品性行不通,幻想无以为继。你被裹挟着,风餐露宿,流尽泪水,穿越望不到头的茫茫黑夜。江湖是一本太过庞杂的书,而这副血肉之躯充满弱点。你使劲撞击着南墙,一次,两次,百次,千次……墙依然坚挺屹立,却被你撞开一扇门,一片新天新地守候在时光的出口,自由如放归山林的花豹,正眯眼漾笑着向你召唤。
江湖这本书,原来千百年来没有改变。总是会有这样一个秋天,秋风似乎明了一切,配合时宜地将明熙吹上你的额头,将沉默封缄你的喉咙。你不再修筑城墙,重生如婴,在秋色中经历一场漫长的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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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就像爱和美一样,几乎是最容易引向歧途的路标。佛教讲“空”,在精致利己者那里被解读为:反正都是一场空,何必认真?逃避,享乐,底线一再下移,直至模糊。私欲以自由的名义汇成洪流,决堤泛滥。放纵,饕餮,娱乐至上,羞耻心成为深埋地层的化石。
我们攥着手机,以为在自由地浏览,却不知已变成一颗被囫囵吞下的枣。
我们从不得不学会隐忍,变成什么都不能忍受。意志被来回稀释,演变为沉睡如泥的狮。
伴随着从梦中醒来,我不禁自问:
如果有足够的自由,但不需要背负责任,我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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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如果没有步入歧途,也不再轻易被“我执”捣乱,甚至积累了足量的资本或智性,是否就意味着真的拥有“自由意志”?
时至今日,经过千万年滋养,文明大踏步升级换代,当然不太会再经历一次中世纪,轻易将人打为异端,简单粗暴地丢上火刑架,但这漫长黑暗的一千年毕竟真的存在过。
黑格尔说的是,世界的本质是绝对理性和绝对精神,人类只是历史的棋子。这让我不禁想到《未来简史》中尤瓦尔·赫拉利的描述:科学家翻遍了大脑也没找到一个叫“灵魂”的东西,它与进化论相悖;意识只是数据处理中产生的一种副产品,如汽车行驶过程中产生的尾气;就连自由意志也可能只是一种由欲望驱动的算法,而欲望只是一种生化反应。
谈到欲望,叔本华的钟摆论印证了这一点,所谓物自体就是生命意志,所谓生命意志就是人类的各种欲望;人类只是被欲望和无聊操控的木偶。
看,一切都是算法,没有例外;围棋电玩如是,音乐诗歌如是。
我们所谓的“意义”不过是左脑中“叙事自我”的自圆其说、自作多情。佛教中的“空”,是不是在说,都是数据而已,所谓意义,梦幻空花?
那,我们的核心在哪里呢?
有什么是数据不能取代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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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反复跟我提起她的村庄。三四十年前,家家户户门前屋后像脸一样干净,每一个季节山里都藏着把人撩得心痒痒的花朵和果子。那时,清贫羞赧,但每一天都与土地勾连在一起,无时无刻不被天空牵动着思绪……每讲一次,她的嘴角无不升起欣然。
母亲的时代,有我所怀念的时光吗?
在我身处的小城西南面有一座山。近百年前,这里曾发生过多场著名战役。硝烟向来叫人避之不及,但在那样的语境中,不论荷锄的农夫还是织绣的妇人,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人人提到理想信念都会双眼放光,并在它的照耀下,捧出一颗颗纯粹如金子般的心。
再往前,还有几千年来浩浩汤汤的古中国文化;再往前,部落时代燧人氏钻木取火,伏羲氏创八卦;再往前,直到我们与所有动物无异,赤裸于天地间的荒野,简简单单地生息繁衍,却有着更敏锐的嗅觉与触觉,可与自然万物无壁垒沟通。
那里有我所怀念的状态吗?有某种数据不能取代的存在吗?有算法无能为力的盲区吗?
尤瓦尔·赫拉利在谈到智能与意识的时候,举了一个马和车的例子。马富有感情,但当车出现并普及时,人们几乎毫无悬念且毫无留恋地选择了车。
马就这样,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吗?
如果在行驶数据相同的情况下呢?设想一下,未来的某天,当你要独自去沙漠或星空旅行,会选择一匹有同样行驶数据驱动的马,还是完全没有感情的车?好比唐僧去取经,尤瓦尔·赫拉利告诉我们的是,我们茫茫然并不知晓当今变革时代的经书在哪里,只是在广袤且未知中启程。以一个文科生的浪漫,我能想象的现代版唐僧师徒四人组,并非开着劳斯莱斯,而是骑着《山海经》中的飞马,当然也可以是乘着神龙或凤凰。
《山海经》常会给人一种时间失重的感觉。比如,娥皇的后代三身人可驯养虎、豹、熊、罴,让老虎耕地,豹子守家。就好像远古的祖先们负责想象,而未来的人们负责实现。上天遁地、長生不死、变化多端,书中描绘的,正是我们未来所要见证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充满魔幻的未来感。时间似乎不是按墙上的挂钟在直线走,而是一个玄妙的循环。
孙悟空就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人物。按照数据主义,这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算法不知比唐僧强大多少倍。太上老君做科研的仙丹当豆子吃个精光,蟠桃人参果啥的也是大快朵颐,各种攻关升级,里里外外的数据跟唐僧比起来都是降维打击,但他的师父偏偏就是这具手无缚鸡之力的肉眼凡胎。
这就是中国神话的思维。一言以蔽之:道可道,非常道。不是没有意义,只是这个意义更广更玄,需要不断升级心智模式和意识版本。
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和取得真经后紧箍咒从头顶消失的斗战胜佛,是什么让他获取了自由,一种区别于大闹凌霄宝殿时的自由?
四个世纪之前的故事,我还是愿意相信,并将答案归结为修行。如果现代性是指我们生来便签订了一个以放弃意义来换取力量的契约,我愿意相信的是,获取力量后的归途依然指向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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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持续了好一阵子。午后,坐在卧室的榻榻米上看书,不一会儿,脊背和头发都被晒得暖融融一片。身体是暖的,眼里的风光也是暖的,尘埃在阳光下如金屑飞舞。觉得自己像个小富婆,怀抱着一种隐秘而真切的幸福。
造物主既然让这个“叙事自我”占据了大脑的半壁江山,自有其深意吧。不然,这缓慢流动的一个个瞬间,何以让我倏忽理会了牧羊少年的语言?
30岁以后,疲惫不堪,不忍对镜有时;怒火绵延,来由莫名有时;弱点轻易被击中,再一次重复业力与愿力之间的撕扯有时。但区别于从前的是,每一次沉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更为理性超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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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发信息来,约我去日喀则,约我去阿里。前不久他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直感觉脑体要整个烧坏时,却又渐渐清澈和空灵起来,想起北方的故乡,想明白很多人生的课题。“来吧,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你听,”他的语气变得极其轻柔,“可以不停不停地讲下去。”而我,握着手机的手霎时发烫,仿佛拉萨汹涌的日光从彼端的屏幕穿透过来。
“好呀,我们一起去八廓街喝甜茶。”
遥想着,我们应该有很多机会一起同行吧,又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但有这样一个人,在一些时刻,隔着千山万水,与你的心亲密地连在一起,顿觉生之壮阔。
那个夜晚,我又梦见了藏地。脑海中是快进的时空流变,冰川侵蚀出湖泊,江水冲刷出峡谷,高原上渐次铺上巨大而粗犷的岩石,笔调稚拙的岩画焕发斑斓色彩。太阳升起,每一次都新鲜;星辰如碎钻,每一夜都镶嵌在人们头顶。
大地将自己完全敞开,以其厚重迎接着风霜雨雪,书写自己沧海桑田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