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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与女性的自我确证
——从“人之镜”看20世纪90年代中国女性抒写中的“镜子”意象

2022-05-10郭进洁华中科技大学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22年14期

⊙郭进洁 [华中科技大学,武汉 430074]

20 世纪 90 年代,中国女性文学逐渐形成,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在写作中逃离男性社会关系、抛却男性逻各斯,甚至力图在两性关系中消弭男性的踪影。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说:“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而在叛逃之后,女性成为孤独个人,“一个人战争”下的孤独绝望感迫使女性去对象化自身,如何寻找确证感就成为不得不直面的问题。

或许是拉康的镜像理论给此时的女性抒写提供了思路。按照拉康的说法,婴儿初次面对镜子上的“虚像”就会欢呼,因为他发觉了心理自我的出现,随后的一系列动作则使他认知自我全貌,并在镜子所反映的社会关系中建构了自我身份。既然镜像可以成为婴儿认识自我的起点,助力了“我”的形成,那么沿着拉康的思路,女性似乎也可以在镜像中完成主体的重新建构,于是,镜子作为工具大量出现在90 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抒写中。

作家试图让女性借助镜像认识到自我身体的存在和美感,让镜像中的自我成为对象化的自我,以女性对身体的发现和对欲望的正视,实现其确证感。但这种镜像能实现女性真正的自我确证吗?中国女性主体确证的前路又在何方?这是本文试图探讨和回答的。

一、对镜自照,如何建构?

首先,逃离男性目光后的自我凝视,提供了女性发现自身的前提。主体在自我建构过程中,往往需要承载他人目光的审视与期待,但在镜像中进行自我建构时,只有女性自我的凝视,没有他人的目光,也没有他人的言语规训,女性得以将身体掌控权握在了自己手里,从而对自身做或审美的凝视,或欲望的体验,使从镜像中确证自我成为可能。

林白是90 年代女性文坛中运用镜像的代表,在她笔下,主人公的对镜自照坦然而大胆:

帘幕低垂。女人解开衣服,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乳房匀称柔软,小巧可爱。

——林白《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细腰主乳,她有些病态地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体。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己的裸体。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

——林白《致命的飞翔》

在自我凝视中,女主人公通过对镜像自我的观照,以对自我肉身美感的认知,唤醒了自我审美和认同,使自我在镜像里实现了确证。在上述抒写中,女性认识到自己身体的美感不再是因为他人赞美和入侵,而是通过自我目光的细致观看,从而获得从外界无法得到的女性经验。我们注意上述描写中,女性目光投注于镜像时是“欣赏”的,是“自恋的”,是充满无限的怜爱与欲望的——从带有缺憾的现实逃离,每一次对镜自照的欣赏,都伴随着无限的幻想和沉溺,镜像的我是想象中的无比可怜可恋的自我。由此,女性获得对肉身审美的肯定,并得到一份身份的认同与心灵的确证感。

通过镜像确证自我并非偶有行为,镜子实际已成为贯穿主人公成长全历程的一个意象,伴随着主人公生命体验的增长和每一次的主体建构。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第一章“镜中的光”里写道:

喜欢镜子,喜欢看隐秘的地方。亚热带,漫长的夏天,在单独的洗澡间冲凉,长久地看自己,并且抚摸。

母亲是女孩获得生命经验的第一来源,可是幼年的多米孤独生活,独自成长,她没有陪伴,也感受不到关爱,从心底亦很难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镜子便成为她认识自我的物质载体。通过对镜像私我的观照,多米懵懂地发现自己,开启了自我性别的体认。

成年后的多米经过苦恋和流产,意识到把自己交付给男人的不可靠后,她在地铁口流逛,直到来到了寡居的梅琚家:

梅琚家中的镜子依然如故,仍是那样地布满了各个房间,面对任何方向都会看到自己。多米在这样的房间里心里觉得格外地安宁……

多米是脆弱敏感的,此时的她刚经过一场情殇,更是一位颓废的逃离者。但在镜像中,她不必再屈从于男性凝视,也不必烦恼于如何取悦男性,在纯粹女性的目光中,她们认识自我,承认自我,坦然而无惧地观照女性本身最深刻的生命经验。

林白的大胆之处就在于,她让女性从镜像中的身体确证了自我,并在此更近一步,写到了女性对自我欲望的满足:

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她感到(或者是想象、幻觉、记忆)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和揉搓,手给予肉体的感觉最细密、最丰满,它的灵活度导致了无穷的感觉层次!

——林白《致命的飞翔》

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往往是被观看、被抚摸的,而林白使用极富修辞的手法,改变了原有的主客体关系,以“镜子”观察、欣赏自己身体,并隐秘地展现了女性的欲望。埃莱娜·西苏说:“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存是不能被阐述的,它必须去感觉,它必须使自身被感觉到。”可感觉是如此缥缈和虚无,自慰或许成为其实在化最直接的手段——通过自我感受,女性开启了身体的自我认知,发掘了掩埋深层的欲望。因此,当林白开始让女性在镜像自我前正视并大胆表露自我的欲望时,女性已经从原有的樊篱中挣脱,完全确证了肉身的自我。

然而值得我们思索的就在这里,肉身自我的确证,实现的是不是人的确证感?林白之后,卫慧的《上海宝贝》,棉棉的《糖》,把女性欲望泛化,成为简单的身体消费,从而陷入俗世的肉体狂欢。中国女性抒写何以走入此般藩篱?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如何寻找新的自证之路?

二、“失去笼子的囚徒”——“躯体写作”在中国的失败

与林白同时出现在文坛的女性作家陈染,她曾写过一个颇为有趣的比喻:“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一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在此借用这个比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躯体写作”在中国的水土不服:自上而下的政治解放运动打开了中国女性的“笼子”,但由于缺乏独立的女性主义运动,使得女性独立意识尚未走向自觉,仍然是“失去笼子的囚徒”。

中国没有独立的女权运动,根本性地决定了中国和西方女性解放的质的区别。比起西方女性直接面对稳固的男权制社会,中国女性在觉醒期面临的是外族入侵,于是最早接触到西方女权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和男性结盟,女性权利让位于民族解放斗争——因此,中国妇女解放是男女共同奋斗的结果,甚至男性的贡献可能大于女性群体的努力。并且在长期男尊女卑的环境里,使得女性的自我意识渐渐消磨殆尽,而伴随社会解放与新中国的成立,一系列对女性的优待政策使她们身份得到了认可,但这些都是外界带来的,女性内心的独立意识还尚未萌发。因此,中国的女性文学缺乏深刻的社会根基和思想源泉。

林白让女性在镜像前坦陈自己的身体和欲望,实际上是一种作为“舶来品”的躯体写作策略。西方从两性文化滥觞之际,便注重个体的独立意识,在个人主义孕育下,又有女权运动的推动,其躯体写作策略是个体思维在创作中的行动实践。但在中国,缺乏文化根基与女权运动的身体写作,既不表达对爱情与欲望的拆建重组,也未曾诉求政治参与、经济独立等更深层次的内涵,难免流于表面,在社会反响层面也无可奈何地偏离了创作意图。而且,由于中国妇女是“被动”解放的,普遍的妇女大众未能内在地萌生女性自我意识,林白女性书写中的身体和欲望的觉醒,和现实中多数女性群体的生命经验是隔膜的,她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被观看的身体和被掩埋的欲望:

出门前,她(维伊)伫立在镜前精雕细琢、用心良苦地隆重打扮一大场,她先用林子梵(男)的目光审视自己,然后用自己的眼光,最后,又用陌生人的目光对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苛刻挑剔地斟酌了几番,才走出家门,招手打车。

——陈染《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约翰伯格曾在《观看之道》里面提到,当女性出现在这个社会的时候,就有男性的目光在凝视着她,女性长久的作为被观看对象而存在,最终会不自觉地将这种目光内化到自己眼睛里来审视和要求自己,从而成为男性目光的奴隶。上面这段书写就是女性审美趣味被男权话语同化后的典型表现:女性时时刻刻被男性规训着,即使在无人之境,面对镜像中的另一个自我,也还是要从男性视角的“满意”获得主体的满足。这样的确证感,仍旧只是“第二性”的确证,无法让女性真正确立自我的价值,这是90 年代女性确证的失败,也是中国女性抒写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三、回归人的主体的确证感——类本质与现实本质的寻找

我们发现,90 年代女性的镜像抒写中,女性通过对镜自照和躯体策略,寻找到的是肉身的自我——这种外在物质性带来的确证感,要么不具备普遍意义,要么因过多男性趣味的同化而变得虚假。而且,女性不可能永远驻足于镜子前来欣赏和确证自我,那么,如何承载着镜像带给我们的幻象与启迪,开启新的女性自证之路,就成为我们不得不直面的问题。

笔者认为,女性要想获得本质的确证,应该回归人的主体确证感的找寻。长久以来,女性在父权文学中被模塑为负面性和超越性的女性符号,既要被剥夺“笔”所带来的权威性,还要沦为文化中被放逐的他者。于是当女性想要确认自己的主体性时,就下意识地走向了一个和男性尺度对立的方式——认识和发现性别自我,企图以此得到主体性的确证。事实上,这是一种二元化的思维,亦颠倒了顺序——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首先是独立的主体的“人”。所以,女性要实现性别确证,或许首先要实现的是作为人的主体的自我确证感。

人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要如何找到“人之镜”?

马克思所言的类本质和现实本质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思路——所谓“类本质”是指“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这是对自觉劳动与创造的呼唤;“现实本质”则指对社会关系的拥抱:“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然而有趣的是,作为人的尺度的女性,需要实现的类本质和现实本质,恰恰是90 年代女性“对镜自照”抒写中所略过的,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出这种“确证感”探索失败的原因。

走出林白对镜像带来的确证感的探索与开拓,我们从“类本质”和“现实本质”的追寻中再次出发,踏上新的自证之路。

所以,活在现实之中,活在富有活力的生活中,建立与世界的象征性关系的和谐,或许在成为建立女性主义诗学方式的同时,也可以成为女性自我确证的又一途径。

①〔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27页。

②③⑥ 林白:《林白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第89页,第89页。

④⑤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第283页。

⑦ 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28页。

⑧⑨ 陈染:《陈染自选集》,现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页,第455页。

⑩⑪〔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页,第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