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呓语
2022-05-10肖亚豪
昨夜,我梦见了你。你背对着我站在夕阳中,那匹枣红色的老马在低头啃食地上的洋芋,你们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拉得长长的。冷风呼啸着掠过附近的山岗,你弯下腰来,抡起锄头挖洋芋,把挖好的洋芋装进竹篓里,系在马鞍上,自己也背起一竹篓洋芋,牵着马缰绳,迎着夕阳消失在远处的山脚下。
我起身,盘膝坐在火塘边,摸出烟斗,抽起了兰花烟。烟丝燃烧的时候,火光明灭,照见了床头边熟睡的小孙子稚嫩的脸蛋。窗外断断续续地传来秋雨声。我突然发现,三十年了,你的样子早已在我脑中渐渐模糊。我拼命回想,却只能忆起你身体的大致轮廓。至于你的面庞,却成了抽象的虚空。
我们本来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是命运将你我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十七岁,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我骑在骏马上,被我的族人送到你家。在那间后来陪伴了你我大半生的土坯房里,坐在靠近横梁的一个小角落里,透过罗锅帽和纱巾间的缝隙,看到在送亲队伍中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地招待客人的你,我的心里充满了落寞与不甘。那时的我就像山上的索玛花一样美丽,你却其貌不扬,而且我们年龄相差九岁,如果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的生命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交集吧。我想,凭我的容貌,我应该嫁给比你更高大威猛的男人。但是彝族女人的婚姻全由父母决定,违背父母的意志就等于背叛了整个家族。谁也没有勇气这么做。
你应该还记得那间石磨房吧?去年春天,当万格山上的洋芋花盛开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顺便去老屋看了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房前屋后长出了狗尾巴草,院子里的野草中开满了格桑花。老屋的墙角被田鼠啃了好多洞穴。我拂去头顶的蜘蛛网,进入磨坊里,拭去厚厚的尘埃,发现石磨还好好地堆叠在那儿。我有些伤感,如果人命也如石头一样坚硬那该多好。我想起刚成亲那会儿,我老是躲着你。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心就充满了惶恐。自从我隐约懂得人事之后,我的母亲就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因此,我早就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传宗接代,这是所有彝族女人的责任,也是宿命。可我并不能立刻接受生命中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男人的事实,也没有做好和你一起生活的准备。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我没有进入我们简陋的婚房,而是一头钻进石磨房里,在地面铺开披毡,和衣入睡。有一天晚上,屋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微雨,我在朦胧中觉得有人朝我走来。猛然间,你捂住我的嘴,在我身旁躺下来,轻声细语地安慰我。我的心融化了。我不曾想到你粗犷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温柔的心。这种温柔,贯穿了往后我的一生。你不像其他彝族男子一样,这辈子,你没有和我红过一次脸,更没有对我动过一根手指头。你说你要把我当小妹妹一样呵护,要我把你当作一位大哥哥。在你去世以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这可能是世间最好听的情话。
我们的大儿子出生那年,你驾上马车,去城里卖洋芋。回来时为我买回一件红色的毛衣,还在路边挖回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当天下午,我穿上新毛衣,忘了自己已为人母的事实,兴奋得像一个小孩子。我们在屋前的荒地上种下樱桃树,洒了一层羊粪蛋子。没过几年,树长高了,夏天的时候,樱桃树上结满了红火的果粒。我总是站在树下,看你将樱桃粒摘下来,放进畚箕里。去年,我回老屋时,看到樱桃又开始泛红了。
天冷了,再过一阵子就该降霜了,过了彝族年,万格山上又开始下雪了吧?如果你还在世的话,估计又得为堆积的洋芋操心了吧?你会半夜爬起来,为牲口添点草料,猫着腰去储物室里为洋芋盖上一层层披毡以防被冻坏。你真是劳累的命,农村的孩子,上几年学,能识几个字就行了,你却执意要通过卖洋芋供孩子们上学。我们的第四个孩子也要到上学的年龄了。我真是不争气,那一年夏天,我不慎摔坏了腰,从此再也干不动重活了,所有的农活都落在了你的身上,而我只能在家里做做饭,喂喂猪食。看到你早出晚归地拼命劳作,我心疼得要命。那些年,每天晚上一回到家,你已累得直不起腰,草草吃过晚饭便瘫软在床上,第二天一早,雄鸡报晓声一响,你又爬起来赶去地里忙碌。苦荞、燕麦,还有那几十亩洋芋都要你亲自侍候。大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亲友们来我家道喜,还没请他们吃完饭,你把人家撂下,牵着马,乘着月色一趟趟地去地里驮洋芋。忙了整整一晚上。如今,大儿子上了大学,分配在省城工作,小儿子读了医专,回到县城当了医生,两个女儿读了师范,都在乡下当了教师。如果你多活一会儿,能亲眼看到孩子们参加工作该有多好,可眼看要熬出头了,你却突然走了。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你是折了自己的阳寿为我续了这三十年的命。先病重的是我,可我活过来了,你却突然走了。如今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觉得无法接受。在县医院二楼,我躺在病床上,为自己能躲过一次死劫而庆幸。可谁知道,你此时正在隔壁的重症室里躺着呢。来探访的亲人突然多了起来,到了第三天,又全都不见了,只留下我们的小女儿照顾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傻,我已经要准备出院了,还有必要让那么多的亲人每天来医院病房里看望我么?他们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呀!
我出院那天早晨,空中飘着雪花。坐在一辆双辕马车上,接近村囗时,孩子们才将你已亡故的消息告诉我。天地笼罩于白茫茫的积雪中,蹲在一株杜梨树下,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孩子们告诉我,你的坟就在这棵杜梨树下。我不知所措,慌乱中摸出烟斗,想抽一锅兰花烟,手抖得厉害,孩子们为我装了烟丝,点上火,我将烟斗叼在嘴中,盯着早已被积雪覆盖的坟包,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被孩子们背回家。
胰腺炎,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呢?我到现在依然搞不懂。每天傍晚,在屋后的篮球场边,我和一群老年朋友围拢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你不知道,在城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不像那时我们在万格山顶的村庄里,每天晚上都能围在火塘边,点上松明子和串门的邻居闲聊到深夜。这儿不兴那一套。你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大半个自己也随你而去了,每天恍恍惚惚的。小儿子到县城成家后,我也跟着他来到了这儿。日子倒是清闲了,但没人陪着我说话,整天闲得发慌,只有到了晚饭后,才和几位跟我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聚在一块儿聊聊天,解解闷。有一位年轻时见过世面的退休干部告诉我,急性胰腺炎一发作,就像点燃了火药引子,死亡率很高。这种病还和酒精有关。我想,村里的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呢?你的酒瘾还不小呢。如果早知道这些道理,你能少喝点酒,兴许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这几年,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时,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也许人老了都是这样的吧。有时我真觉得人生只是一个无聊的过程而已。尤其是人老了之后,孤零零地活在人间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你如果还在的话,也许会说我享了这么多年福还不知足。我的确比你幸运多了,也比我年轻时的那些同伴们都要长寿——他们如今都已经不在了。今年火把節的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那天,一大家子近二十人聚在我周围拍了全家福,可惜你不能上框了。如果我的身子骨还允许的话,明年,我会再回一趟老屋,去你的坟上看看你。对了,儿子去医院上夜班了,儿媳妇工作也忙,小孙子一断奶就跟着我睡了。我得把烟灭了,不然孩子要醒了。我们重逢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只是,隔着万水千山,隔着阴阳两界,隔着三十年的日日夜夜,到时,我该如何辨认你那已在我脑中模糊的脸庞呢?
栏目责编:孙毅超
肖亚豪,1989年出生于云南宁蒗县,“丽江市骨干作家培训班”第一期学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散文诗》《边疆文学》等刊。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散文·2015卷》《2019年丽江文学作品选》等选本。曾获“丽江古城杯”首届壹读文学奖。3FA4C0FF-2B1A-47A8-BBFA-EB7E822326D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