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猫
2022-05-10莫永忠
奶奶,孙女眼睛不亮了。
这是她一岁多的时候,让奶奶记住,并经常当笑话,说给爸爸妈妈听的一句话。那时,她还没学会准确表达。其实她想表达的是,奶奶拉灭了电灯,她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黑暗里一些鬼鬼祟祟的小眼睛,却把柔弱稚嫩的她,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要把她当成美味佳肴,饱餐一顿。她表达的是对黑暗里存在的不知名的危险的恐惧。
奶奶便把她搂进怀里,笑呵呵地说,宝贝,咱家养熟的那只花猫,它眼睛亮着呢,那些贼眼睛,滴溜溜一转,就被它发现了,猫可厉害了,猫总能不声不响,就把害人的东西逮住了,吃掉了。猫是祖先投胎的呢,专门来保护奶奶的宝贝孙女的。
她两岁那年,奶奶得了一场大病,脑出血。黑暗中那些看不见的手,就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偷走奶奶的体温。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冰,即使她祈盼自己快点长大,即使她每天晚上用小小的身体紧紧贴住奶奶,还是没办法让奶奶感到温暖。直到她六岁那年,一天夜里,她被奶奶冰冷的身体冻醒。即使她入睡时也双手紧紧搂住奶奶一只胳膊,黑暗中那些看不见的势力,还是将奶奶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点儿温暖偷走了。
奶奶走了,彻底地走入了黑夜,成为黑夜的一部分。猫也走了,不知所踪,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宿管阿姨告诉爸爸,那天晚上,一年级1班的邓瑶瑶在凌晨一点,所有小朋友都入睡后,她却突然不见了,阿姨找了很久才找到她,她独自跑到操场上看星星。爸爸找她谈话,问,半夜你一个人跑到操场看星星?
我想看看,奶奶是不是住在某颗星星上面,还有,那只猫是不是陪伴着奶奶。我们宿舍有老鼠,窸窸窣窣地伺机而动。她说。夜深人静的夜空,有颗星星,多亮啊!那颗星星,成了她的小秘密。
不管哪里的猫,都喜欢吃鱼或者猪骨头。那些流浪猫,会不会是从奶奶的村子里来的呢?奶奶派它来看望孙女啊,甚至在夜里保护孙女。奶奶没来过城市,奶奶不识字,奶奶听不懂城里人说的话,奶奶肯定不懂怎么来找孙女。但是奶奶也许就附体到了那只流浪猫身上,奶奶透过那只猫眼,来看望孙女,来找孙女说说话。
邓瑶瑶总要偷偷地去喂那些溜进寄宿学校的流浪猫,她跟流浪猫有说不完的话。她觉得她听得懂流浪猫说话,那些流浪猫呢,当然也听得懂她说话。有时候被宿管阿姨或者班主任知道,担心她被流浪猫抓伤或者咬伤,就批评她要她写下保证,以后再也不招惹流浪猫。过后,她总是心软,流浪猫在夜里一叫,喵呜,她就心痒痒,以为流浪猫一定是来找她的。不是流浪猫来找她,是奶奶来找她啊。她总要偷偷起床,借上厕所的机会跟流浪猫低语几句,那流浪猫安静下来,她才能回到宿舍安心入睡。睡梦里,她嘴角会挂上一抹微笑。
她就这样长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从父母对待她的微妙变化里,知道自己已经长成少女了。
爸爸妈妈红着脸,关起门,小心翼翼找她说话。瑶瑶,你已经长大了,有件事,爸爸妈妈必须征求你的意见。
她小心脏突突跳,心里想,能有什么事呢,莫非是要提醒我,跟男生交往注意把握分寸?不要被网友骗之类的?
爸爸拿出那个好多年前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好几百块钱才办得的二孩证,就像捧出一个小生命一样抱给瑶瑶看。妈妈说,妈妈肚子里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已经两个多月了,爸爸妈妈一直拿不定主意要还是不要?要下来吧,首先是担心我们家太穷,养不起。奶奶生病到去世,家里已经欠了点债,爷爷又接连动了几次大手术,这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爷爷目前虽然出院回家了,但有可能生活无法自理了,爸爸必须辞职回去照顾爷爷,这么一来,爸爸就没了工资收入。妈妈呢,要是要这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至少也得有一两年时间不能打工挣钱。当然,要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天无绝人之路,只是等他一两岁大,妈妈重新上班了,你这个大姐姐要学会照顾他了。
再要个孙子或者孙女给她作伴,是奶奶生命最后的几年时光里未了的最大心愿。
十三岁的少女以为两个月的胎儿已经会手舞足蹈,冲她咯咯笑。很早以前,爸爸妈妈就给他或她,取好了姓名,小弟弟就叫邓皓皓,小妹妹就叫邓娇娇。瑶瑶将这两个姓名写满了一页日记本。涂掉这个姓名,就是涂掉一个小生命啊。要是这个小生命被残忍地从日记本里涂掉了,他(她)会一直在太空中飘荡吗?那多可怜呀。也许他(她)会选择重新投胎。可是哪家没有难处呢?要是人世间都不给他(她)机会,他(她)会不会选择投胎做一只流浪猫?流浪的母猫是不会拒绝任何小生命的请求的。
可是真的,瑶瑶心中呼唤了千百遍的那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估计是去投胎做一只小小流浪猫了。爸爸妈妈不敢收留他(她),不仅仅担心穷,最担心的还是妈妈的身体,刚做过子宫肌瘤切除手术意外怀孕,会不会对于母子都是一场灾难?
少女心懷愧疚,每次碰到流浪猫,总难免驻足不前,总想找机会跟它们说说话。爸爸妈妈打掉了孩子,奶奶是否特别失望啊?也许是因为经常投喂流浪猫的缘故,瑶瑶不管走到哪里,都冷不丁会发现,有那么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像个小屁孩,尾随了她一段路,看样子还想跟她回家呢。这个时候她心里总是暖呼呼的、毛茸茸的,看世界的眼睛也变得清澈明亮了。
真正跟猫结缘,缘于那个在葫芦丝培训中心,教她吹奏十级考试曲目的姐姐白云。他们寿城一中,每年元旦文艺晚会,各班都要出一两个节目,她新当选文艺委员,班主任要她排练一个节目,班长说,还是排练猫舞吧。猫舞是西方现代舞,奔放激情,她觉得含蓄的中国小女生跳起来显得矫情,她突然冒出将外婆家壮乡的舞火猫民俗舞蹈搬上校园舞台的念头。她的这一想法,得到了白云姐姐的大力支持。白云姐姐还是寿城学院的大三学生,到葫芦丝培训中心只是兼职,她说她去过寿城壮族乡热水镇中心校做实习老师,学会了舞火猫民俗舞蹈,至今跟学校的师生关系很好,可以联系帮她租借他们学校的服装道具。
二十名女生,穿上黑底滚红边的壮族民族服饰,头上戴一个纸糊稻草扎的猫头,脑后垂下一根长长的稻草辫子,象征猫的尾巴。晚上上台表演时,女生们头上的猫头,还要插满点燃的香火。女生们的舞蹈动作比较简单,无非是模仿猫捕捉老鼠的一系列肢体动作。还要选出三名有表演天赋的男生,两人合作演猫王,一人演鼠王。猫王的头和鼠王的头是特制的,栩栩如生,颇富喜感。只是两人钻进猫王装备,舞起来就跟舞狮子差不多,那猫王,比老虎还大只呢。演鼠王的男生,不需要怎么排练,钻进鼠王装备,只要四脚着地,不停地在舞台上爬来爬去,那圆锥形的头,贼溜溜的眼睛,嘴边抖动的老鼠胡须,拖在地上的长尾巴,那副猥琐贪婪的样子,看起来就让人想笑。相比起来,猫王身手敏捷,双眼圆睁,明察秋毫的架势,可就威风多了。一个节目表演下来,全场掀起了晚会高潮。邓瑶瑶赢得了师生的尊重和喜爱。晚上睡觉前,宿舍里的同学还在兴奋地议论,这个舞火猫民俗舞蹈一演,说不定校园里的老鼠从此销声匿迹了呢。邓瑶瑶晚上竟然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猫。
白云姐姐说,我真要送只猫给你。一只白猫,它的两颗眼珠子,就像两颗黄色的玻璃珠子,漂亮极了,你盯着它看,它会回应你一声喵呜。它全身洁白,没一根杂毛,就像天上掉下的一小朵云,就像地上开出的一朵巨大的棉花。它的脚爪暖呼呼的,软绵绵的,就像幼儿园小朋友的小手掌一样,只要你不反对,它一有机会,就会轻轻地跳上你的膝盖,温柔地趴着假寐。它是只母猫,我已经抱去宠物医院给它做了绝育手术,它永远不会背弃你。我还给它打了疫苗,你可以放心地搂着它睡觉。其实它是一只流浪猫,两年前,我们宿舍六名同学集体收养了它,如今我们宿舍全体同学都面临毕业各奔东西,没办法再喂养它,我希望你能说服你爸妈同意你收养它,它会让老鼠远离你们家的,它会成为你的保护神。
一只老鼠,帮了少女的大忙。
爸爸为了照顾爷爷,辞去了私立学校的教职,一家三口也不能继续在学校住着,只得在外面租下了爸爸高中时期一位好友空置下来的那套住房。十几年的老房子了,老鼠比人对它更为了解。察看、思考了许久,终于发现,老鼠竟然是从厕所的蹲坑下水道里爬上来的。趁主人外出,或者夜深人静,老鼠偷吃了东西,再悄悄从厕所下水道溜走,神不知鬼不觉。从下水道爬上来的老鼠,那多恶心啊,身上得有多少病菌!可是拿它没办法。成精了的老鼠被粘住过一只,它的亲属就绝不会再上当。而且一只老鼠被粘住了,老鼠的寻亲复仇队伍会接踵而来。投放鼠药吧,麻烦更大,老鼠要是知道自己误吃了致命的食物,报复心起,它会钻进主人极难想到的角落,或者想到了也极难清理的角落,悄悄死去,任凭它死后身体腐烂招致的蛆虫跳蚤,到处乱爬乱飞乱跳,主人中招还不知病源何在。爸爸有过切肤之痛,鼠药是万万不敢再投放的。最好的办法,买只电子猫。可是老鼠真是容易成精的动物,很快就不再害怕电子猫的叫声了,仍然肆无忌惮地出入。
爸爸被迫同意少女将白猫带回租房做个试验。没想到竟然管用。就这样,小白来到了这个家,并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妈妈是少女养猫最积极的支持者。妈妈带少女出去,买回几大袋猫粮、猫沙,猫的食具,专用猫铲,装猫粪便的塑料袋,给猫洗澡的沐浴露、澡盆,供猫吃的一盆鲜嫩青草,供猫磨牙的塑料棒,等等,宠物店里应有尽有。只是爸爸很是心疼钱。爸爸说,对爷爷都没这么好呢,我们这样的贫困家庭,居然还要养宠物猫,总觉得是在作孽。
可是现在的猫,不当宠物养,又能如何?让它自己捉老鼠养活自己吗?如果老鼠身上带有病毒,猫吃老鼠,老鼠身上病毒传染到了猫身上,猫抓咬伤了人,病毒再传染给人,这跟人被老鼠直接咬伤传染病毒,有什么不同呢?还多此一举。猫当宠物养起来,比人还讲卫生,比人还健康无害,又能吓走老鼠,岂不是功德无量。爸爸这么一想,又觉得只能如此。
但是少女对猫的过分亲昵,过分依赖,又使得爸爸天天为此担忧。他反反复复提醒少女,即使被自己精心照料的宠物猫抓伤,也还是要去注射狂犬疫苗,谁知道这猫有没有在人没注意到的情况下,跟老鼠有过亲密接触呢?
爸爸说,他小时候,他的一个同村小伙伴被自己家养的小土狗咬伤了手指,当时大人都没太在意,没谁提醒去注射狂犬疫苗,那只小土狗看上去也没像生病的样子。谁知一个月后,小土狗仍然好好的,小伙伴却突然发病了,学狗汪汪叫,易怒、拒食、咬人、六亲不认。他父亲背他去医院,路上他把他父亲脖颈咬伤了,幸亏他父亲到了医院,医生及时注射了狂犬疫苗,后来没事,而小伙伴,却被医院宣告无治。他父亲只得背他回家,那天已经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晚上了。家里正准备做粿条、杀年猪,而小伙伴只是一直哭闹,学狗汪汪叫,四肢着地,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把一碗粥打翻在地上,学狗伸出舌头舔食。他妈妈除了一边做事一边默默流泪,一点办法都没有。第二天早上,爸爸再去找小伙伴玩耍,就被小伙伴的妹妹告知,她那刚满九岁的三哥,天快亮时,就已经被他父亲和大哥,弄进一个临时用床板钉成的小棺材里,抬上松树岭头埋掉了。冷风一直在街巷里呜呜叫,像小伙伴冤屈的灵魂在奔跑。
如果爷爷和猫同时生病,家里的钱只够救其中一个,爷爷和猫,你选择救哪个?爸爸逼迫少女思考。
爷爷没有生大病,猫也没有。但是爸爸给爷爷留做生活费的那一千元现金,却被偷了。电话是爷爷叫堂叔打来给爸爸的。少女想回去破这个案。爸爸妈妈私下里认为,这是少女成长的一个绝佳机会,于是双双支持。
少女回到爷爷身边,开展调查取证。爷爷住的百年老屋,逼仄潮湿,光线不足,那台十七吋的彩电一天到晚开着,成了生活勉强能自理后的爷爷最佳陪伴。爷爷不喜欢关门,更不喜欢给房门落锁。八十五岁的爷爷已经有轻微老年痴呆症。小白喵呜一声叫,床底下一阵窸窸窣窣,是老鼠逃窜的响动。爷爷眼睛突然一亮,说,我那一千块钱,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可能是被老鼠拖进洞穴里了!少女帮助爷爷翻箱倒柜,找出被老鼠拖走收藏的她儿时穿过的一只旧袜子,她小时候跟爷爷奶奶的合影,还有一些花生壳、骨头渣等杂物,就是没有那装着一千元现金的塑料袋子。少女想到村里出过一个吸白粉的少年,怀疑是他所偷。爷爷坚决摇头,说他从未来过他这老屋。少女怀疑是她三姨的小儿子回来偷的。爷爷若有所思,说他回来问过外公借一千块钱,少女直奔去找到这个表哥。表哥住在镇上,在县城一家手机店打工,和女友住在一起,两人养了只据说十分珍贵的小洋犬。小洋犬生病了,宠物医院说必须马上预交两万元钱动手术。表哥于是回去问外公——少女的爷爷“借”钱。少女气愤了,你就是老鼠,是你偷的,明知道爷爷有老年痴呆症,还好意思问爷爷“借”钱,不是偷是什么?表哥说,你自己不也养宠物,一只白猫,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又不是警察!警察?我就要当上警察,回来抓你!少女赌气说。
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说,瑶瑶,如果这事真能激发你当警察的志向,那爷爷的一千元钱也就没白丢,小白也没白养,看来你高中三年,得好好努力了,你得考上警校,毕业后才有机会当警察。
三年后,少女如愿以偿。爸爸媽妈要送少女去警校报到,小白只能独自留在出租屋。一家三口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门,关上门,回头。却发现小白跳上了窗台,透过窗玻璃,在目送他们,伸出的一只爪子,像挥手道别。
猫是最好奇的动物,你要永远保持对事物的好奇心,勤于思索,勤于学习,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之才。爸爸说。
少女点了点头。她的眼睛异常明亮。
莫永忠
瑶族,1973年生,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于《民族文学》《边疆文学》《民族文汇》《青年作家》《广西文学》《滇池》《作品》《红豆》等。曾获全国教师文学图书专著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贺州市文艺创作麒麟尊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