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1946:容庚先生北平治学的学术交游
2022-05-08杨叶帆
杨叶帆
1894年,容庚先生出生于东莞莞城旨亭街8巷,原名肇庚,字希白,初号容斋,后改颂斋,是我国著名古文字学家、金石学家和收藏家。容庚毕生致力于学术,尤精于金石之学,书画、碑帖均有涉猎,编撰专著32种、论文94篇。其一生治学可分为三个阶段:1894—1922年东莞启蒙阶段,主要师承舅父邓尔雅治小学、攻篆刻,撰《雕虫小言》为治学之始;东莞中学毕业后确立“补辑之志”,以金文为研究对象,历时六年完成《金文编》初稿,为日后学术事业奠定根基;1922—1946年北平治学阶段,1922年容庚受罗振玉、马衡等大师赏识,破格入读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生,期间完善并出版《金文编》,使之成为继《说文古籀补》之后在体例和编纂方法上有新突破的第一部金文字典;毕业后执教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主编《燕京学报》,兼任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发起成立我国首个考古学家组织——考古学社,研究领域由字及器,进而及于史迹,编撰出版多部金石领域权威著作,逐步走上治学高峰,其《武英殿彝器图录》以“抚拓文字与花纹并列,为著录者开其端”[1],《商周彝器通考》是“对中国青铜器作系统理论阐发和科学分类的跨时代著作”。[2]1922-1946年北平治学阶段是容庚先生一生学术顶峰时期。三是1946—1983年广州教学阶段,先后任教于岭南大学、中山大学,与商承祚创立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室,治学由古文字、古器物转向书画碑帖,编撰《丛帖目》《颂斋书画小记》等,《丛帖目》因资料宏富、考证精审、编次明细,堪称集大成的帖学巨著。
一、伯乐相马,良师引路问学京城
容庚走上金石研究之路,主要源于自幼随四舅邓尔雅习篆治印,由治印而字。邓尔雅集印、书、诗、画多种成就于一身,他要求容氏兄弟习篆刻印必须钻研古文字,将吴大澂《说文古籀补》作为首选参考书,正是这本书让容庚产生“补辑之志”。1916年容庚东莞中学毕业后,潜心研究金文,历时六年写成四册《金文编》初稿。1922年7月,容庚携带《金文编》初稿北上求学,过津时求教寓居天津的罗振玉,得其赏识。罗振玉转而向时任北大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的马衡引荐,容庚由此以中学学历破格入读国学门研究生,成为其一生问学、治学的转折点。北大国学门名师云集,容庚入读后得罗振玉、马衡、王国维、陈垣、沈兼士等诸多导师引导,学术精进,以《金文编》出版而闻名学界,奠定在金石学领域的学术地位。
(一)落脚北京东莞会馆开启京城治学之路
民国期间,广东赴京问学的人数众多。浙江大儒陈黻宸曾称:“综海内二十二省,合文理法工四分科,共五百余人,而广东居全国六分之一,凡八十有六人。呜呼盛矣!”且认为“自有大学以来,从四方至,执业肄习其间者,惟广东人最多,亦最勤奋”。[3]容庚与胞弟容肇祖北上到京后住进上斜街东莞新馆,由此开启北平问学、治学之路。
北京东莞会馆在清代主要作为莞籍举子来京赴考的居所,历来是粤、莞籍学人的聚集之地。历史上,东莞先贤在北京宣武门外先后建了三所会馆,一是南横街珠巢街东莞会馆,一是烂缦胡同东莞会馆,一是上斜街东莞会馆。其中位于烂缦胡同的东莞会馆是东莞县明伦堂的留置公产,由容庚外祖父邓蓉镜于清光绪元年(1875)经手“以银九百二十五两得址,庀工重修建为是馆”。[4]
民国初年,东莞篁村人张伯桢负责东莞会馆,于1913年携家眷定居烂缦胡同东莞会馆。张伯桢为民国著名学者、藏书家,21岁时为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一生重视乡邦文化,尤积极整理和传扬莞籍英雄袁崇焕。1919年,张伯桢在袁督师庙南一里修建袁督师故居,并从旁自建“张园”,在此聚集康有为、齐白石、章士钊、叶恭绰等到园内参拜袁崇焕遗像,缅怀先烈。其子张次溪接力整理与袁崇焕相关的明清史料和遗著,亦成为著名的史学家、方志学家。
容庚母亲与张氏家眷乃旧时相识,容庚初抵北京后,与张伯桢一家往来频繁,与张次溪交好并成终身挚友,两人曾与伦明一起出资影印《东莞袁崇焕督辽饯别图诗》。《容庚北平日记》中多处记载其留宿、留饭张宅,如1925年1月22日载“在张宅团年,晚八时回寓”[5]。团年乃中国传统家族团聚仪式,容庚在张宅团年,可见两家关系之亲密。
历经数辈留京东莞学人的努力,东莞会馆成为来京莞籍学人立足京城、结交友人的重要场所。1910年,东莞人陈伯陶出资购买上斜街年羹尧故居,几经周折,历时八年,于1918年5月建成东莞新馆。[6]上斜街东莞新馆建成后与烂缦胡同东莞会馆同时并存,分别管理。随着莞籍藏书家伦明一家迁入东莞新馆,逐渐成为民国时期莞籍学人的主要聚集地。
伦明为近代著名藏书家、学者,一生嗜书,曾立志完成续修《四库全书》工作,故书斋名为“续书楼”,藏书巨富。伦明与张伯桢同为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曾为康有为经营“长兴书局”,与梁启超多有往来。伦明一家三代在东莞新馆居住长达三十年时间,是莞籍学人在上斜街东莞新馆聚集的中心人物。1922年10月,成立留京东莞学会,何作霖任会长,容庚、容肇祖、伦慧珠任审查员,会址设于上斜街东莞新馆。
容庚留京治学二十多年,东莞新馆成为其往来最为频繁的地方之一。1941年燕京大学被日军封闭,容庚从燕东园移居东莞新馆直至1946年南下广州。他在《丛帖目》自序中提到:“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起,余移居上斜街东莞会馆,百无聊赖,以书画遣日。”
以张伯桢、张次溪为中心的烂缦胡同东莞会馆,以伦明一家为中心的上斜街东莞新馆并行存在,聚集了大批粤、莞籍学人,联络了一批学界名流,对培养莞籍学人,传承和宣扬岭南文化起着重要作用。容庚北平治学期间,与梁启超、陈垣、叶恭绰、黄节、冼玉清、陈受颐等粤籍名家亦师亦友,彼此提携促进。
(二)中学生破格入读北大国学门研究生
1922年7月3日,容庚携邓尔雅友人的介绍信,带着四册《金文编》稿本到天津求教罗振玉。罗振玉与王国维(号观堂)、董作宾(字彦堂)、郭沫若(字鼎堂)并称为“甲骨四堂”,是中国甲骨学的奠基人。其曾计划增补吴大澂《说文古籀补》,但因留学日本而没有实现。见容庚《金文编》编撰意图、收字范围与其观点不谋而合,非常欣慰,主动向北大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马衡引荐容庚,称其“治古金文,可造就也”。
当时容庚尚未意识到罗振玉会将他引荐至马衡。拜别罗振玉后兄弟二人抵达北京入住上斜街东莞新馆积极投考。8月,容庚考入朝阳大学法律系,胞弟容肇祖考入北大文学院哲学系。就在容庚交清学费入读朝阳大学时,接到邓尔雅友人、北大文学院教授黄节的来信,称北京大学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马衡教授欲见他。原来马衡接到罗振玉引荐容庚的信,但不知容庚住址,于是辗转向在北大文学院教授黄节打听容庚的消息。与容庚相见后,马衡见《金文编》体例严谨、材料丰富,决定对仅东莞中学学历的容庚不予考试,破格录取为国学门第二期研究生。
天津求教罗振玉一行,容庚还结识罗振玉之子罗福成、罗福颐、唐兰、商承祚等古文字学家,对他此后治学产生终身影响。据容肇祖在《我的家世和幼年》一文中提道:“我们经过天津时,由四舅(按:邓尔雅)之友写信介绍大哥去见罗振玉,以《金文编》向罗振玉请教,罗振玉极为称赏。并认识罗振玉之子罗福成、罗福颐(时17岁,拖一辫子)、唐兰(时在天津罗家教读)、商承祚(罗的戚属)。”[7]
四册《金文编》初稿、两封乡友的引荐信,促成容庚以中学生一跃成为北大国学门研究生,留下一段伯乐识良马的学林佳话。罗振玉、马衡作为破格录取初中学生容庚为北大国学门研究生的导师,对容庚一生治学有着决定性影响,不仅促成其进入北大继续古文字研究,更重要的是为其打开金石学研究大门。容庚对此亦铭记在心。罗振玉之孙罗继祖曾在《我家在天津》中提道:“容感公扶持,解放后所得《金文编》再三版酬金遗我祖母,以志不忘前惠。”[8]
(三)良师襄助以《金文编》一举成名
1922—1924年间,容庚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专攻文字音韵学,努力修订《金文编》,得各名师指导及订正。容庚在《金文编自序》中言:“两年之间,毕力于此……苦思焦虑,几忘寝食,复经罗振玉、王国维两先生及沈兼士、马衡两教授订其谬误,乃于14年写定印行。”
罗振玉是容庚治学金文的伯乐和重要引路人。最初容庚于东莞编写《金文编》初稿时,便曾影印罗振玉的《殷文存》认真摹写粘贴。容庚曾在《甲骨文概论》提及:二人初次见面时,罗振玉即嘱他“务竟其成”。其后作为容庚的导师,罗“尽出所藏墨本佽助之”。[9]
容庚编撰《金文编》还得到王国维的悉心指导,曾为《金文编》“举证四五十事、订正二三十条多”,并作序,序中评价“其书祖述中丞而补正中丞书处甚多,是能用中丞之法而光大之者”。[10]王国维治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是“甲骨四堂” 之一,又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清华四大导师”。容庚早年曾以王国维《国朝金文著录表》为据撰写《金文编》初稿。二人首次见面是在1923年北大欢迎王国维担任国学门通信导师的茶话会上。之后不久容庚即专程造访王国维并建立通信,得到王的赏识。1923年7月,王国维为商承祚《殷墟文字类编》作序时称:“今世弱冠治古文字学者,余所见得四人焉!曰嘉兴唐立庵,曰东莞容希白庚,曰胶州柯纯卿昌济,曰番禺商锡永承祚。”[11]二人交往时亦师亦友。据容庚《颂斋自订年谱》记录,王国维自沉的前一天,曾前往容庚家并与之长谈。[12]
容庚入读北大国学门时,国学门主任兼文字学教授沈兼士对其编撰《金文编》予以指导并写序。1925年9月,容庚接广东大学聘书,他虽清楚留京更有利于学术研究,但由于经济捉襟见肘,便犹豫着是否南归就聘。1925年12月2日容庚在日记中记:“沈先生劝弟勿南归,云清宫古物馆需人,可以兼职。”之后容庚留京治学,并被聘为故宫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会委员。可见沈兼士对容庚的惜才之情。
1925年春,《金文编》定稿。胡适将书稿推荐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但当时研究金文的人较少且影印费用昂贵,商务印书馆不予出版。罗振玉得知消息后施以援手,命长子罗福成出资印行,1925年7月,《金文编》由贻安堂正式出版,署“贻安堂印行”。“贻安堂印行”《金文编》共六个序言,分别有罗振玉序、王国维序、马衡序、邓尔雅序、沈兼士序、容庚自序,是迄今《金文编》各版本中序言最多的一版,可见其深厚的学术渊源。
“贻安堂印行”《金文编》后,成为中国第一部专科性的金文大字典。该书充分吸收吴大澂《说文古籀补》的优点,在内容和体例上又多有突破,一经出版,便受到学术界推崇,成为古文字学者案头必备的工具书,由此奠定容庚金石学领域的学术地位。1926年3月,容庚受聘为燕京大学襄教授,一年后即破格晋升为教授,并担任《燕京学报》主编,同时又先后受聘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会委员。
二、往来鸿儒,切磋转益成就学术高峰
容庚以《金文编》敲开金石学大门,但他并没有局限于古文字研究,而是走上一条追根溯源、逐渐深广的治学路径。张荫麟曾在容庚《古石刻零拾·序》中评价其治学“由文字而及器物,更进而及于史迹”。这不仅源于容庚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广阔的学术视野,也源于结识一批志同道合、学贯中西的学术名家。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欧美及日本探险家、学者在中国各地考古、探险乃至盗掘活动频繁,促发了学术界考古意识。随着殷墟甲骨文、敦煌藏经洞、明清大内档案的发现,国内一些研究金石及古器物的学者开始走出书斋,加入近代考古学研究的行列。容庚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启由字及器、进而及于史迹的治学生涯,并逐渐走上治学高峰。
(一)由字及器治学路径逐渐深广
20世纪20年代,以田野考古为标志的近代考古学传入中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1921年底成立时,下设“三室”“五会”,“三室”指登录室、研究室和编辑室,“五会”即歌谣研究会、明清史料整理会、考古学会、风俗调查会和方言研究会。1923年5月,北大研究所国学门考古学研究室成立古迹古物调查会(后改名为考古学会),马衡是考古学研究室第一任主任,罗振玉、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等著名学者为考古学研究室通信导师。考古学研究室堪称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前身,马衡因对中国考古学由金石考证向田野发掘过渡有促进之功,被誉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前驱。
逊清皇室被逐出紫禁城后,1924年11月临时执政府摄政内阁成立“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以李煜瀛委员长名义函请陈垣代理委员长兼任常务委员,由此开始故宫文物点查工作,历时近一年。参与点查工作的大多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师生,容庚亦参与点查整理。1925年 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1926年12月,容庚被聘为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古物鉴定委员会委员。1928年6月“二次北伐”结束后,南京国民政府委托长期在故宫服务的马衡、沈兼士、俞同奎、吴瀛、萧瑜(子升)代办接收故宫博物院。1929年起开始对故宫文物的第一次审查鉴定,成立了铜器、瓷器、书画、图书、文献等各类专门委员会,容庚被聘为专门委员参与古铜器审查鉴定。
故宫博物院的任职经历,对容庚一生学术研究产生巨大影响,使他研究领域由古文字领域扩展至古铜器研究领域。容庚受聘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期间,马衡作为国学门导师,引导其将铭文研究与器物考古相结合,对其考辨商周彝器有直接影响。1929年3月,马衡任古物馆副馆长,沈兼士任文献馆副馆长,容庚受聘为专门委员参与审查鉴定古铜器。在此期间,容庚编印出版《宝蕴楼彝器图录》《武英殿彝器图录》得到马衡的大力支持并题签和作序。
曾代理“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长的陈垣亦对容庚从事青铜古器物研究提供帮助。陈垣为广东新会人,与陈寅恪并称为“史学二陈”,二陈又与吕思勉、钱穆并称为“史学四大家”。1921年11月,陈垣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明清史料整理会主席、考古学会常务干事、导师。[13]容庚、容肇祖1922年入读北大,自然成为陈垣的学生。陈垣曾在写给容肇祖的信中说:“粤中后起之秀,以东莞为盛。”[14]由此可见,陈垣十分关注莞籍学人。容庚编撰《宝蕴楼彝器图录》《武英殿彝器图录》时,时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的陈垣曾为容庚提供过拓片目录。[15]1926年容庚受聘燕大襄教授后,与陈垣成为同事,两人在学术上互相补正。陈智超编注的《陈垣往来书信集》(增订本)中收入陈垣和容庚往来书信11通,中大张荣芳先生据这些往来信件分析认为:“他们之间是师生,也是学术挚友,甚至眷属之间也亲密无间,在学术圈中是难能可贵的。”
容庚在青铜器研究领域一生著述良多,成为其毕生治学的第二大学术高峰。其中历时八年于1941年出版的《商周彝器通考》,是首部对青铜器做出系统理论阐发和科学分类,且因搜罗宏富、抉择有方、考证严谨而被誉为集大成之作,被称为“对中国青铜器作系统理论阐发和科学分类的划时代著作”。
(二)金石结缘往来学术名家
随着容庚在古文字学和青铜器学领域的学术成就日益突出,其周围逐渐形成一个以知名金石学者为主的学术交流圈。他们中不仅有“古文字四少年”之一商承祚、“甲骨四老”之一唐兰、“甲骨四堂”之一郭沫若等古文字学界翘楚,也有热衷社会调查的民俗学家、历史学家顾颉刚,中国考古学奠基人董作宾、莞籍史学家郑师许等。他们彼此频繁交流互访,探讨学术,切磋转益。1940年12月25日容庚在日记中载:“目光锐利,能见其大,吾不如郭沫若。非非玄想,左右逢源,吾不如唐兰。咬文嚼字,细针密缕,吾不如于省吾。甲骨篆籀,无体不工,吾不如商承祚。操笔疾书,文不加点,吾不如吴其昌。若锲而不舍,所得独多,则彼五人似皆不如我也。”容庚的这段话虽为自谦,但对这些学者治学点评精准,可见彼此之间极为相知。
容庚1922年在天津拜见罗振玉时,经介绍首次结识商承祚,其时商正师从罗振玉选研甲骨文字。据商承祚回忆,当时罗振玉告知其有位治金文的广东同乡容庚来访,十分高兴,认为两个人一个治甲骨文,一个治青铜铭文,正好将商、周联系上,可谓志趣相投,于是立即去客栈拜访容庚,一见如故。容庚入读北大国学门研究生不久,商承祚亦考入成为同学。容庚南归广州后,1956年与商承祚在中山大学共同创立中国高校第一所古文字学研究专门机构——中山大学古文字学研究室。此后二人朝夕相处,在学术上相互影响。二人不仅在学术上互相促进,在古物鉴定上志趣也极为相投。容庚珍藏的青铜器拓片中,许多便由商题跋。在容庚所藏辞工爵拓片上,商承祚补记容庚为十元钱丧失辞工爵这一珍品,以此取笑容庚收藏古物谨小慎微、斤斤计较。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密。1983年1月,商承祚为祝贺容庚90寿辰撰文《我与容希白》,回忆二人一个甲子的交往。[16]1983年3月6日容庚逝世,商承祚“为之涕泪滂沱”,并悲叹“60年老友,只希白一人而已,伤哉”。
容庚与郭沫若的交往堪称学届佳话。1929年8月,流亡日本的郭沫若研究甲骨文时,在商承祚的《殷墟文字类编·序》序中见王国维评价容庚为“今世弱冠治古文字学者”,便通过《燕京学报》查得容庚的住址,以“未知友”称谓致信容庚请教古文字。虽素昧平生,但容庚依然对郭沫若提供了无私帮助,不仅在书信里倾囊相授,还致信史语所为郭沫若搜集到当时殷墟考古最新甲骨文资料,使其所著《甲骨文字研究》《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得以顺利完成。容庚在《颂斋自订年谱》中记录:“(1929年)8月27日郭沫若自日本来书定交。”二人书信往来6年,留下了56封学术交流信函,直至1946年方首次见面。
罗继祖在《我家在天津》一文中提道:“罗振玉在天津得三士,东莞容庚、秀水唐兰、番禺商承祚。”容庚、唐兰、商承祚三人可谓师出同门。唐兰曾直接受教于罗振玉、王国维,20世纪20年代初即著《说文注》四卷。容、唐二人自结识便同行相知,皆成古文字学界的翘楚。《容庚北平日记》中与唐兰相关记录达一百多条,大多为彼此专程互访、长谈、留宿、讨论《金文编》等。
容庚与顾颉刚因容肇祖结识,源于三人志趣相投。顾颉刚为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拓者、奠基人。1922年容庚及容肇祖进入国学门,顾颉刚任国学门助教以及北大《歌谣周刊》编辑,容肇祖收集了三十多首儿歌投稿该刊,两人因此结识,并与容庚三人成为好友。[17]1923年,容庚在顾颉刚担任编辑的《国学季刊》发表《甲骨文字之发见及其考释》,这是容庚研究甲骨文之始。顾颉刚和容肇祖作为民俗学家,重视考古调查,容庚治学金石和古文字,也需要实地考古支撑。因此三人多次结伴外出访古调查。1925年4月30日至5月2日,受北大风俗调查会之托,顾颉刚与容庚、容肇祖、孙伏园、庄严5人对位于京西的妙峰山进行考察。此次庙会调查,是中国首次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庙会民俗学田野作业,开创了中国民俗学田野调查的先河。1931年4月容庚和顾颉刚组织燕大考古旅行团,对冀豫鲁三地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古考察,成果颇丰。此后又结伴几次小型访古旅行。容庚与顾颉刚的几次访古旅行对容庚治学影响深远。
容庚与莞籍历史学家张荫麟早年交情匪浅,两人亦师亦友。张荫麟留京任教清华大学后,与容庚频繁往来,共同开展考古学社、技术观摩社等学术活动,并一起于《大公报》创立《史地周刊》。容庚在《容斋自订年谱》、容肇祖在《忆陈垣老师》都曾提到,他们在陈垣家结识东莞乡友张荫麟,此后往来频繁。张荫麟以史、学、才三才识出众知名,与钱钟书、吴晗、夏鼐并称为“文学院四才子”。陈寅恪曾对傅斯年说张荫麟为“清华学子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18]1929年张荫麟获公费到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西洋哲学史和社会学,4年后提前完成学业回国,当时住在容庚燕东园的寓所。陈寅恪、叶崇智专门写信给容庚谈及张荫麟的教学去向和待遇。张荫麟曾为容庚《古石刻零拾》作序,十分推崇其“以审美态度治史”,二人彼此赏识并在治学上相互影响。
容庚在与学界好友们交游中,深感以考古学重建中国古史的必要,同时也痛心于大量文物古迹的流失与破坏。1933 年6月,容庚、容肇祖、商承祚、董作宾、张荫麟、郑师许等12 人拟成立金石考古学组织,定名“金石学会”。1934年9月1日正式成立,改名为“考古学社”,会员35人,容庚、徐中舒、刘节、唐兰、魏建功当选为执行委员。[19]容庚在《考古学社成立及愿望》一文中提出考古学社的任务“为社员互通消息之一机关。吾人之希望,乃在社员自身学问上之发展,及考古专集,考古丛书之刊布”。考古学社存在3年多,是容庚治学重视文献考据和考古印证思想的集中反映,会员从 35人发展至 1936年的141人,既有传统的金石学家,如容庚、唐兰、刘节等,也有接受过考古学训练的田野考古工作者,如董作宾、梁思永、何士骥、徐炳昶等。考古学社的成立,有力地推动了国内金石学、考古学、古文字和古史研究,在学术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志趣相投共襄鉴藏“余事”
容庚自谓平生两大嗜好,一是金石,另一是书画。金石为主业,书画则是闲暇之“余事”。容庚北平治学期间,往来结交的良师益友大多颇富收藏、善鉴别。任教燕京大学后,容庚开始收藏金石书画。1928年4月,容庚在陪友人逛琉璃厂时购得“昜儿鼎”,成为他收藏之始。此后他常与师友相约琉璃厂、上海等地搜罗古物,广交京、津、沪等地的收藏家和古董商,收藏日丰,鉴藏能力日益精进,极大地深化了他在古文字、青铜器及书画方面的学术研究。
《容庚北平日记》有关于省吾的记录多达312次(重复不计),数量仅次于容肇祖(337次)。日记中有关于省吾的记录,大多为藏品交换及学术交流。1931年秋,容庚得一把铸刻“王戊”的古剑,认为应是指《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较为普遍的“卿王戊”。故而将这把剑让给了于省吾,换回《迦音阁贽诗图卷》。而此前于省吾已收藏夫差剑,得此剑后十分欣喜,遂将自己的书斋名为“双剑簃”,并自号“双剑簃主人”。后容庚得知此剑为越王剑,十分不舍。1937年春,容庚从刘善斋处得师旂鼎,于省吾听闻后非常感兴趣,希望容庚可以割爱,容庚提出以师旂鼎换越王剑。师旂鼎的诱惑实在太大,于省吾忍痛以越王剑交换。此剑失而复得让容庚十分高兴,将其命名为“越王剑”,后容庚将此剑捐赠广州博物馆。
容庚与著名收藏家刘体智交往逾30年,情同手足。二人相识于1931年8月,其时容庚与徐中舒、商承祚同访上海刘体智。刘体智以所藏甲骨、青铜器,各种版本的古籍等闻名于世,室名“善斋”“小校经阁”。1937年春,容庚从刘善斋处得师旂鼎,广查资料对七十九字铭文进行考释,并详细记录于《善斋彝器图录》。1936年5月,在刘体智的配合下,容庚在刘体智的《善斋吉金图》基础上,编撰《善斋彝器图录》3册由燕京大学哈佛燕京学社影印出版。1948年,刘体智将林良《秋树聚禽图轴》赠送容庚,容庚十分喜爱,搜集诸多史料对林良生平和艺术做了深入研究,成为林良艺术研究的现代奠基者。1957年容庚将此画捐赠给广州博物馆,今藏于广州艺博院。
容庚1926年经邓尔雅致信引荐从而结识黄宾虹。1937年黄宾虹迁居北京,任故宫古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兼任国画研究院导师及北平艺专教授。两人在京期间频繁往来,常相约与周怀民、孙海波等一起逛琉璃厂,品鉴书画。据《颂斋书画小记》记,黄宾虹曾于1936年、1938年分别赠送《黄宾虹山水图轴》《黄宾虹山水画册》予容庚。
容庚比启功年长17岁,两人可谓忘年之交。1933年启功受业于陈垣,故而与容庚结识,两人常一起谈书论画。后容庚虽南归广州,但二人依然书信往来。启功晚年感念容庚,依旧对容庚执弟子礼。今东莞莞城“容庚故居纪念馆”即为启功所题。
容庚青年时期曾师从容祖椿学画,广泛临摹历代名家大作,为其书画鉴藏研究打下基础。1937年,容祖椿为容庚创作一百五十多幅《自庵花卉扇册》(现存122幅),容庚非常喜爱,亲自书写画目、题跋以及撰写《容祖椿小传》。并广邀画界友人赏鉴,分别得书法家罗惇㬊为题引首,篆刻家寿石工、金禹民,画家徐熹、邱石冥、吴镜汀、秦裕,鉴藏家齐之彪、赵汝谦,书法家商衍鎏、启功,古文字学家孙海波等名家题诗、跋。
因喜爱沈周画风,容庚常临摹其画作。1942年容庚从鉴光阁借来沈周《苕溪碧浪图卷》,以一夕之力临仿此画,先后邀书法家商衍鎏、文物收藏家何遂、历史学家顾颉刚、书法家朱庸斋、书画家杨之泉、书法家李曲斋题此卷。顾颉刚在题跋中回顾了两人四十年的友谊,感人至深。
容庚每遇佳作喜广邀友人品评赏鉴,其收藏的《迦音阁贽诗图卷》为近代翻译家、画家林纾创作,上有郑孝胥署端,赵熙、杨增荦、陈诗、罗惇㬊、康有为等题诗、跋,记叙了晚清广东诗人罗惇㬊夫妇与友人交往的逸事。1931年容老以越王剑换得此画,题跋感慨先贤交往的洒脱率性,叹息画成不过二十来年,但画中提到的人却都已去世,表示他之收藏这幅画意在“为吾粤艺林留一佳话”。此后容老请黄节、伦明、顾随、程砚秋、罗惇㬊、谭祖任、黄宾虹等人题诗,使此画见证两代文人学者之间的交游雅聚。
1946年容庚南归广州后,因本地缺乏金石研究资料不得已转而研究书画碑帖,遂完成数百万字的《丛帖目》及《颂斋书画小记》等著作。当年聊以消遣的闲暇“余事”,竟成就了容庚晚年金石领域之外的又一学术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