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
2022-05-07裘山山
☉裘山山
一
幸福是什么？单云觉得，幸福就是早上起来，泡一杯茶，坐在书香环绕的房间里，随意地看看这本书，翻翻那本书。看累了，就听听音乐，喝杯咖啡；看起劲儿了，就打开电脑，随手写上一段文字。
单云有过一次婚姻，她希望自己的下一次婚姻，能遇到一个理解她对阅读的热爱的男人，一个让她安静地待在书房的男人。
离婚后她数次相亲，每次见面她总是老老实实地跟人家说：“我不善家务，喜欢读书。”可是那些前来和单云相亲的人，都是从生活战场上退败下来的男人，本来就抱着过日子的朴素想法。
所以至今，单云还没有过上她向往的幸福生活。
二
转机出现了。用单云的话说，这事是上天插了手。
那天，从来不出远门的她，因为外婆去世，坐飞机回老家奔丧。路上，单云一直捧着书。
单云的母亲在她五岁时病故，一直到上大学前，单云都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当小学老师的外婆，加上老中医外公，联手把单云培养成了一个手不释卷、生活低能的女人。
一想到疼她的外婆走了，单云的眼泪就滴在了书上。出门前，她特意选了本最喜欢的书，以为这样就可以转移或者掩盖自己的悲伤，但很快，书本败给了现实。
她轻轻地抽泣，引起了邻座的注意。邻座递上一张纸巾：“你没事吧？”单云摇头，眼泪却越发多起来。这时空姐来送饮料，邻座问她：“你喝什么？”单云忍住抽泣说：“白水。”
单云喝水时，顺便看了一眼邻座，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整洁干净。男人要了咖啡，慢慢地喝着，手边是翻开的报纸。单云莫名其妙地就不想再看书了，想和这个干净的男人说说话。书本又一次败给了现实。
据谭先生后来说，当时单云悲凄的神情打动了他，还有她说话时声音很好听。“我要白水。”不是说矿泉水，或者纯净水，显得很特别。
他们是从书开始聊起的。《朗读者》，这本书让谭先生感到十分新奇，连书名他都是第一次听说，作者的名字更是陌生。
单云就给他介绍，这个作家如何了不起，她为什么喜欢他的书。她还喜欢哪些外国作家的书，又说中国作家里她喜欢谁。
谭先生看她的目光，就多了些东西。谭先生说：“其实我们家有很多书，但我没时间看。”谭先生这么说，语气里并没有一丝惭愧。
单云本来是很反感这样的人的，把缺点当优点炫耀。但此时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开始主动把这本书里的故事讲给他听。
谭先生听得非常入迷，赞叹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爱读书的女人。你丈夫一定很支持你吧？”
单云说：“我没有丈夫。我过最简单的日子。”
“哦，”谭先生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像与世隔绝似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女人。”
从谭先生的神情和语气中，单云能感觉到他对她产生了兴趣。他愿意和她聊天，听她说话，甚至可以说，很欣赏她。于是她跟他说了自己的外婆，说了自己的理想，说了目前的状况。转眼到了目的地，单云暗暗有些自责，因为她竟然希望飞行的时间再长些。
分手时，谭先生给她留了一张名片，也问她要了电话，说以后联系。单云很激动，赶紧写下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
“我没有手机，也不需要手机，我不在家就在办公室，早上八点半以后我就在办公室了，晚上七点以后我就在家了，周末偶尔加班。”单云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啰唆，而且，过于殷勤，她不好意思地住嘴了。
谭先生接过纸条，很认真地放进包里，说：“我会和你联系的。有空再听你讲书里的故事，很享受。”
三
离婚五年了，单云一直没有得到过来自异性世界的任何安慰。现在，这个男人似乎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她每天都急匆匆上班，急匆匆下班，尽量缩短从家去办公室和从办公室回家的时间。
谭先生果然来电话了，在他们分手一周后的某个晚上9点多。谭先生没有在电话里长聊的意思，他好像在一个很嘈杂的场所，他说：“明天周末，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我去接你。你住哪儿？”
单云马上告诉了他地址。
放下电话，单云就开始后悔，我怎么会那样呢？他说约见面，自己居然马上说“好的”，显得太急迫了。单云真想重来一遍，让自己变得矜持一些。单云批评自己，他只是说聊聊，又没求爱。而且，他的语气很平和，像老熟人一样。单云又警告自己，可不能失眠，失眠了明天脸色菜黄。可批评和警告都无效，单云还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如果明天他向自己求爱，自己该作何表示？矜持，还是欣喜？单云当然知道自己不具备矜持的条件，何况她已经感觉到了，谭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但毕竟，谭先生有五十了吧，而自己才三十七，年龄上总还是有优势的。
可是，自己喜欢谭先生吗？好像并不是，只能说他是自己想象中可以做丈夫的那种男人，有教养，有钱，而且，欣赏自己。
单云索性爬起来看书。手边是一本《追风筝的人》，她想赶快把它看完，也许见面时，她就可以把这本书里的故事讲给他听了。
看到凌晨，她才勉强迷糊了一会儿。
四
见面时，谭先生的一句话让单云踏实了。他说：“你脸色看上去好多了，那天在飞机上可是不太好。”
单云笑笑。也许是心情不一样了吧？
谭先生把她带到一家西餐厅。他们面对面坐着，好像多年的老友，只是在一起吃顿饭而已。
为了不让自己的心事暴露，单云主动讲起了《追风筝的人》，谭先生果然很爱听，最后夸奖说：“嗯，是一本好书。有意思。”
从西餐厅走出来时，谭先生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单云张张嘴，想说我下午还要去图书馆，但没发出声，老老实实上了车。无论如何，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车停在一座楼前，姜黄色的房屋，咖啡色的顶，三层高，是所谓的联排别墅吧？谭先生按了门铃，回头朝单云笑笑说：“请进。”
单云做梦似的跟着他进了门，上到二楼。
谭先生推开门，单云眼前出现了一间很大的书房，很大。这样的书房，单云做梦也没梦到过。她几乎是扑到书柜前，像看着失散多年的孩子那样看着那一排排的书，她甚至踩着木梯子去看最上面的两层书。单云的目光一一抚摸过那些书脊。“你还有很多老版本的书呢，像这些书，我只在我们大学图书馆里见过。”
谭先生推开阳台的门，招呼她说：“今天天气好，咱们坐在阳台上喝茶吧。”
单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书柜，跟到阳台上，在白色的藤椅上坐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端着两杯茶走进来，放在茶几上。
阳台外，绿树成荫，很安静。单云恍如梦中。
谭先生说：“看来你真是个爱书人啊。我连这间屋子都很少进来，每天压力那么大，哪还有心思看书？”单云说：“书上说，你每天只要专注地读上五分钟的书，就可以减少百分之五十的压力。”谭先生说：“科学家有没有说，如果每天都读书，就会飞起来？”
单云不好意思地笑了，微微有些脸红。
喝茶，看树。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你想不想在这样的房间里读书？”
“你想不想在这样的房间里读书？”他是这样问的吗？天哪，单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遇到这么浪漫的求爱！
谭先生微微笑着，仿佛看着一个孩子。他喝了口茶，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里，样子很不雅。没关系，谁没有点儿毛病。
谭先生说：“这两天，我脑子里一直有个想法，让我心神不宁，我想还是跟你谈谈吧。如果你听了觉得不合适，千万别生气，就当我没说好了。”
谭先生的语气让单云略略有些诧异，不像是谈恋爱，更不像求婚，倒好像是领导在给她布置额外工作时的语气，有些许冒犯之前的抱歉。
五
谭先生很从容地开始讲述。“我这二十多年，一直在商海打拼，顾不上家和孩子，妻子一直抱怨我，我们偶尔在一起，几乎都是在争吵中度过。”
哦，原来是这种故事，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单云想。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妻子和你有些像，对物质生活没什么兴趣。她总是要我多顾家，还希望我能跟她谈谈书、谈谈文学。老实说，如果不是我母亲，我们早离婚了。”
单云暗暗诧异，还没离婚？
谭先生自顾自地讲下去。“我母亲很喜欢她，她对我母亲也很好。别看我不爱读书，我父母都是老师，要不我怎么能在1977年考上大学。我妻子也是老师，所以我对老师的孩子有好感。”
说到这里他朝单云笑笑，单云马上想到了外婆——是外婆在天堂帮我啊。
“后来我们吵架吵到母亲无法忍受，孩子也无法忍受了。”
单云点头，表现出非常理解、非常同情的样子。
就在这时，谭先生的手机响了。谭先生说了句“抱歉”，走到书房里面去接电话。
单云喝了口茶，看着阳台外的那些树，如果能在这样的地方读书，自己就是女皇啊。接下来他会说，离婚后，妻子卷走了大半财产，但他依然有着殷实的家底。毛遂自荐和牵线搭桥的人络绎不绝，可他无法不怀疑，那些女人是冲着他的钱财来的。现在他遇到了她，这个只喜欢读书，对钱财没有概念的女人让他感到踏实……单云读过这样的故事。
谭先生匆匆走过来跟单云说：“真是不好意思，公司出了点儿状况，我得马上去一下。改天再约你吧。”
单云眼睛都瞪大了，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如果谭先生是本书，那她无论如何，就算跑到路边的街灯下，也会把它一口气读完。
六
再一次见面，是在三天后。当单云再次坐在谭先生面前时，她感觉自己和谭先生很久没见了。
谭先生把茶端来，还是上次那个漂亮杯子，茶叶在清水中慢慢舒展开来。
单云喝着茶，看着阳台外的绿荫，又一次想，多幸福的生活啊！
谭先生放下杯子说：“我还是接着上次说吧。”
单云点头。心想，我一直等着呢。
“我们吵到彼此疲惫，后来母亲走了，儿子上大学也走了。我们终于决定离婚，连财产分割都商议好了。临到签字时，她却忽然病倒了，一查，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开刀做了手术，瘤子倒是良性的，但她不能起床了，每天都躺着。”
单云露出吃惊的神色，情节转换也太快了！一点儿铺垫也没有！
谭先生却很平静。“吃喝睡都没问题，就是起不来，也不说话，成天躺着，神情有些痴傻。你说是植物人吧，有的时候她又有意识，默默流泪，或者表情烦躁。”
谭先生不看单云，好像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就那么躺着，睁着眼不看我。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是老师，我是工人。那个时候她不嫌弃我，现在我条件好了，却没能让她享上福……唉，算了，不说了。”
谭先生喝了口茶，又一次把茶叶吐回杯子，真是难看。
单云把视线转开，故事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不断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没离婚，还跟我套什么近乎？
谭先生终于把视线转向单云说：“我没时间照料她，公司越来越忙，我每天回来都累得不想说话。儿子在美国读书，一年才回来一次……现在，我需要一个人代替我……”
单云有些明白了，脸色绯红，不是害羞，是生气。搞了半天，他是要让我给他老婆当保姆！我还以为……天，这简直是，太离谱了！
谭先生很敏锐，马上察觉到了。“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让你去照顾她。我早已经给她请了个保姆，每天吃喝拉撒都由保姆管。”
单云假装低头在包里找纸巾擦茶几上的水。短短几分钟里，她经受了巨大落差带来的冲击，她很怕自己失控。
谭先生加快语速，好像这样就能免去彼此的尴尬。“医生说，要多和她交流，她也许能慢慢恢复意识。她跟你一样，是个喜欢读书的人，有一天我随便找了本书读给她听，她竟然露出专注的神情。所以，我是想，请你给她读书。”
单云又一次被意外击中，愣在那里。
七
谁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工作，单云对自己说，每天去一间舒适的书房读书，还拿工资，还吃现成饭。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虽然这样的结局和她开始想的大相径庭。单云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站起来就走，但她已经丧失理智，被定在那里动不了身。
谭先生又说：“每天读两个小时就行了，其他时间你自己安排，想写东西，想上网，都行，书房里有电脑，饭也有人做。怎么样？”
单云突然说：“我的工作怎么办？”
谭先生说：“你办个病退，我付你原来工资的两倍。怎么样？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能在飞机上遇见你，也是我们的缘分啊。”
真的是无法拒绝！去他的爱情吧，去他的面子吧。
在单云的要求下，谭先生和她签了合同，并做了公证。然后，单云去单位以身体不好为由，办理了停薪留职。
单云很快上岗了。
当阿姨把坐在轮椅上的谭先生的妻子推进书房时，谭先生很郑重地介绍：“小单，这位就是我妻子，你可以叫她丁老师，或者丁姐。亚娟，这位是我为你请来的阅读老师单云，你也可以叫她小单。”
单云微微鞠了躬，很正式地说：“丁老师，请多关照。”
丁老师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仰头看着天花板。
谭先生用手示意，请，就关上房门走了。
单云不敢和她的“工作对象”对视。她转过头去，浏览着书架，一边看一边说：“丁老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书？”
背后没有声音。
单云取下一本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这本书是上中学时外婆让她读的，也是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原因之一。她觉得丁老师一定会喜欢的，她们是同一个世界的女人。
她清了清嗓子，就开始朗读。
还是那间书房，还是那个阳台，屋里还是那些书，屋外还是那些树。可是，她怎么觉得幸福戛然而止了呢？
单云继续读书，直到读出眼泪来。
（大浪淘沙摘自敦煌文艺出版社《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一书，本刊节选，王 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