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案剧拍摄如何拿捏到位

杜迈南

网络剧《猎罪图鉴》于3月中旬会员收官，但热度仍在持续，网友催拍第二季的声音不绝于耳，仅“到底有没有第二季”这一话题，就多次登上抖音、微博热搜。

网友发布海量短评，“案件选材几乎都是当下较为热门的社会焦点问题，很有意义。节奏紧凑没有多余镜头”“双男主的剧没什么不好拿捏的，《猎罪图鉴》的故事和感情方面都处理得挺好，这种程度完全可以”……

不仅是刚收官的《猎罪图鉴》，年初开启全民追剧热潮的《开端》，以及更早的《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白夜追凶》《无证之罪》《隐秘的角落》等涉案剧，都因兼具现实性与艺术性而备受好评。

虽然备受观众青睐，但是在影视创作者眼中，涉案剧的创作过程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涉案剧为何难拍？又该如何把握内容方向？如何实现创新？围绕这些问题，《综艺报》采访了国家广电总局发展研究中心原政策研究人员王德慧、金盾影视中心主任李学政，以及《猎罪图鉴》导演邢键钧。

涉案剧审查管理与时俱进

涉案剧关键在“案”。根据案件性质，现实中的“案”分为三大类，刑事案件、民事案件、行政案件。这类影视作品通常汇集悬疑、烧脑、猎奇、冲突、反转等多重元素，将人物置身于罪案环境探寻真相、甚至面对生死抉择，试图在展现人性善恶的同时，探讨更深入的社会议题。

涉案题材曾在荧屏遍地开花，但也一度淡出卫视黄金档，中间沉寂了几十年，直到2015年才重回大众视野。

王德慧曾专门就涉案剧进行过政策梳理与导向分析。她表示，多年来有关部门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持续推动涉案剧创作生产走向理性繁荣，逐步从“粗犷”到“精细”再到“网上网下统一标准”。

2004年—2008年，国家广电总局不断加强对涉案剧的审查和播出管理，对涉案剧的播出时段、播出数量作出限制，对场景画面、表现手法提出要求，并要求严格控制引进数量，加强题材规划。这期间一系列政策的制定初衷，并非针对一般意义上的涉案剧，其主要目的是把那些含有暴力、赌博、吸毒、色情、黑道等内容的电视剧转出黄金时段。

2011年6月，国家广电总局联合公安部发布《关于切实加强公安题材影视节目制作、播出管理的通知（广发〔2011〕52号）》，规定了公安题材电视剧、电影的备案、立项、审查等方面的诸多原则。这份《通知》提到，“所有涉及公安题材的电影、电视节目的制作和播出，都要有利于社会主义政治文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有利于提高公民的法律意识、防范意识，有利于鼓舞士气、激励公安队伍的斗志，树立公安队伍的良好形象，有利于震慑违法犯罪分子、维护社会稳定。”

同年，广电总局分别在3月和7月的全国拍摄制作电视剧备案公示通知中再次提示各制作机构：广电总局2004年以来有关涉案剧制作和播出的管理要求持续有效，各制作机构在涉案剧创作之初，要审慎考虑市场风险和有关播出管理规定，避免盲目投资拍摄。

随后网络领域掀起涉案剧创作热潮，广电总局2016年对网络视听内容提出“网上网下统一标准”的要求，《心理罪》《暗黑者》等多部涉案题材网络剧被要求整改下架。

2018年3月，公安部宣传局内部下发《关于加强公安题材网络影视作品管理工作的通知》。通知中提到，“一些公安题材影视作品由于在主题定位、题材开掘、人物塑造上把握不当，存在着违反公安工作实际、泄露公安工作秘密、过多过细展现暴力血腥场面等现象，损害了公安机关和公安民警形象，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通知要求重点审查作品中宪法、刑法等法律法规的内容表述是否准确;跟踪、窃听、网侦等公安侦查手段是否泄密;巡逻、抓捕、审讯等公安执法执勤情节是否规范;警容风纪、法言法语、警用枪支车辆使用和公安机关内设机构、场所标识等是否符合相关规定和公安工作实际;是否存在渲染暴力色情、过多过细展示犯罪过程等情况。

王德慧表示，经过十余年的整顿，涉案剧在表现形式、人物塑造、剧情设置、思想内涵等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近年来，一些涉案剧在叙事上节奏加快，人物刻画上更加细致，尺度把握越来越准确，精神内核更加凸显，让观众在惊心动魄的破案过程中领略到公安干警不怕牺牲、勇于和犯罪作斗争的精神风貌。

涉案剧审查更侧重专业层面

在审查程序方面，根据广电总局《国产电视剧片审查审批事项服务指南》《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表》，题材标注为“当代涉案”的剧目，需提供省级以上公检法机关出具的完成片审看意见。有关部门对于涉案剧的管理主要是为了减少播出后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为未成年人健康成长和思想道德建设，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和社会环境。在具体审查方面更侧重专业层面，例如演员的着装、气质是否符合警察的形象，语言表述、执法情节是否规范，是否泄露办案秘密等。

以公安影视题材为例，根据《关于切实加强公安题材影视节目制作、播出管理的通知》（广发〔2011〕52号），对于剧本，制作机构按照备案级别的不同分别向广电总局或者省局申报备案公示，并且有一个前置程序是向公安部宣传局或者省级公安机关主管部门征求意见，省级公安机关主管部门出具审核意见的需报公安部宣传局备案;对于成片，同样需要先征求公安部宣传局意见或经省级公安机关主管部门出具审核意见，同时报公安部宣传局备案，最后由广电总局终审并核发国产电视剧发行许可证。

李学政深耕涉案题材多年，曾担任《人民的名义》总监制，以及《巡回检察组》总制片人，在纪委监委系统多家单位担任监督员和廉政建设宣传员。他表示，广电总局会邀请公检法司机关对涉案剧内容协审，且一般以他们的意见为准。像《巡回检察组》送审期间经过最高人民检察院、中央政法委、公安部、司法部等部门审核。最终经过三次修改后，《巡回检察组》于2020年年底上线。“协助审查的公检法机关普遍很有担当和责任感，审查的内容和标准也客观准确专业。”

《人民的名义》剧本立项前后，广电总局电视剧司曾专门举行研讨会，对周梅森的剧本高度评价的同時，也提出了许多好的修改建议。剧集后期在送审阶段，最高人民检察院政治部认真检查了两个多月，提出不少修改意见，广电总局参考其他部门意见，并邀请相关专家协审又提出很多专业修改意见，“成片在审的时候删减了一些，大部分都是过多的对话。”李学政表示，在涉案电视剧审查方面，广电总局电视剧司有着极其丰富的业务经验，对于具体项目他们都会先给出指导性意见，这些意见都非常专业精准，非常有价值，“我们的剧表现得那么出色，离不开电视剧司领导的担当和专业性指导，他们站位高、格局大，每次看到他们的修改意见，我们都觉得是一次学习提高。”

专业人员保驾护航是关键

由于涉案剧具有一定的专业性，因此想要准确把握尺度，专业人士的保驾护航是关键。

李学政认为，创作涉案剧的最大挑战就是导向的把控、尺度的把握、专业性的保证，所以需要专业人员全程把关，“他们的意见对作品来说非常重要，也很有作用。”像《巡回检察组》通过一个冤假错案为小切口来展现检察院刑事执行检察的政治工作。为了更加贴近真实政治生活，剧组邀请到检察院、监狱的专业人员作为顾问，“有了他们的指导才会有这么厚重的政法题材剧。”

邢键钧曾多次接触涉案题材创作，他介绍，《猎罪图鉴》中所有涉及警务的拍摄内容，都会参考专业人员的指导意见，“比如在实际办案过程中，警察出现场督查勘察一定要有见证人，我们剧中的每个现场都设置了见证人的存在。一些专业术语的运用，也都严格按照专业要求。”

此外，由于《猎罪图鉴》以模拟画像师的全新职业角度切入展开剧情，需要更多专业人士协助。邢键钧表示，模拟画像师作为公安刑侦中的小众警种，不仅要懂光影线条，还要懂刑侦和医学解剖。因此《猎罪图鉴》的最大难点在于，如何让没有美术基础的观众相信模拟画像确实可以画出嫌疑人的样子，“剧中有很多案子，每个嫌疑人留下的线索都不同，也就意味着要用不同的技法来画像，所以我们必须针对每个案子建立不同的科学完整的底层画像逻辑，在诸多专业人士的协助下不断地推翻重建，以确立观众可以理解且真实的逻辑。逻辑确定之后，还需要大量的画作来支撑逻辑的呈现，每张画都要分为很多步骤进行拍摄，多而不乱且有序，这其实挺难的。”

邢键钧称，很多观众认为剧集把模拟画像师沈翊“神化”了，其实是因为观众对这一警种不了解，“现实中的模拟画像师更‘神’。”他们将刑侦手法和高超的绘画技能相结合，准确下笔勾勒出犯罪者的隐秘面容轮廓，以协助公安机关侦破案件。

涉案剧创作大有可为

事实上，广电总局一直倡导、支持现实题材作品的创作与播出，涉案剧作为现实题材的组成部分，有着广阔的创作空间。

邢键钧认为，如今的涉案剧相较前几年题材更加多元化，表达空间更大，也更加注重人文表达，更加尊重观众。

不同于早期的涉案剧多聚焦刑事案件，以及警察职责与个人家庭生活的冲突，如今，不少涉案剧走起题材融合路线，尝试将悬疑探案与其他类型片元素结合，比如《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将爱情线和悬疑线，以AB双向叙事的模式衔接在一起。这些作品探案视角更加细化，叙事对象也从传统刑警拓展到其他技术型警种，一些作品还从公安机关的侦查工作，扩大到检察官的检察监督工作、法官的审判工作、律师的辩护工作和维权工作等。涉案剧的主角不再脸谱化，他们理想信念的形成逻辑清晰。像《破冰行动》男主角李飞从急躁鲁莽历经磨炼逐渐成熟，让观众能跟随角色一起成长。一些作品主打“女性悬疑剧”，不断开拓女性观众市场。比如《江照黎明》编剧曾在豆瓣发文称该剧“是一封写给女性的情书”，《摩天大楼》以剧本杀结构展现女性的艰难求生等。

正如爱奇艺副总裁、自制剧开发中心总经理戴莹所言，“什么时候能做，做到哪一步，做到什么样，风向非常重要。但我認为就当下涉案剧的开发而言，不是尺度限制了我们，而是自身的创作能力限制了我们。”

《破冰行动》导演傅东育曾直言，自己多次执导涉案剧，从未在规则方面遇到障碍，“涉案剧面对的是所有观众，包括老人、孩子、年轻人，这是创作者需要考虑的。血腥和暴力就一定代表收视率吗？不见得，还是要看你的故事说得好不好，而不是靠这些来寻求刺激。”傅东育透露，其实在拍摄《破冰行动》的时候，有一部分更惨烈，更血腥的镜头，最后并未在剧集里呈现，现在看起来没有损失什么。“‘黄赌毒’这种事情，大多数普通百姓是不大接触的，涉案剧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展现，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批判还是寻求刺激？尺度问题不是我的困惑，我的困惑是面对涉案剧这个类型，如何在专业性、类型化上面做得更好。”

李学政表示，“近年来涉案剧的整体质量不断进步，但是距离国际水准还有较大差距。我们故事的讲述手法、节奏的掌控、影调的运用等方面仍有局限性，特别是塑造人物方面比较单薄。很多剧集不是真正的从人性、从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展，从法制建设的层面出发，达不到纯粹的理论和实践相结合。”

谈及涉案剧的创新点，李学政希望影视工作者能够突破传统观念，真正在立法和司法大格局上深入探讨和挖掘，“在数字化、信息化的今天，不能一说公安就缉毒，一说政法就扫黑，而是应该在人性法治、社会进步等方向，努力找到能够提升人民安全感、幸福感、收获感的点来创新。”

邢键钧认为，作为创作者更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实现话题与视角的创新，“涉案题材赛道逐渐饱和，如何创新突破是比较棘手的问题，选择一个好的视角很重要。同一个事件不同的视角所呈现的故事大相径庭，创新性地把握住观众忽视的视角，也就实现了创新突破。但涉案剧真正的内核是人心和人性，案件引发的讨论和现实意义都值得我们去深化和延伸，不能仅仅停留在剧集本身，最终还是要投射到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