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吻过你的额头
2022-05-03来燕
来燕
当我轻轻地吻过你的额头后,一块黄色的绸子从脚下一直覆盖到你的头顶。
我知道,从此你将永远离开我,消失得连影子都不复存在。
二O一九年四月十九日零点四十五分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此刻,我坐在你的身边。
准确地说,在此刻前的一小时。我说,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吧。已在弥留之际的你,一定是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两滴泪从你深陷的眼眶里慢慢溢出,缓慢流过你蜡黄的面颊。
母亲哽咽着对我说,他一直在等你。他知道了。
我端过一点水喂你,你吃力地用嘴唇咂了咂。我继续,你却不再理我。我等着,等你歇一歇,再攒点劲儿,睁开眼睛,说一句话。
可我等来的是你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躺在沙发上的你的子女们,在你的身边已经围坐了一天。母亲刚刚进去,又从对面的卧室走出来。
她说,早晨洗过澡了,穿吧!她说得很平静。
寿衣是两年前置办好的,那年你已经坐进了轮椅,再不能自己行走了。
一层、两层、三层,一件、两件、三件……里面穿了些什么?那一刻,我完全丧失了记忆的能力,印象中只剩一片令人心烦的蓝——一件宽松的、佛蓝色的袍子。我从来想不起你曾经穿过袍子,像个蒙古人。
你仍然无节奏地喘息着,全身像是一块柔软的面。你僵直了几年的左腿——从来没有和右腿平齐过的左腿,此时也伸得和右腿一样直。
自从六年前那次手术后,你终于再不用一瘸一拐地行走了。
把该穿的衣服鞋袜全部穿好,你这台负重运转了八十年的机器慢悠悠地熄了火,停止了转动。
你依然微微张着嘴,没人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弟弟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枚银元递到我的手里,示意让我放到你的唇间。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祝福?
把你从沙发上抬到床上,在你的头前点一张烧纸,哀痛的哭声在静夜中飘出窗户,伴着你的魂一起飘向天堂。
母亲说,入殓吧,在阳婆(太阳)出来前,长子要弓起身子,把你爹驮着下楼。你们几个护着。
我弯下腰时,抑制不住的痛此时才喷涌而出:
驮,我多想做头驴,驮着你走啊走啊走,想到哪里到哪里,想走多远走多远,想走多快走多快……可是我的机会只有三层楼。
城市人把生看得比死重,农村人把死看得比生重。
两年前,母亲和姐姐妹妹就将你的“新衣服”置办得整整齐齐一件不落。
农村人也不忌讳说死。在死前,要把逝者死后要穿的衣服试穿一遍,还要把他死后装裹的棺材试躺一次,要到他死后安葬的墓穴走上一遭。农村人对死很从容,试過这些还会和子女们探讨衣服的大小长短肥瘦;死后停放几天,最好定谁的鼓匠……他们说这些事,好像不是说自己的事,而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在闭眼前同样说起过这些事。你还交代,你死后,要我们在你爹的墓前立块石头,在你的墓前立块石头,你说不是记什么功德,怕我们以后找不到。
你说我们三兄弟,百年后必须有一个要埋到你脚下,这样不孤独。
我们送你回“家”的那天,清晨下了一场雨,太阳出来后,天地无比清新明媚。都说天公作美,欢迎你回家。
我们一起送你回老家。呃,你离开老家怕是有二十四年了,从忽鸡图的那条沟到乌兰花的那座城。
沿路的人听说你要回来,早早站在了路边。有的还为你点上一张纸,送上一碗“饭”,鞠上一个躬。他们说,你是少有的好人!
到家了,唢呐声声,吹得人心碎。到家了,你的女儿哭着问“你可以去见你的爹了,但你为什么夺走我们的爹?”风在颤动,云在颤动,你的心不动。你心变冷了变狠了,至今没有回答。
过去你不是这样冷这样狠。过去我要离开时,你每次都要送到楼下。我说,嗨,哪有老子送儿子的。你说,不是送你,是我想出去走走。你把话说得很飘然,我知道凡是你心中在意的事,说出来一定轻描淡写。
过去你不是这样,你说,你恨眼前的活儿,不管多累的活儿,你都不想让它过夜。我们长大了才懂,其实你怕妈累,怕我们累。许多次你说不干了,休息。我们真休息了,发现你把活儿“偷偷”干了。你一生中说不出一个“爱”,却以中国几亿农民特有的缄默,深爱着你的终身伴侣和你的所有亲人。尤其是晚年,孩子们无意中的一句话,你都会记在心里,做出反应。头天孩子们说,王家吃油糕,黄澄澄真馋人。第二天你就能把它摆上桌,而且总说是碰巧遇到。
对你爱着的人,你总是心太软,爱不够!
那年四月,蒲公英的花比任何一年开得早,金黄的花里洁白的绒毛在风中散开向天空飘去。我寻觅着,追逐着,凝视着,倏忽间,它不再是草,不再是花,不再是飘着的绒,它幻化成无尽的思念,从风到雨,从日到月……
从此啊,每年向我走来的四月,颈项上都闪着一串串的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