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湖之夜（四章）

夜鱼

一棵独立于水中的树与岸边的树有什么不同？毫无牵绊地婆娑，水镜里，三百六十度无一不美的清姿，貌似一口灵韵之气。“旱柳”？你与俗世命名之间形成的悖论，只能困扰岸上的观者，与你全然无涉。

又或物极必反，岸上的人们，也有大水沉没式的“旱”。瞧，水库边的山坡，半裸出一毛不生的丑陋，那是欲望的斧头砍削出的光秃。若不是沿岸芦花恣睢又柔软的缓冲，仙气碰壁的尴尬，整个水域将黯然失色。

当然，我说的不是风景对风景的成全。

这里是我们祖辈的安息之地，我们本可以无羞无愧地祭拜，甚至抒情。

群山庞然的沉寂里，一辆车固执前行。九曲十八弯的颠簸中，副驾座上的我不关心路况，只顾着撷取满眼碧蓝的涌动。天空像海一样倒挂在头顶，就要触及浪花般的白云。

最后一截陡坡，下车，攀援登临眺望，半小时前刚刚穿梭过的人间村落，已小如灰扑扑的旧年积木，散落在山间各处。

终于站在了幕阜山境内的最高处，但我并不能就此笑指江山。莫名迸发的自大得意，与身体瞬间抵触，产生的眩晕，风掠树叶般袭击了你。蹲下，手扶太婆尖的水泥地标台……

恍惚间我成了传说中终老山中的妇人，开垦栽种品茗，悠然自得的香气拂过十几载后，生命中最后一场大雪，铺天盖地降临。

是的，如果围剿我的冰封不期而至，我愿意做的也是收拢茶籽，包扎好，然后梳洗理妆，在满山阴寒的空旷里，微笑着，目光要最后一次摩挲爱过的事物。

这一生，无论对人对世，若互有馈赠，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下山途中，我再次放心地把远方交给了选定的驾驶者。

这一年的春，一派寒色，整个沼山浸泡在冷水中，已抱不住桃枝的瑟缩。甜美多汁的狗血桃，连同乡土味十足的命名，都已是陈年旧事，在颤抖的唇上徒留一缕幻梦的血色。

花骨朵儿还是要竭力绽放，她的魂魄，多肆虐的风雨也镇压不住。走近她，气息依然纯粹，结不出硕果，也要坚持抱紧自己的清芬。

从来与晴朗后漫山遍野的抒情无涉，花有花的宇宙，即便抓不住枝頭，飞坠而下的姿态也是生命的轨迹，忧伤是庸人杜撰的，她的香气只是香气本身。

我小心翼翼，尽可能轻，不扰树下同赏者的忆旧，与凭空的抒情不同，曾在童年唇舌上香甜流溢的慰藉，是支撑她一路跌宕一路汹涌的源头。

美到极处的东西都不太像真的，但它曾经真真实实地悬挂着，近在咫尺，就在你驾驶座的车窗边，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

那浑圆的亮光古老又新鲜，一尘不染地迫近，消融了寒意，也消融了陌生消融了防范。天地间，原本遥远的两个人突然熟稔起来，没有了距离，似曾相识的惊喜让我们进一步互为光芒互为镜：你敦实，于是敦实成了美;我痴愚，于是痴愚成了美。

这是去年的月亮，今年的月亮呢？人世逼仄，今年的每一步都是在远上寒天。你无奈，准备出售爱车了，曾经带领我们驶向光芒美境的轮子就要停转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双足将要跋涉多少荆棘地？凄怆四顾，下弦月的银光尖锐如刃，切削着无边无际的墨黑。

但我确信，你敦实身影里的正气，既古老又新鲜，境越险光越亮。

我选择陪同与奔赴，我要在一枚真实的月亮上印刻我带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