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022俄乌关系 八年演变
2022-05-03刘怡
刘怡
弗拉基米尔·普京2016年几次以充满善意的姿态出现在西方主流报章的头版头条,是在深秋到来以前。彭博新闻社总编辑约翰·米克利思韦(John Micklethwait)以及其他少数几位欧美资深媒体人被克里姆林宫邀请到遥远的远东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在一张胡桃木餐桌边与俄罗斯总统畅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他们聊到了欧元区面临的债务压力,全球油价“熊市”给俄罗斯经济造成的负面影响,即将到来的美国总统大选,以及叙利亚局势;同时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制裁”(这个词仅仅由普京本人提到了一次)等可能把气氛引向尴尬局面的敏感词。一向重视保护个人隐私的普京罕见地谈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称她们“如今正在从事科研以及其他备受尊重、为世人所需的事业”。他还微笑着否定了访谈者抛出的“治理今日俄罗斯尤为困难”的论断,并且反过来告诫说:“大到美国或俄罗斯,小到弹丸之国,管理起来都很麻烦。这取决于你所处的位置以及责任心。”
在那年9月第三周出版的《彭博商业周刊》封面上,身着深灰色西服、打着红色暗格领带的普京保持了他一贯的严肃表情。但印在照片下方的白色标题透露出了他的真实心理——“弗拉基米尔·普京只想做朋友”。在和米克利思韦的谈话中,俄罗斯领导人几乎是以公开许诺的方式在向欧美政治家喊话:“我们的外汇储备里有40%是欧元,欧元区崩溃不符合我们的利益。”“我们已经准备好跟任何一位(美国新)总统合作;当然,这取决于美国新政府为此做了多大程度的准备。”“我们真的会跟‘北约’开战吗?你当真觉得我们会用核武器去征服波罗的海吗?这是什么疯话?”“至于你们担忧的扩张俄罗斯势力范围的问题,从莫斯科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要花9个小时,只比从莫斯科飞越整个西欧和大西洋、抵达纽约近一点点。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扩张的?”
这场大张旗鼓的“缓和攻势”开始之际,距离2014年2月俄罗斯—乌克兰局部军事冲突爆发已经过去了两年半时间。在这两年半中,黑海之滨的克里米亚半岛被正式并入俄罗斯,同时在乌克兰东部与俄领土接壤的顿巴斯地区,出现了两个由分离主义武装控制的独立政治实体“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DNR)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LNR),与乌克兰政府军处于事实上的内战状态。欧洲安全合作组织(OSCE)中的欧盟成员国在借助《明斯克协议》努力调停东乌冲突的同时,与美国、加拿大、日本等主要西方大国共同启动了针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措施。俄银行业、能源出口部门以及军事、科技产业成为西方制裁的重点“盯防”对象,普京、梅德韦杰夫等军政高层人员个人也被列入制裁名单。外部压力与全球原油价格总崩盘的到来形成累加效应,导致俄罗斯本币卢布在半年内贬值超过50%,外汇储备总额一度缩水接近三成,通胀率更是连续两年突破10%。
然而,进入2016年夏天,风向似乎正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中东难民危机的持续升温促成了整个欧洲范围内本土主义、民族主义政治浪潮的大爆发,结果不仅导致英国在当年6月公投“脱欧”,更使得法、奥、荷、匈等国持有激进“疑欧”立场的政党变得空前活跃。在这些反传统政治力量的全新叙事话语中,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被视为“可容忍”、甚至值得鼓励的。这种舆论场内整体氛围的变化,加上俄德之间继续低调推进的能源合作的存在,使得乌克兰问题在欧盟议事日程中的优先级别被一再调低。而俄罗斯、伊朗两国在叙利亚战局中的骤然“加码”,则使得巴沙尔·阿萨德政权一举夺回了对国内核心城市带的控制权,大大增加了莫斯科在中东事务上的话语权。更重要的是,即将迎来换届的美国政府,极有可能出现对俄罗斯方面有利的人事变化——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曾经亲口宣称,普京是一位“个性丰富、卓有才干的领袖”;大概率将被提名为新任国务卿的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首席执行官蒂勒森,更是在俄罗斯能源市场深耕多年,被普京本人亲自授予过友谊勋章。在美国大选前夕主动释放缓和信号,为解除对俄制裁做铺垫,成为了俄罗斯的一着精心布局。
同样是在2016年,4月中旬,娜塔莉·亚列西科(Natalie Jaresko)挂冠而去,辞去了担任不到一年半的乌克兰财政部长的职务。这位出生于美国的第二代乌克兰移民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外交官,也是1992年美国派驻独立后的乌克兰的第一批八位大使馆工作人员之一。2014年12月,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的人事团队找到了已经转职为私募基金合伙人的亚列西科,紧急为她办理了入籍手续,恳求这位在美国国务院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拥有大量人脉的单身母亲帮助遍地狼藉的乌克兰免于遭受财政破产。亚列西科出色地完成了她的使命:上任刚刚9个月,她就完成了乌克兰国家债务的重组,说服了持有180亿美元待偿兑政府债券的私人投资者减免债务总额的20%,并与IMF和欧美国家签署了在四年内提供400亿美元贷款的意向协议。然而,当亚列西科提出进一步对国民经济进行结构性改革、“将经济政策与政治倾向做分离”时,波罗申科撤回了对她的支持,并宣布改组政府。亚列西科黯然下野,留下的最后忠告是“人民承受了改革的短期代价,必须立即采取行动赢回民心”。在那之后,以“反俄、亲西方”为标榜的波罗申科政权的支持率一路下滑,声誉扫地。
站在历史后端,我们将会发现:2016年,几乎是俄乌战略僵局最接近以妥协收场的时间节点。无论是欧洲舆论制造的缓和声浪,还是美国政府的换届,乃至乌克兰政权的内部分裂,都在为俄罗斯因时制宜地拿出解决东乌问题的一揽子方案创造条件。类似基辛格这样的资深外交家,甚至已经在撰文讨论如何使乌克兰“彻底中立化”、以为美俄关系的结构性改善制造机会了。然而,这样的机会同样称得上转瞬即逝——2017年2月,上任伊始的美国特朗普政府陷入“通俄门”风波,从此被这一事件反复纠缠直至任期结束。对俄罗斯政府可能卷入美国国内政治运行的恐惧,和愈演愈烈的“赛博战争”形成预言互证,使得特朗普当局不愿、甚或不敢严肃对待俄方的诉求。而德俄两国在经濟层面的隐性“联姻”,终究无法发展为足够使整个欧盟认同的政治意识形态。相反,在乌克兰经历政府更迭之后,一度构成德国在欧盟内部主要伙伴的东欧诸国成为了基辅政权的有力支持者。当俄罗斯在2021年岁末预备重启俄美欧三方关于东欧问题的谈判时,遭遇到的几乎完全是敌意和戒心。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俄罗斯的抉择,也构成多方博弈中的另一项动力。21世纪初俄罗斯国民经济与油气出口之间的紧密捆绑关系,意味着经济问题非但无法和政治做切割,反而完全取决于后者的进展。而业已完成重建权力结构与修宪两项重大政治任务的普京,一方面志在尽力创设与俄目前的经济结构相适配的国际安全环境,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周期性交出“成绩单”,以维持“主权民主”系统的运行。前者最终发展为以区域性国际组织为载体、以追求“战略缓冲带”或“中间地带”为目标的俄式地理政治学逻辑,后者则意味着在2024年本届政府任期结束之前,务必毕其功于一役地切除悬而未决的乌克兰“溃疡”。
2022年2月24日,出兵克里米亚八年又四天之后,第二只靴子终于重重落下。在克里姆林宫公开承认“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与“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为独立主权国家之后,近20万俄罗斯正规军兵分三路进入乌克兰境内,兵锋直指基辅,开始执行俄罗斯旨在“对乌克兰实施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作业”的“特别军事任务”。苏联解体遗留下的复杂民族矛盾和安全困境,最终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得到了又一次释放。而我们也尚难知晓,东欧、乃至整个欧亚大陆深处的安全环境和权力结构,将被这场走势尚不清晰的局部战争带向何方。
对2014年时的欧洲、尤其是西欧主要国家领导人来说,克里米亚危机和顿巴斯战争几乎是在毫无先兆的情形下爆发的。尽管早在2008年8月,普京就曾以出兵格鲁吉亚、干预南奥塞梯局势的举动宣示了他在“北约”东扩问题上无意再退的立场,但直接对毗邻欧盟东翼成员国的乌克兰用兵,震撼效应依旧极为显著。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在2014年11月的一次演讲中表示,正在顿巴斯进行的冲突“使得整个欧洲的和平秩序的前途遭到质疑”;但她同时又相当怪异地表示,“假如乌克兰选择了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西方绝不会在波乌边境上制造噪音作为回应”,似乎暗示德国无意影响乌克兰的立场,并且局部战争只是一种“噪音”。
欧洲问题研究者、德国杜伊斯堡-埃森大学政治学博士吴强告诉记者:“欧盟架构的早期设计者们有时会用他们的理想主义热情遮蔽一项现实前提,那就是:在‘冷战’高峰期,其实是美国部署在西欧的核保护伞对冲了来自苏联的安全压力,这才为欧洲发展出一套主要基于经济议题的一体化框架创造了可能。”“冷战”结束之后,国际环境发生剧变,昔日曾经高度捆绑的欧共体(欧盟前身)与“北约”也呈现出“政经分离”的迹象:由于整体安全压力显著减轻,由法国首倡的组建一支服从于欧盟的一体化武装力量的倡议始终未能真正兑现;故而在防务问题上,布鲁塞尔继续仰赖美国主导的“北约”框架的保护,对后者东扩进入波罗的海和巴尔干也持放任态度。但在实际运行中,欧盟“两驾马车”之一的德国始终采取远离安全事务的立场,专注于巩固经济优势。
匈牙利裔美籍地理政治学者乔治·弗里德曼(George Friedman)是第一位在乌克兰问题上向欧洲发出警告的专业人士。他通过邮件告诉记者:“2010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之后,德国在欧盟内部的形象变得极为复杂。站在柏林的角度,希腊等南欧国家不负责任地滥用信贷资源,需要加以规训;南欧国家却认为,德国作为欧洲统一市场内部最大的商品和服务出口商,已经从周边国家身上赚取到了足够丰厚的利润,反而拒绝出手给予偿债援助,令人无法容忍。这种情况下,默克尔不得不考虑从东欧、甚至欧盟框架外部引入新的平衡者。而俄罗斯恰好是最合适的潜在合作伙伴:尽管两国对彼此的历史记忆相当糟糕,但俄罗斯拥有德国迫切渴望的能源供给,也有一定数量的剩余劳动力可以吸纳德国输出的资本和过剩产能转移。这构成了德俄心照不宣的隐性合作的基础。”“北溪一号”和“北溪二号”天然气输送管线的建成,便是这种隐性合作的产物。俄罗斯国营石油公司(Rosneft)更是长期聘用德国前总理施罗德作为其董事长,并委托其充当“北溪”项目的操盘手。
不过,这种合作并不是全无风险的。弗里德曼告诉记者:“由于俄罗斯经济在资本规模和产业结构上都与德国严重不对等,为了平衡权重,莫斯科推行的实际上是一种‘贸易地理政治’方案。”简言之,为了确保油气出口管道以及其他跨国合作项目的安全,俄罗斯政府希望对其毗邻的西侧国家施加持久的政治和经济影响,最低限度也要确保其不至于与莫斯科为敌。偏偏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的整个西部战略前沿已经分裂成了一系列政权特质、利益需求各异的独立小国,难于全面掌控,故而只能选择两个核心战略方向:南高加索与乌克兰平原,确保外部力量不至于影响莫斯科在当地的传统影响力。而“北约”在这两个方向上的东进意图,直接引发了2008年和2014年两次短促的局部战争,也成为俄罗斯不惜代价长期捍卫其战略“缓冲带”的象征。
但对德国来说,矛盾也恰在于此:出于团结法国和削弱民族主义色彩的考虑,柏林在国防事务上沿袭了“冷战”以来的“北约”框架,竭力放低姿态,因此不得不容忍美国主导的东扩。但德俄合作的潜在经济红利,又使得柏林始终希望控制欧洲与俄罗斯发生“摩擦”的范围和规模。默克尔政府在乌克兰问题上的游移不定,因此成为必然:2014年9月5日,德国率先与俄罗斯联手发起调停,要求顿巴斯冲突双方(乌克兰政府军以及两个分离主义政权旗下的民兵武装)实现临时停火,撤出外籍武装人员,并承认顿巴斯在乌克兰共和国框架下拥有自治权。到了2015年2月12日,在德国主导下起草的《第二阶段明斯克协议》又规定双方皆须撤出部署在实控线周边15公里内的重武器,不得在战场上空使用无人机,同时为顿巴斯的地方选举制订时间表。
两份《明斯克协议》从诞生之日起,就遭到顿巴斯冲突双方视若无睹的破坏。不仅针对平民的伤害行为时有发生,炮击、无人机侦察等遭到协议明文禁止的行为也在欧盟军事观察员眼前频频出现。批评者纷纷指责默克尔将已然成为乌克兰冲突当事方的俄罗斯政府列为“调停者”、而非责任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明斯克协议》必然破产的命运。但对德国来说,这却是唯一形式上的两全之策,使德国政府既不至于与大多数欧洲国家的立场背离,又不至于损害德俄经济合作的前景。尽管柏林同样参与了针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但并未中断占其年消费量36%的俄罗斯天然气的进口,波折不断的“北溪二号”项目的管道铺设也依然在推进当中。
另一方面,乌克兰问题成为国际焦点之际,恰恰也是疑欧主义(Euroscepticism)在整个欧洲成为第一大政治难题之时。南欧国家对德国的经济愤懑,与中东欧诸国渐趋升腾的安全恐慌相互助长,最终被中东移民的涌入彻底激发——自2015年起,默克尔主动宣布基于人道主义立场,将接收中东以及其他战乱地区的难民进入德国,并愿意有条件地安置其在本地居住、就业。在这一政策驱动下,三年之内进入德国的难民总数达到120余万人,同时尚有数以十万计的中东和非洲难民在南欧登陆。此举不仅引发了欧洲本土社会关于“国际恐怖主义蔓延”的惊惧,连带造成的就业、犯罪等社会问题更成为普遍关注的焦点。本土主义、民粹主义政治潮流的兴起成为迫在眉睫的考验,包括乌克兰在内的外交问题一时间反而乏人关注,成为“房间里的大象”。
奥地利政坛的“变天”,释放出欧洲政治集体“向右转”的不祥信号。这个仅有880万人口的中欧小国在三年内接受了9万多名来自叙利亚和伊拉克的难民,这足以使年老、保守的本地选民感到足够不安。2017年秋天的议会选举中,中左翼的社会民主党遭遇惨败,极右翼的自由党则异军突起,与中右翼的人民党联手组成了“右倾”政府,由时年31岁的前外长库尔茨出任总理。类似的情况随后也发生在了德国:2017年9月,默克尔赢得任内最后一次全国大选,然而其所属的老牌中右翼政黨基民盟/基社盟(通常合称为“联盟党”)的得票率却从四年前的41.5%暴跌至32.9%,创造了1953年之后的最差纪录。作为传统大党式微的反面,以平民主义、疑欧主义和反移民、反伊斯兰教作为竞选纲领的“德国另类选择党”却在创建不过四年半的情况下,豪取12.6%的选票,一举成为议会第三大党。在法国,极右翼候选人玛丽·勒庞在总统选举最终回合中得到了33.94%的普选票;在意大利,反建制派政党“五星运动”直接挫败了政府的修宪公投。欧洲的大麻烦,从内部开始了。
耐人寻味的是,2019年5月,库尔茨内阁最终在一场类似闹剧的风波中宣告垮台——一名自称俄罗斯寡头巨富马卡罗夫亲属的女性在西班牙度假胜地伊维萨岛与自由党高层会面,承诺协助该党进行政治宣传,以换取巨额政府基建合同。双方谈话的视频遭到曝光后,奥地利政府被迫解散。尽管库尔茨随后再度成功赢得大选,但新内阁再度陷入贪腐丑闻,在2021年10月又一次解散。这类与“神秘俄罗斯资本”的传闻交织在一起的政治事件,反过来又验证了乔治·弗里德曼的一项分析:“俄罗斯寡头资本及其背后的力量可以适时利用欧洲本土主义政客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望,使其设置的优先议题与俄罗斯的利益相符合。”而在整个欧盟框架内,本土主义影响最为突出的国家,恰恰是位于德国和俄罗斯之间的“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即捷克、匈牙利、波兰和斯洛伐克。这四个身兼欧盟、“北约”成员国双重身份的前苏东阵营,尽管与俄罗斯之间存在长期的安全顾虑,但在欧盟内部的议程设置中,恰恰充当了鼓吹疑欧主义、反对欧盟承担过多国际义务的角色。从2014年初到2021年,波兰、匈牙利等国政要甚至不止一次在口头上对俄罗斯示好,并明确表态称不愿将行动范围超出《明斯克协议》的框架。分裂的逻辑束缚了欧洲在乌克兰事务中的作为,也让莫斯科获得了某种心理优势。
如果说德国的经济考量以及疑欧主义的影响导致了欧盟主要成员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的消极,那么制约美国在过去八年调整对俄政策的导火索便是“通俄门”:一场夹杂着阴谋论、司法以及人事变动的奇异风波。
一切始于2016年夏天不明身份的俄罗斯黑客对美国民主党全国委员会(DNC)邮件服务器的攻击。由于担心总统大选进程可能“被外国势力有计划地操纵”,奥巴马在他总统任期的最后几个月里责成中央情报局(CIA)、联邦调查局(FBI)和国家安全局(NSA)对俄罗斯情报人员在美国境内的活动进行调查,并以包括窃听在内的方式确认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的竞选团队成员是否曾在全球任何地方与俄罗斯官员进行过接触,以从黑客的攻击行动中获益。特朗普在2016年11月的大选中胜出后,部分调查文件被移交给了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和情报委员会,其中有证据明确显示:新任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弗林在正式上任前的2017年1月初,曾与俄罗斯驻美大使基斯里亚克进行过频繁接触,提及了解除对俄制裁等重大问题。弗林因此于2月13日引咎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在任时间最短的总统安全事务顾问。持续公布的证据还证实:与基斯里亚克会面的不仅包括弗林,还有新上任的司法部长塞申斯以及特朗普的大女婿、总统高级顾问贾雷德·库什纳。
从旁观者角度推断,资深特工出身、行事风格素来深藏不露的普京,当然不会指望通过一两次保密级别不高的会晤就全盘影响到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真正有趣的是,企图借这场风波大做文章的势力全都出现在美国政界内部:刚刚在大选中落败的民主党指望发起一场质疑新政府公信力的大规模舆论战,在新的国家安全委员会(NSC)架构中被降格的FBI则要迫使总统重新承认自己的重要性。以副总统彭斯和第二任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为首的共和党建制派希望特朗普就此远离他那个行事反常、负面新闻缠身的亲信小圈子,新总统本人则怒不可遏地在社交媒体上掀起波澜,反复指控奥巴马制造了抹黑他个人名誉的“新水门事件”。
特朗普阵营是否事先“通俄”,很难有真正可信服的结论。然而与“通俄门”联系在一起的“俄罗斯黑客门”,特别是美国情报机关对俄方曾经非法获取民主党高层邮件,并在社交网络上为特朗普造势声援的指控,在美国政治系统中造成了一连串连锁反应。“俄罗斯”自此长期成为白宫内部人人敬而远之的敏感词。特朗普在参选之初曾以对普京的大肆恭维著称,但他在真正就职之后,却对解除对俄制裁的可能性绝口不提,甚至一再强调自己“从未自俄国黑客对希拉里·克林顿的攻击中获得任何间接好处”。新任国防部长马蒂斯在布鲁塞尔出席“北约”防长会议时,也一再强调“俄罗斯的行为依然是‘北约’面临的日益增长的威胁之一”,两国进行军事合作的时机尚不合适。而惹下大祸的弗林,在第一时间就被逐出了特朗普的政府班底,并最终向检察官认罪。
商人出身的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起初被视为克里姆林宫的利好消息。基斯里亚克与弗林热络的电话往还,也暗示了俄罗斯对新政府所抱的期望。但特朗普毕竟是一位胃口甚大而想法飘忽的奇特政治人物,背后的幕僚班底也各怀心事。其规划的对俄战略,最终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大杂烩:特朗普宣称要“大幅度强化并伸张”核武力,以回应俄罗斯关于加强战略性核力量的表态;国防部长马蒂斯对“北约”和欧盟的重要性做了重申,同时也要求各盟国适度增加防务开支;与此同时,弗林却在和可疑的中间人商讨可能的乌克兰和平方案。
然而,莫斯科从上世纪90年代一溃千里的东欧秩序安排中吸取了一项教训:由于美俄两国在总体资源上高度不对等,即使某一任美国总统对俄罗斯抱有好感,仍有可能在国会压力或者霸权声望的诱惑下突然与莫斯科翻脸,而猝不及防的俄罗斯对此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俄罗斯必须使美国需要自己:通过在一个或几个焦点地区积累起足够厚实的筹码,使华盛顿意识到与莫斯科结为伙伴的重要性,继而“撬动”雙方利益分歧明显的其他地区;同时在任何情况下绝不做出非必要的承诺,以免牺牲机动空间。因此,俄罗斯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而,事态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随着前FBI局长罗伯特·穆勒(Robert Mueller)在2017年5月被任命为“通俄门”调查特别检察官,一个名叫小保罗·马纳福特(Paul Manafort)的人物浮出了水面。作为资深选战专家,此人曾经为福特、里根、老布什等多位共和党总统担任过竞选顾问,在2016年初还担任过特朗普的竞选委员会主席。在与特朗普发生关联之前,马纳福特最得意的成就是为乌克兰前总统亚努科维奇操盘了2004年和2010年的两届大选,从中获得了超过1300万美元的咨询费。而乌克兰反贪局在2016年清理亚努科维奇时代的档案时,找到了马纳福特手写的一张1270万美元收条,支付方则是该国亲俄政党“地区党”。
特朗普的竞选经理曾经为俄罗斯支持的亚努科维奇工作,并从乌克兰政治中收受过巨额黑金!如此爆炸性的新闻,使得特朗普政府在乌克兰问题上的任何政策调整,都会被舆论攻击为“出卖乌克兰”。解除对俄制裁的时间线,因此遭到无限期推后。以熟悉克里姆林宫内情著称的国务卿蒂勒森,也在2018年3月黯然离职。而“乌克兰”这个带有诅咒意味的字眼,实际上一直困扰着特朗普本人,直到他的四年任期临近结束——2019年春天,特朗普团队试图反其道而行,以冻结对基辅当局的4亿美元军事援助作为威胁,要求乌克兰政府帮助他调查前美国副总统拜登是否曾经利用职权,协助自己的小儿子亨特·拜登在乌克兰能源公司谋求职位,并牵涉进一桩“洗钱、逃税和腐败指控”。鉴于当时拜登已经被民主党阵营公认为2020年总统大选中的候选人,此举显然是以“公共利益”为借口、行打击政敌之实。而当“乌克兰门”的细节被一位中央情报局探员披露给国会情报委员会之后,最终触发了对特朗普本人的弹劾程序。
一度被视为解决乌克兰僵局最佳人选的特朗普,最终在抗疫不力等一地鸡毛中离开了白宫。“乌克兰”和“俄罗斯”这两个国名给他带来的政治负担,远远大于任何意义上的收益。但对普京来说,他并非毫无收获:特朗普在阿富汗撤军和巴以关系问题上的决绝立场,乃至美军在出动无人机炸死伊朗革命卫队少将苏莱曼尼后主动从战争边缘后退的举动,似乎都在暗示华盛顿当局已经无意承担过于繁重的全球义务,尤其没有兴趣重新开启大规模的海外干涉行动。几乎与此同时,得到俄罗斯和伊朗鼎力支持的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却在2019年一举恢复了对全国大部分领土的控制,使俄罗斯的国际影响力一度再现增长。卷入“乌克兰门”抹黑风波的拜登虽然在2021年1月宣誓就任美国新总统,首先需要面对的却是新冠肺炎“大流行”造成的经济衰退以及族群冲突不断的美国社会。“外交事务上的主动权已经转移到了俄罗斯一边”:这似乎是许多观察家都会得出的结论。
2011年初,普京在为沙俄时代的“改革宰相”斯托雷平筹备150周年诞辰纪念活动时,曾经引用过那位20世纪初政治家的著名语录:“给俄罗斯20年内外安定的时间,它将变得让你认不出来。”这句名言经过中文媒体的多次转述,几乎成为象征普京“长期执政,励精图治”的最著名口号。而在复杂现实的压力下,克里姆林宫的主人只好设定了一个相对审慎的经济目标:到2020年前后,使俄罗斯的人均GDP达到欧盟成员国中相对靠后的葡萄牙的水平。受益于从2006年开始的全球能源“牛市”,到2012年前后,这一目标一度接近完成;但随着“页岩革命”与乌克兰危机引发的国际制裁几乎同时到来,俄罗斯人的实际可支配收入被永久性冻结了。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从2013年到2016年,36个月里全俄GDP竟缩水了42.47%!
油价“转熊”对经济结构单一的俄罗斯造成的压力,通常被视为造成衰退的主因。但在莫斯科国立大学(MSU)世界经济系主任弗拉季斯拉夫·伊诺泽姆采夫(Vladislav Inozemtsev)教授看来,俄罗斯经济还存在更严重的深层问题。他告诉记者:2012年普京开启第三个总统任期之后,俄罗斯经济学界和政界洋溢着盲目乐观的气氛。为了兑现关于完善医疗保健体制、提高养老金标准、升级老旧的基础设施和更新军事装备的广泛承诺,普京决定对商业和房地产大幅加税,并进一步提升巨型国有企业在能源、采矿、森林等出口支柱行业所占的产能份额。在这类政策的影响下,大国企创造的巨额利润几乎都被分蛋糕式地消耗殆尽,中小工商业者和国外资本控股企业则拒绝考虑继续升级设备、扩大产能,以免被税务部门“问候”。从那时起,俄罗斯经济的有效增长动力就只能靠居民消费来提供了,而硕果仅存的“存粮”又在两年后被经济制裁所抽走。伊诺泽姆采夫笑言,“这几年,在莫斯科的麦当劳餐厅,點巨无霸牛肉汉堡的人迅速减少,因为鸡肉汉堡更便宜”。
低油价和制裁压力引发卢布贬值的唯一好处或许在于,在2014—2016年通胀高企的那24个月里,俄罗斯人可以用更优惠的价格买到手机、汽车、服装等消费品;莫斯科的阿迪达斯运动服饰专卖店一度成为西欧和亚洲顾客青睐的代购目的地,因为其售价折算为美元极为划算。但获利最多的仍然是来自西欧和亚洲的家电、服装以及汽车品牌,因为没有人会购买口碑糟糕的俄罗斯工业制品。而随着对收入增长的预期陷入悲观,越来越多的俄罗斯人更倾向于储蓄自己的工资收入,并控制除购买食品以外的其他开支。根据俄联邦国家统计局2016年公布的数字,当年全国储蓄额占居民可支配收入的比例超过了15%,较2008年净增1.7倍。
长达八年的经济困境,在一般国家足以引发对政府的普遍质疑。然而在西方制裁之下的俄罗斯,普京仍能维持着较高的支持率。对此,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俄罗斯研究》期刊副主编杨成在2017年结题的一项俄罗斯政治生态研究报告中指出:今日俄罗斯的“普京主义”(Putinism),或者说“普京模式”,更近似杂糅有超级总统制、受管控的市场经济和主权民主意识形态的克里斯玛型(Charisma)政体。普京的地位既不像列宁一样是基于意识形态共识和一党制下的精英遴选体制,也不像斯大林那样可以有效垄断国家暴力机器以及听命于中央的计划经济系统。对俄罗斯的新生代政治-经济精英和普通民众来说,普京首先是一位不可替代的资源分配者和协调人。
在2000—2004年的“普一期”内打倒了叶利钦时代控制国民经济命脉的“银行七寡头”集团之后,普京通过对关键经济部门的“再国有化”和中央-地方关系的调整,确立了政商一体、中央彻底主宰地方的新统治模式。能源出口成为俄罗斯外交政策的重要工具、甚至一种地理政治“武器”,便是从这一阶段开始。
除去上层精英以外,另一套不可或缺的统治工具是基层动员和监管机器。它们分布在活动频率日渐上升的青年组织Nashi(意为“我们”)和“青年近卫军”,规模急剧膨胀的网络安全和宣传机构,为打击恐怖主义和城市犯罪而新建的国民近卫军,乃至拉姆赞·卡德罗夫(车臣共和国首脑)这样的边疆豪强治下的地方行政机构当中。在这方面,中老年民众和低收入者是普京的天然盟友:在他们心目中,崛起于经济转轨和私有化进程中的旧寡头群体乃是强盗、骗子、黑手党的同义词,卡西亚诺夫和涅姆佐夫的个人履历则和1998年那场耻辱性的财政危机具有直接关联。而普京在油价“牛市”的年代里扮演了锄强扶弱的慈父角色,在2014年之后又成为挫败“颜色革命”阴谋的英雄,正合于俄罗斯人根深蒂固的大国情结。
不过,新一代挑战者已经开始试图给普京制造麻烦。1976年出生的阿列克谢·纳瓦尔尼(Alexei Navalny)就是一个例子:这位激进民族主义者不仅是一名擅长利用互联网和新媒体传播个人主张的政治“极客”,在领导广场运动方面也有着丰富的经验。在2013年的莫斯科市长选举中,纳瓦尔尼曾经获得过27.24%的得票率,位列第二。2017年3月26日,他仅仅依靠一个不到10人的团队,就在莫斯科、萨马拉等主要城市发起了一场十万人级规模的示威游行,抗议时任总理梅德韦杰夫的疑似贪腐行为,直接导致梅德韦杰夫被普京“冷藏”。
与此前的政治反对势力相比,草根出身的纳瓦尔尼最突出的特点,恰恰是他并不鼓吹某种虚无缥缈的“主义”,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贪腐横行、收入下滑等现实弊病。而纳瓦尔尼在民族主义立场上与俄罗斯民众的传统偏好并无分歧,他所宣扬的政治目标——惩治贪腐、提高选举透明度、给予司法机关更大自主权——在表面上也不和政府的长期宣传相抵触。是故尽管俄罗斯警方在2021年1月最终逮捕了纳瓦尔尼,并判决他入狱服刑两年半,但其影响依然在时隐时现。
瓦西里·彼得洛维奇·霍洛博罗德科,昵称“瓦夏”,中学历史教师,早年离异,长着一张人到中年依然郁郁不得志的丧气脸。在苏联时代获得过国家科学奖的奶奶给自己愤世嫉俗的孙子留下了一套小公寓,里头要装下瓦夏、他的父母、姐姐和外甥女,以及那台用分期付款买来的微波炉。当这个倒霉蛋得知教育部要抽调学生去为总统大选充当无报酬的义工时,不禁怒火中烧,当场对同事发表了一通充满限制级词汇的高论:“知道我们为什么过得像条狗吗?因为那两个候选人都是蠢货,我们只能选其中相对不那么糟的那个。”“整整25年了,什么都没有变。这次居然又是老样子,可笑吧!”“我要是去干上一星期总统,管保叫那些狗东西统统见鬼去。什么特权车,什么豪华别墅,统统见鬼去!让教师活得像个总统,让总统也来过过我们教师的日子!”
一觉醒来,倒霉蛋瓦夏发现自己的“英姿”已经被恶作剧的学生偷拍下来,上传到视频网站YouTube,并且收获了百万级的点击量。仿佛是嫌麻烦惹得不够大,学生们还替这位新科“网红”众筹了一笔注册费,怂恿他报名参加总统大选。瓦夏当然觉得这是一场闹剧:开票结果公布那一天,他正打算去银行缴纳微波炉的分期款,却被专程登门的总理告知自己已经以67%的得票率爆冷当选了。始料未及的奇遇接踵而来:以往面目可憎的房管会主任、校长和交警突然变得格外和颜悦色,十几年没见的远房亲戚也跑来托付“亲爱的瓦夏”种种事由。与此同时,掌握国家经济命脉的寡头们正在秘密开会,准备搞垮这个初来乍到的政治素人……
2019年3月以前,这个夸张怪诞的故事还只是乌克兰政治讽刺喜剧《人民公仆》中的虚构情节。随后,它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现实:在当年3月31日举行的乌克兰总统大选第一轮投票中,瓦夏的扮演者、41岁的喜剧演员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作为他筹组的“人民公仆”党的候选人,以30.24%的得票率击败前总理季莫申科、前能源部长博伊科等一众政坛老将,与在任总统波罗申科一同进入了决胜回合。而在4月21日的第二轮投票中,泽连斯基更是以73.22%的压倒性得票率收获大捷,创造了乌克兰选举史上的新纪录,也刷新了苏联解体以来乌克兰国家领导人的年龄下限。在基辅开始流传一个带有《人民公仆》台词风格的冷笑话:“过去我们总是在一群业余小丑里做选择。这一回,好歹可以有一个专业喜剧演员走上前台了。”
1978年出生的泽连斯基,可以和那个倒霉蛋中学教师“瓦夏”画等号吗?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可以肯定的是,按照乌克兰社会的主流标准,泽连斯基属于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这位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犹太青年在25岁那年创办了自己的喜剧制作公司Kvartal-95,同时为多家乌克兰和俄罗斯电视台制作影视剧。2015年《人民公仆》第一季开播并收获热烈反响之后,Kvartal-95的年收入上升到了百万美元级。在黄金时段,该剧集一度创下过同时观看人数接近2000万人的纪录,相当于乌克兰全国人口(4413万人)的四成多。
但这位年轻小富翁,同样有着独具烏克兰特色的烦恼。“犹太人”和“俄语区”这两大身份标签,给他带来的困扰正变得越来越多:在历史上,乌克兰曾是欧洲反犹主义最盛行的地区之一。2014年之后,中东部俄语区在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的敌意叙事中同样被当成了靶子,这对“俄语比乌克兰语说得更好”的泽连斯基无疑是一种隐性打击。但无论对狭隘民族主义的不满是否构成了泽连斯基决定参选的心理动因,他在短短三个多月的选战中还是充分利用了“瓦夏”这一形象带来的舆论红利。泽连斯基的竞选纲领是什么?没有,因为电视剧里的瓦夏也没有。泽连斯基的宣传平台是什么?社交网络和YouTube视频,因为瓦夏不相信电视媒体和报纸的公正度。瓦夏在剧情中是怎样决定他的执政团队以及政策重点的?让人民直接投票做决定。现在泽连斯基也打算这么干:在3月31日第一轮投票前夜,他宣布一旦自己成功当选,将会通过一项“人民权利法”,将国家重大问题的决策交予全民公投确定。至于取消腐败高官的司法豁免权以及整肃司法系统,同样是瓦夏的点子。
鼓吹“人民主权”,塑造“人民奋起驱逐腐败精英”的舆论图景,无疑是典型的反建制派平民主义政治家的动员模式。跨越既有的精英体系和官僚机器,借助社交媒体直接与“人民”对话,则构成21世纪初期民粹政治的一般特色。但泽连斯基并不是第一位享受此种待遇的乌克兰政治家:他的两位手下败将,也曾经是赢家。
“天然气女王”尤莉娅·季莫申科(Yulia Tymoshenko)曾经是2004年之后乌克兰政坛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从第一次“橙色革命”到2019年之间,她经历了如下起伏:两度出任乌克兰总理,两度输掉总统大选,一次被捕入狱。作为2004年基辅街头运动中崛起的风云人物,季莫申科因为在经济私有化政策上的路线差异,已经和昔日的盟友尤先科、波罗申科相继反目成仇,也被一度结成同盟的亚努科维奇总统投入过监狱。她的奢华生活、家族成员的聚敛之风以及反复无常的个性已经成为乌克兰政治转型失败的一项缩影,也是一块化石。
至于“巧克力总统”波罗申科(Petro Poroshenko),这位一手创办了如胜(Roshen)糖果集团的亿万富翁曾经是2004年“橙色革命”的主要资助者,也担任过尤先科政府的外交部长。在2014年亲自策划了颠覆亚努科维奇政府的第二次广场革命之后,波罗申科走上前台,以54.7%的得票率当选为乌克兰总统。如果说他有任何政治主张的话,那么无非是两个词:反俄、亲欧洲。在顿巴斯冲突中,波罗申科拒绝一切对话或者和谈的可能,坚决与莫斯科划清界限;甚至为了煽动民间反俄情绪,自导自演了一幕“流亡记者惨遭俄罗斯特工暗杀”的拙劣喜剧,令国际舆论为之哂笑。至于他最引以为豪的成就,则是签署了2017年9月生效的《乌克兰—欧盟协议》,使乌克兰得以加入欧盟发起的深度与综合自贸区(DCFTA),乌克兰人也可以获得在申根区做短期免签旅行的便利。但这距离乌克兰新宪法明文载入的“以加盟欧盟和北约作为目标”的远景,依然相去甚远。
波罗申科的批评者曾经揶揄说,总统先生痛恨莫斯科的唯一原因是:俄罗斯在合并克里米亚半岛时,抄没了如胜集团在当地的产业以及波罗申科名下的塞瓦斯托波尔造船厂。这当然是一个段子,却足以折射出普通乌克兰人对“巧克力总统”的怀疑:他的政策究竟是服务于整个国家,还是在为自己的商业帝国添砖加瓦?总统的个人财富在上任的第一年就增长了20%,因为他把大部分资产注入了注册在塞浦路斯的低税率离岸公司。在波罗申科任内,两位成绩卓著的改革派官僚、经济部长阿布罗马维丘斯以及财政部长达尼柳克分别在2016年和2018年遭到解职,原因是他们企图清洗一大批涉嫌贪腐丑闻的高级官员。鉴于波罗申科以“主权不容侵犯”为由、拒绝组建独立的反腐败法庭,IMF将预定资助乌克兰度过财政难关的175亿贷款削减了一半。2019年总统选战开启之后,基辅街头流传着一则笑话:“波罗申科会买下一家民调机构,自己决定自己的支持率。”
某种程度上,乌克兰选民对他们钟爱的“瓦夏”采取了空前宽容的态度。即使是在克里米亚危机之后,Kvartal-95依然通过其注册于塞浦路斯的子公司继续在俄罗斯开展商业活动。如果在极端民族主义盛行的年代,仅凭这一点就可以宣告泽连斯基政治生命的死刑。但这一回,乌克兰人网开了一面:毕竟,“瓦夏”才刚刚做好成为职业政治家的准备。而泽连斯基在俄乌关系上的一贯立场,和乌克兰主流民意差别不大:他支持通过谈判恢复对乌克兰东部领土的完全控制权,也相信有朝一日可以从俄罗斯手中重新收回克里米亚。他赞成乌克兰在未来加入欧盟和“北约”,并表示“强大而自由的乌克兰既不是欧洲的腐败跟班,也不是俄罗斯的小妹妹”。只不过,他现在必须回答一个恼人的问题:他凭什么认定自己就能比季莫申科和波罗申科做得更好?
对于泽连斯基提出的希望通过元首会晤解决顿巴斯冲突问题的动议,普京在2019年春天给出了一个幽默的回答:“乌克兰总统又不是上帝,我并不反对和他见面。”2019年7月,两人举行了首次电话会谈。同年10月,泽连斯基宣布和两个分离主义政权达成初步协议:乌克兰政府允许当地举行独立的议会选举,换取外籍武装人员集体撤离。不过,现实很快就开始教育初出茅庐的“瓦夏”:先是特朗普的一场“乌克兰门”使他无端牵涉其中,接着在2019年12月,一名枪手袭击了他多年的个人助理谢里夫,后者的司机身中三弹。
对一个在2014年之后已经损失了一半GDP以及7%的领土的残破国家来说,“瓦夏”的社交媒体技巧渐渐变得有些不够用了。进入2021年,泽连斯基开始呼吁“北约”成员国对俄罗斯实施“先发制人的行动”,并敦促美国加快审批乌克兰加入“北约”的程序。看上去,他的治國才能或并不比波罗申科更高明:但一切很快变了。
50岁的犹太裔俄罗斯政治分析师列昂尼德·贝希德斯基(Leonid Bershidsky)见证了俄乌关系自21世纪初以来的全部变化。2011年之前,他在莫斯科度过了作为商业报道记者、新闻网站主编和侦探小说家的漫长职业生涯,随后迁居到基辅,2014年又在俄罗斯军队的隆隆炮声中移民到柏林。“当我在德国街头遇到从克里米亚逃出的乌克兰难民并自报身份时,对方朝我脸上吐了口唾沫,”贝希德斯基告诉记者,“当时我很生气,冲他嚷道:‘又不是我对你开的枪!’”随后他冷静下来,开始向对方道歉——“没有经历过那种时刻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恐惧和压抑可以有多么惊人。我至少能离开,而许多乌克兰人在过去八年里每天都在默默地忍受。”
时隔23年,贝希德斯基依然能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普京时的情景:“当时他是叶利钦政府的三位副总理之一,机敏低调,喜欢和不同背景的人接触。直到战争爆发前的最后一秒钟,我依然认为自己可以理解他,依然认为他会按照常理行事。但我错了。”根据莫斯科独立民调机构瓦列达中心公布的数据,2022年2月最后一周,普京在俄罗斯人中的支持率为69%,比八年前合并克里米亚时(80%)只是稍微逊色。而CNN在俄罗斯主要城市街头进行的抽样调查显示,大约50%的受访者认为“以军事行动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是可以接受的——和2014年时一样,多数俄罗斯人选择了支持政府。
而普京在2021年冬天的决断,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过去八年的诸种因素累积而成的结果。“通俄门”的持续牵绊使得俄罗斯错过了在短期内解除西方经济制裁、重回全球市場的最佳时间窗,只能依靠不足70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勉强支持。而“北溪二号”在管线铺设完工之际遭遇的一系列波折,暗示了这条连结德俄这两个隐性盟友的跨海天然气管线或许永远无法如期开始供气——建造“北溪二号”的出发点,是为了绕过乌克兰这个不稳靠的陆上中转站;但倘若波罗的海国家也加入到了对俄罗斯的封锁和抵制中,并且美国和中东国家开始增加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有限公司(Gazprom)作为维系俄欧信任之锚的意义就会彻底丧失。
但在这八年中,俄罗斯也绝不是一无所获。诚然,能源市场的价位始终没能反弹到2014年夏天之前的水平,在新冠肺炎“大流行”开始后还出现了原油期货交割的“负价格”。然而莫斯科建立战略缓冲带的尝试在某些方向上被证明是可行的:2015年,由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三国发起的“欧亚关税同盟”宣布升格为“欧亚经济同盟”,用意在于推倒成员国之间的贸易壁垒,打造区域一体化市场。第二年,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也宣布加入。尽管同盟至今尚未实现最初设想的发行统一货币、建立超国家行政管理机构等目标,但对俄罗斯心理上的抚慰作用无疑是巨大的。而在2021年11月,刚刚在俄罗斯军队帮助下平息了国内政治骚乱的白俄罗斯又签署了《联盟国家同体法令》,宣布将和俄罗斯逐步整合为超越民族国家的政治实体“联盟国”。
与克里姆林宫长期关系密切的卡内基莫斯科中心主任、退役俄军上校季米特里·特列宁(Dmitri Trenin)对俄罗斯追求的长期地理政治目标做了解析。他告诉俄罗斯媒体:“假如当下的局势继续发展下去,对俄罗斯国内而言,可能会走向某种形式的俄罗斯联邦的重生。源自西方的全球化的最后残余痕迹将会被它摆脱掉。”“未来两年内可能的形势是,俄罗斯会与白俄罗斯建立更密切的联盟国,新近获得承认的两个顿巴斯共和国也可能带着400万人口加入这个联盟,这将被视为强化俄罗斯国家的主要手段。”而在最终出兵乌克兰之前,俄罗斯还在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框架下派兵到哈萨克斯坦,协助平息了该国的政治骚乱,也再度展示了自己的行动力。
并不意外的是,特列宁注意到了2024年这个选举年之于普京的重要性。普京给了美国和欧洲领导人大约三个月的谈判时间:2021年12月15日,在部署于俄乌边境三个方向上的大军已经进入集结地一个月之后,俄罗斯外交部正式向美国国务院递交了两份涉及两国双边关系以及俄罗斯与“北约”之间安全关系的协议草案。根据12月17日俄外交部公布的协议文本,普京要求美方承诺“排除‘北约’组织进一步向东扩张(的可能),拒绝接纳原为苏联一部分的国家加入该组织”,并相互担保不在“对各自国家的安全构成威胁的地区”部署核武器、中短程陆基导弹以及常规武力。国际关系史学者、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哈尔·布兰德斯(Hal Brands)在他的专栏文章中指出:俄方提出的一揽子谈判方案,旨在永久性地化解“北约”东扩对俄罗斯形成的外部安全压力,并使俄罗斯在东欧和高加索的传统影响力得以“合法化”。倘若“北约”和欧洲接受该方案,则从华沙到莫斯科之间的广阔平原都将成为“芬兰化”的缓冲地带,俄罗斯也将重新恢复因苏联解体而丧失的空间上的安全感。
从2022年1月9日到13日,美俄两国副外长、俄罗斯与“北约”代表团以及欧洲安全合作组织(OSCE)连续在日内瓦和布鲁塞尔进行了三场对话,最终未能达成真正有执行力的共识。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开始持续向外界释放“战争将至”的警告。贝希德斯基告诉记者:“拜登政府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正面回应俄方的任何要求。白宫希望的是使俄罗斯在全世界面前扮演公开的入侵者的角色,并让乌克兰去承受代价。而美国除去大约10亿美元的贷款额度外,几乎不必负担其他任何成本。”类似的情形在“冷战”时代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欧洲最后一次做出了努力——2月8日,法国总统马克龙紧急飞往莫斯科,在一张6米长的圆桌另一侧见到了普京,试图说服后者回到《明斯克协议》的框架。在柏林举行的“诺曼底模式”四方会谈中,法德两国外长和俄、乌代表进行了长达9个小时的闭门会谈,依旧无法说服俄罗斯方面收回决定。2月21日,普京最终签署了正式承认顿巴斯两“共和国”外交地位的总统令。而在基辅,“瓦夏”泽连斯基开始了他的命运:在电视讲话中,乌克兰总统身着一件墨绿色军用毛衣,表示自己会主动拿起武器,承担起保卫首都和国家的使命。
2月24日,最后一只靴子重重地落了下来。导弹发动机的气流出现在基辅的天空中,战争开始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