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理智之间
2022-04-29王雪婷
明治末期,私小说在日本文坛风靡一时,一度成为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流。其中,田山花袋的《棉被》以其客观、露骨的平面描写被称为日本私小说的开山之作。
《棉被》讲述的是:和妻子育有三个孩子的中年作家竹中时雄,对妻子的爱已经荡然无存。此时,打扮时髦、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弟子横山芳子,闯入时雄日复一日如死水一般的生活。时雄被年轻美丽的女弟子所吸引,产生情感与欲望,然而碍于师道尊严和家庭道德,他只能强压自己的爱欲。此时,芳子陷入了一场炙热的爱情,令时雄怒火中烧,于是写信给芳子老家的父亲,令其把芳子接回乡下,亲手拆散了这对青年伴侣。芳子离开后,悲哀与绝望伴随着未能释放的爱欲涌上心头,时雄盖上还留有芳子气味的棉被,哭泣不已。
1907年发表的《棉被》在当时的日本文坛掀起了轩然大波,相关研究至今仍有很高的热度。21世纪以来,我国对田山花袋及《棉被》的研究也日趋多元化,其主要围绕以下五个方面展开:一是从自然主义和私小说的创作手法出发,评价《棉被》的历史意义;二是从叙事学等角度进行研究;三是以《棉被》为例,研究私小说的虚构性;四是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进行研究;五是对《棉被》中的“自我”进行研究。
从自然主义和私小说的起源、创作手法等方面出发研究《棉被》的历史意义,是进行得比较早、比较深入的。李爱文探究了《棉被》等私小说对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影响;王志松从《棉被》的叙述结构和小说模式出发,评价了《棉被》对于日本文学以及世界文学的意义。在叙事学角度对《棉被》的研究方面,王梅对《棉被》与《沉沦》进行了比较研究;李先瑞也探究了《棉被》在叙事视角、叙事情节方面的特点。从《棉被》出发对私小说的虚构性进行研究方面,杨华以《棉被》中事实与作品内容的差别为依据,证明了私小说中也不乏作者特意而为的虚构性。关于《棉被》中的人物形象,肖霞着眼于对芳子“新女性”形象与命运的探究,指出“新女性”虽然取得了一定的社会权力,但从根本上仍然未能摆脱传统社会的束缚。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迄今为止我国学界对《棉被》的研究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但是,运用精神分析理论对其进行分析的还很少见。《棉被》赤裸裸地暴露了主人公竹中时雄的心境,向我们展示了主人公在欲望与道德之间的挣扎,这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不谋而合。弗洛伊德提出了“人格的三重结构”学说,即心理过程是三种力量冲突的结果:自我、本我、超我。在《棉被》中,多次提到竹中时雄与自己心中的苦闷搏斗﹐那么,这种苦闷从何而来?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在其中发挥作用?
一、“本我”与“自我”的矛盾
“本我”是最原始的、无意识的心理结构,由遗传的本能和欲望构成。它充满发自本能和欲望的强烈冲动,受唯乐原则支配,力图获得满足。“自我”是受知觉系统影响,经过修改的来自“本我”的一部分。它代表理智和常识,接受外部世界的现实要求,根据唯实原则行事。如果说“本我”是“原始的我”,那么“自我”就是“现实的我”。小说《棉被》始于一个男人的内心独白,向读者传达出他的心理。他爱慕着自己的女学生,但是因为家中有妻子和孩子,并且顾及师道尊严与家庭道德,最终才没陷入爱情的陷阱。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可以一窥时雄内心“本我”与“自我”的矛盾。
竹中时雄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在与学生横山芳子的书信往来中,感受到了她的坚定意向与发展前途,便与其结成师生之谊。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在世人看来“正直的可以信赖的人”,自小说伊始,就向我们暴露出他与遵循唯实原则的“自我”截然相反的原始的“本我”的一面。时雄对妻子的爱已经荡然无存,认为她是旧式女性的代表,甚至对上班途中遇见的女教师都产生过丑恶的联想:“他幻想着与那女子恋爱,去神乐坂附近的小茶馆,并偷偷地体验那般乐趣……他也想到两人背着妻子,去近郊散步……他甚至产生过更加过分的幻想,他想象妻子妊娠之中突然难产而死,于是将美丽的女教师自然地续为后妻。”不过,此时时雄心中“本我”的力量并没有占据上风,而是处于被压抑的状态。
弗洛伊德提到,在人心中存在着一种趋向于实现唯乐原则的强烈倾向,但是它受到其他一些力或因素的抵抗,以致最终产生的结果不可能总是与想求得愉快的倾向协调一致。[1]结合以上对时雄人格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在面对与女弟子间的感情问题时,时雄出于来自“本我”的爱欲,希望遵从“本我”的快乐原则,与芳子陷入炽热的恋情。而这种倾向受到来自时雄内心中的“自我”以及妻子等人的态度等外在因素的压抑而无法实现,这就与唯乐原则相背离。因此,时雄心中的苦闷正是来自于时雄内心“自我”力量与妻子等人的外界因素对“本我”力量的压抑。
就这样,时雄处于“原始的我”与“现实的我”的矛盾之中,由于“本我”和“自我”的反差以及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导致了他苦闷的心理。
二、“本我”与“超我”的对立
“超我”是人性中高级的、道德的、超个人的方面,它代表人内心中存在的理想的成分,因此也叫“自我的典范”,它以良知的形式严格支配着“自我”。可见,在人格结构中,“本我”和“超我”几乎是永久对立的,为了协调二者的矛盾,“自我”则处于“本我”与“超我”之间,是一个起到调节与整合作用的存在。
时雄心中“本我”与“超我”的对立在小说中有多次体现。第一次是在芳子寄居时雄家一年半后,芳子和时雄的关系逐渐变得密切,小说写道“他想到了道义的力量和习俗的力量,同时意识到当遇见机会时,冲破这些力量就像撕布一样容易”。这种道义和习俗的力量即是时雄心中高级的、道德的、超个人的“超我”部分,而存在于他心中另一种试图冲破这些力量,与芳子进一步发展的则是他心中遵循唯乐原则的“本我”部分。但是,通过继续阅读我们不难发现,在时雄内心,即使有了两次机会,这两种力量也并没有被冲破。弗洛伊德将“自我”与“本我”比作骑手与马的关系:“自我”就像骑在马背上的人,他必须牵制着马的优势力量,假如骑手没有被马甩掉,他常常是不得不引它走向它所要去的地方。而时雄之所以没有冲破这两种力量,也正是由于时雄心中的“自我”压制住了“本我”,而倾向于遵循心中道德的“超我”的缘故。
第二次是在得知芳子有了恋人的时候,一方面时雄因自己爱慕的女学生被一介书生夺走,对芳子的爱欲激起了时雄对芳子恋人田中的嫉妒,时雄心中的“本我”被嫉妒驱使。但另一方面,正如小说所写,“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自制力,阻止他在性的耽溺中堕落”,这种自制力即是“超我”控制之下的“自我”。在这种更倾向于社会道德与规范的“自我”的控制下﹐时雄开始对自己进行冷静客观的批判。第三次则是在时雄得知芳子和田中有了肉体关系之后,三种人格的对立达到了顶点。首先,他的内心产生了“利用芳子的弱点,为所欲为”的阴暗想法,但是立刻“他的内心又产生出一股相反的力量,与这些阴暗的想象强烈地争斗着”。这种阴暗的想法是时雄本能的力量,也就是“本我”的部分,而产生出的另一种力量则是对前者力量的抵抗与控制,即在“超我”控制之下的“自我”。
“本我”的力量虽然被压抑了,但是并没有消失,而是积存在时雄内心的角落,长此以往,“本我”力量的压抑使得时雄陷于更加严重的性苦闷之中。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能包括两个方面:生本能和死本能。生本能代表着爱和建设性的力量,死本能则代表着恨和破坏性的力量。在无尽的烦闷与懊恼之后,时雄内心中具有破坏性力量的“死本能”终于占了上风。时雄利用其“温情的保护者”的身份,让芳子守旧、顽固的父亲将芳子带回乡下,亲手葬送自己学生的文学梦想。此时,文中写道:“山区距此二百余里,从此便无法看见芳子美丽的面容。想到这里,时雄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孤寂感。但至少从竞争者手中夺回了芳子,把她交给了她的父亲,这令时雄感到一丝愉快。”这直接暴露出时雄“得不到就毁掉”这一矛盾又可悲的破坏性心理。
小说的最后,作者写道:“性欲、悲哀、绝望突然一股脑儿袭上时雄的心头。时雄铺好了被窝,盖上棉被,把脸埋藏在冰冷汗污的天鹅绒被子里,哭泣不已。”弗洛伊德认为,“自我”主张克制,但并不否定来自本能的要求,它提倡通过迂回的途径来满足这种要求。时雄被压抑的本能的要求即“本我”的欲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终于在芳子离开后,闻着留在棉被上的芳子的气味得到了发泄。
最终,我们由“而世人却相信他是一个正直的可以信赖的人”可知时雄内心的“自我”在调节与整合“本我”与“超我”的过程中更倾向于“超我”的一面,表现为理智总是战胜感性。《棉被》在表现“本我”的欲望的同时,也着力表现了反抗欲望、压抑欲望的强烈“自我”。从这一点来看,与其说《棉被》是赤裸裸地暴露欲望,不如说是表现了对欲望的理性认识和理智抗争。
[1]出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
三、结语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性本能是人类所有成就的源泉,是一切行为的驱动力。可以说,文学艺术的起源和本质就在于性本能的“升华”。作为日本第一部私小说﹐《棉被》的主人公竹中时雄其实正是作者田山花袋自身的投影,小说情节也是基于作者的亲身经历创作的。在参加日俄战争之前,田山花袋结识了冈田美知代,他以自己与女弟子的交往经历为素材,通过“把自己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写成了《棉被》,为我们展示了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在欲望与理智之间挣扎又扭曲的内心。
[作者简介]王雪婷,女,汉族,山东威海人,大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