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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9袁杰伟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8期
关键词:红砖房子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栋老木宅子里,四家共用一个堂屋。四家有三家是多子女的家庭,只有一家只有一个哑巴女儿。紧挨着这户人家住着一对老母子。母亲七八十岁,是个裹脚的旧式女人;儿子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光棍,老实巴交,是个树叶掉下来也怕掉到头上的人。每户都是两间木房。三家由于子女多,各在木房子边上加建了两间土砖房。

我家加建的土砖卧室里放了一张床,还放了两个装谷子的柜子,在柜子上也铺了一个床,通常是大哥和二哥睡。而那间木房子,则是母亲和妹妹睡。农村的住房是不带厕所的。几户人家共建了一排猪楼厕所。这样,我们每次上厕所,总能看到猪在打呼噜,猪在听到人声后会条件反射式地站起来觅食。

小时候家里缺粮,有一段时间常吃红薯饭。但我家杀年猪从来不卖肉,全部挂到餐屋里的梁上,和鱼、牛肉挂在一起,羡煞很多客人。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客人进餐屋后的第一句话:“啊呀,伍满(伍叔的意思,别人对我父亲的称呼),你家挂这么多肉,吃大半年都吃不完呀!”父亲便一脸幸福的笑容。夸完了,主客双方还要指着某块肉评说一番,好像这样就过了肉瘾似的。父亲长年带着民工在外面修铁路、修水库,过年了就有很多民工来我家拜年,父亲在外很开朗,又能唱歌,总是能把一个民工队搞得十分活跃、滚热温暖。从来访客人开心的谈笑中,我可以想见父亲在外的人缘和水平。

平时最热闹的是晚上记工分,母亲是记工员,一到晚上记工分时,屋子里挤满了人,村人在一起家长里短,很是轻松快乐。冬天时,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烤火。夏天时,记完工分大家都搬条凳子坐到外面乘凉,一边乘凉一边讲见闻、讲故事;还有一个会拉二胡的,会在大家的起哄下拉上几曲。有时在外面当工人的回来了,带着个收音机,边纳凉边听。当收音机里播出“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二十二点整”时,大家纷纷撤退各自回家。

打野仗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打野仗时,如果一个人被对方发现了,发现者用手指比个枪的姿势,口里喊一声“叭!”就等于枪响了,被打的人就要承认自己“死”了,不能再参与玩这一轮游戏,等其所在的“敌人”那一边“死”光了,就算是输了。

我们也用木头做成梭标的形状,并在“梭标”与木头相接处扎一条红布,这便成了红缨枪。我们拿着红缨枪,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将红缨枪向稻草扎成的“鬼子”刺去。每每玩累了或者中了“枪”之后,我就悄悄地回到家里,坐在“书桌”旁看书、做作业。家里用两个笼子(大木箱)上下摞在一起,那就是我的书桌。父亲从不强调要我看书,但看到我在如此疯闹之后居然能够闹中取静,如饥似渴地看书,由衷地表扬了我一次,说我今后会很有出息。

老屋虽小,留给我童年的记忆却很温馨。

一九七七年,大哥从部队转业回来之后,有人给大哥介绍对象,这可能让父亲觉得必须改善居住條件了。于是,开始建新房子。那时候的房子都是土砖房。在田里把泥土打湿,加上切断的稻草搅匀,这样可以增加黏合力。然后把土放到一个长方形木板模子里,用手把模子上边抹平,泥土成形后把木板取出来,一块土砖就做好了。农村的房子就是用这种土砖砌的墙。至于屋顶,从山上砍一些杉树做梁,再在梁上架椽皮,最后盖上瓦,一座房子就建起来了。

土砖有一尺多厚,住三十四年没问题。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拆毁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污染,不会对土壤结构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即使将原地基恢复为农田也是不会太难的。

但那时,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建红砖房。是建红砖房还是建土砖房,我们父子之间有个讨论。最后决定建红砖房。建红砖房的成本大多了,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所以我家四扇带批(正房的副房,做柴房等用)的新房子整个建房的过程和建好后的一段时间,都成为村民谈论的一个话题。其实房子建得很简单,只有两层,而且只铺了两间房的楼板。地面也是我们自己用泥凝土铺好后,再用锤子锤紧,凹凸不平。但在当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

我家的对面有一座山,叫金子寨。翻过金子寨,山那边有一个农村集市,村人称之为场。村人每每赶场回来,站在金子寨上看村里的房屋,怎么看都觉得只有我家的房屋方正,好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特别是身边的榜样。我家开风气之先后两年,当公社干部的伯父也建起了新房,楼板全部用水泥预制板,上面还有隔热层。真是后来居上。

父亲是大队干部,伯父是公社干部,他们带了头,在社员群众心中造成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大队改村后,土地承包给了个人,山上的树也被砍掉分到了各家各户。于是,大家纷纷建起了红砖房。只几年时间,我家那栋房子就显得落伍了。好在我考上了大学,父母认为我今后要住高楼大厦,就没有打算再建新房子以赶村里的时髦。

参加工作之后,我只是偶尔回家。有一段时间在外地工作,一年才回去一次。父亲走后,很多时候我是把母亲接到我的家里住,回去的次数也不多。两个哥哥已在城里建房,那座已分到我名下的房子便是空的时候居多。每隔一段时间回去,都会发现村里起了新房子。土砖房是早就不见了,最近几年,那些上世纪八十年代起的红砖房,不少已被弃置不用,新生的农民们又另择址,盖起了漂亮的新房。印了我小时候常听到的一句话:“爷有爷世界,崽有崽世界。”

印象很深的是我的一位族兄,在部队当了八年的兵,一心想要当干部,最后还是回来当了农民。梦醒后的他拿出了最大的干劲,有一个暑假,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听到他在山上用钢钎、锤子打石头的声音,他是在打孔,要把炸药放到孔里去,炸翻山里的石头,用来打房屋的基脚。好不容易他在山下面建了一栋两层的红砖房。那时的人规矩,建房不占田,只占山或老宅基地。族兄把房子建好后只住了十来年,就因为在小煤窑挖煤出了事故而丧生。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前几年我回到老家,但见他的儿子建起了漂亮的别墅,而那栋红砖房早已被弃在山间。我突然想,如果我那族兄当时不要那么拼,不去建那房子,或者不去挖那小煤窑,又会怎么样呢?难道,这就是他的宿命,爷是爷的命,崽是崽的命?

而他儿子建的别墅,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平时空着。其实,长年空着的房子远不止他一家。村里的房子一栋比一栋漂亮,都是别墅似的建筑,有的还配有庭院、停车场、花园、喷泉。但是,过年都很难看到他们回家,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他们才开着车子回来,嬉笑着脸,见人散一根烟,几句寒暄,然后又匆匆奔向了远方,消失在茫茫的都市人海中。

与房子同时变化的还有农田。以前比较大丘的田都有名字,什么锡咯田、土望丘、小丘、高那原里、贺嘎塘,现在很多田的名字成了历史,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了。年轻人建的房屋,大都是沿着马路而建,占的都是农田。农田减少的危害,谁都知道,建房的人也知道。但他们顾不了全局,顾不了长远。

以前建房是为了实用,比如与我们老家比邻而居的三户人家,都在木房子边上加建两间土砖房,那完全是因为人口多,住不下。

现在建房子似乎是为了好看,为了比赛。我的同龄人或比我年纪更小的人,他们往往只生了一个孩子,自己又长年在城市打拼,却要在老家建一栋很大的别墅。

我无意指责我的老乡们,“存在即合理”。他们要在老家建漂亮的房子,肯定有其强烈的思想根源。我跟他们也聊过,了解到他们最为强烈的就是叶落归根的想法,认为人老了,就要回家住。

但人到什么年纪才算老呢?以前五十岁就被称为老人,现在,很多年过五十、六十的村民还在外面打拼,好像根本停不下来。他们真的都会回到村里养老吗?他们的儿女真的都会回到农村老家来住吗?这些看上去很美的房子,会不会成为一座座永远的空巢?

我家那座建于一九七七年的红砖房,如果说曾经是鹤立鸡群,那么,现在无疑是鸡立鹤群了。我每次回家,少年时的同学跟我闲聊时,建议我将房子推倒重建,退休后回家养老。“毕竟叶落要归根啊!”少年的同伴真诚地说。是啊,毕竟要归根。我们现在不讲认祖归宗了,但这根还是要归的。我也曾有过犹豫,有过动心。

今年清明节,回家给父母亲“挂青”。母亲是今年二月驾鹤西去的。得空的一会儿,我不忍到家里坐,搬了一把凳子靠在外面的墙上,我六神无主、黯然神伤地躺在椅子上面。房子空了,父母只留下了遗像,在堂屋正中间的方桌上慈祥而无言地看着我们,全世界都空了!一股悲凉从心中涌过之后,我想,这房子决不能拆,一定要保留。父母亲在这里看着我呢!父母走了,我把他们建的房屋也推倒,我还是人吗?我决定把这座房屋修缮,把我城里家中的两万多册图书搬到这里来,免费供村民阅读。我想好了,书屋的名称就叫“伍满书屋”。“伍满”是大多数村人对我父亲的称呼,“满”也是母亲名字中的一个字。用这样的方式,既纪念了父母,又做了公益事业,同时保留了自己的根。

作者简介:

袁杰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客座教授,娄底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有《随园流韵——袁枚传》《毛板船》《圩程——袁杰伟自选集》三卷。获湖南省梦圆2020主题文学征文三等奖,娄底市文学艺术奖,娄底市优秀社科成果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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