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彩虹

卢颖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声很大，嗒嗒拍打着放置在楼房外的人工绿植上。我向外望去，只看到时不时斜划在玻璃窗上的银痕，和它画出的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是一张离我很远很远的脸了，伴随着久远的故事，在记忆的深处，愈发地模糊起来……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很急，每每都“赶趟儿”似的冲刷着世间的污浊。正因如此，雨量也大得出奇。小时写“夏雨”时，“倾盆”之述便成了文章中不可或缺的词语。我的外婆是小学语文老师，退休之后就负责我的小学功课，类似这些形象生动的词语，我早早便接触了些。用于作文，因语词形象准确，自是常得赞赏的。小时未有什么宏图志向，只知作文做得好，就能被当作范文，由作者本人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大声地念给同学们听。得益于外婆的教导，我时常会站在讲台上，受了殊荣，越发偏爱在夏日傍晚，坐在外婆家的樱桃树荫下作文了。

夏日的雨总爱来得突然。一滴大大的雨珠打落在方格纸上，便要利索行动起来——外婆拿起木板凳，我拿起小本子和铅笔，往屋檐下跑。即便如此快速地行动，那不讲人情的雨滴，还是会狠狠地在外婆和我的衣背上留下几道湿漉漉的印记。一阵忙乱过后，雨声便大了起来。我常常会被嗒嗒的雨声吸引，而后静静地站在屋檐下，一面透过带着雾色的雨帘，望向院子里被雨水洗礼得格外翠绿的樱桃树和那些藏在绿叶间悄悄长大的小樱桃，一面等待着雨后的彩虹。

那时被雨水洗礼过的明净夏空，总会惊奇地出现彩虹。住在同一个巷子的人们，也会时常上演起“偶然发现”而后“奔走相告”的戏码。每到此时，巷子里家家户户的小孩儿都会特别关注着相关彩虹的消息，一旦听到“彩虹来啦”的吆喝声，便像提前约定好了似的，争先恐后地跑去“南街”集合观赏。其实，所谓南街，也只是巷子南段的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街道;说是观赏，实则是居住在巷子里的小孩们追逐蹦跳的狂欢。一群小孩子三五成堆，叽叽喳喳地和周围的小伙伴们歪着头背诵着口诀数彩虹的颜色，边数边玩儿，最后定会绕到和彩虹一样漂亮的“七仙女”的话题，然后过起家家来。如此，我也拥有了一个儿时玩伴。

她的大名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一直“圆圆”地叫着，如此想来，想必我的名字她也是无从深究过的。不同现在，“伙伴”名字什么的，一定要比自己的生辰八字追究得清楚。每到夏季的雨天，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她的模样——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小的身形被粉色花裙装扮着，热情地拉着我的小手，到她们家楼顶的天台上看那片蔚蓝色的天空。

圆圆家住在南街边上，自然圆圆家更接近天空的天台上，彩虹也是最好看的。洁白的云朵在天空上悠悠地飘过，七彩的颜色亮晶晶地装点着弯弯的彩虹，夏日的凉风习习地吹动着小女孩乌黑发亮的发梢……而我，通常就待在圆圆的身边，就那样站着，望着她，望着那片天台上的明净夏空。

“你有什么爱好吗？”那天，圆圆突然问起我。

“我喜欢画画。”

“哇，我也是。那咱们一起画画吧！”圆圆将一支粉笔从中间折断，递给我半支。

天台上的水泥地很大很平整，足以做我们的画布。我和圆圆蹲下，拿起粉笔便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中。第一次，我在“画布”上画了一个圆圆，圆圆则画了一个我。圆圆画的我和我画的圆圆手拉着手，嘴角扬着弯弯的微笑，就像天台上那道弯弯的彩虹。

运气好的时候，我们还会在天台上看到“火烧云”。每当橘红色的云朵飘来的时候，整片天空都逐渐被晕染成橘红色。映衬着天台上这大而平整的“画布”，圆圆的画和我的画也渐渐地被洒上泛着闪闪金光的红色了。我和圆圆站起身来，盯着闪闪的画作，眼眸里也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来。“咱们，等长大了一起当大画家吧！”圆圆看着我。我看着圆圆点了点头。

后来，到了小升初的阶段，为了好好备战考试，我不常去外婆家写作文了，和圆圆也渐渐断了联系，又因之后学业日益繁忙的缘故，便未再见过。

有一天，圆圆带着黑框眼镜，被我们老师领进了画室。圆圆这几年来变化不大，依旧是那张圆圆的脸蛋，所以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之后，我很想上前去打招呼，多年不见了，有些害羞，连问候语都不知从何说起的。圆圆好像看见我了，她朝我坐的位置望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时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以为她一眼认出我来。我激动地连忙把画架偷偷往一旁挪了挪，空出仅能容纳一人的一小块地方来，向她传达邀请之意。我望着圆圆，圆圆看着我，之后，她领取了画架，坐在与我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猜测圆圆没有认出我来。亦或许认了出来，但同我一样，因多年未见的隔阂，不知问候的开头该如何说起吧。在那样一间小小的画室里，圆圆和我之间，像是突然出现了一条历时五年决裂生长起来的沟渠，让我们再也无法抵达相互的彼岸。

圆圆和我，终究是未在重逢之时，说上一句寒暄的话的。许是看到彼此都依旧在遵守着小时候许下的画画约定，便心照不宣地把要说的话语都藏到画中去了。

过了不久，我因要去北京求学的缘故，在一个雨天的傍晚离开了画室。我静静地整理着画具，圆圆静静地画着画。好似五年的时光，早已将我们冲淡成了毫无关系的人。走出画室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圆圆，发现圆圆也正巧看了看我。然后，我们在心里，互相说着再见。

再见，真的变成了，再也不见。

如今，我还会时常去外婆家探望。路过南街，还是会不自觉地望向圆圆的家。可是，时年流转，南街的周围都争先恐后地盖起了高楼大厦。圆圆家也盖成了五层楼的洋房，就连一直不怎么喜欢折腾的外婆家，也因街区改造的缘故，将露天小院接盖成了不见天日的封闭小楼。

时间一下子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它让我的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变得愈发模棱两可起来。它让我不断地怀疑着过去，又让我不断地确信：在这条不断长大的道路上，我也在不断地失去。

我再也看不见那棵樱桃树了，再也回不去那个拥有彩虹的小小天台了，也终究彻底失去了我和圆圆曾经拥有过的小小天空了。但我依旧怀念并期待着夏日的雨，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能在高楼大厦群立的缝隙间，偶见那道从童年赶来的七色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