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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施家的碱水面

2022-04-29徐群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8期
关键词:面馆面粉面条

在江南一带的许多地方,都会以一碗面条作为一天的开端。这个名叫马渚的小镇,隶属宁波,毗邻绍兴,有浙东运河流经的船埠,也有绿皮火车经过的老旧火车站。镇上的人们有着与城市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小镇不大,可供选择的面食却很多,每天早晨,我就能在出门不远的小弄堂点心店,吃到大饼油条,底板焦脆的生煎包,还有葱花飘香的酱油馄饨,而最让人心动的,还是那碗热气腾腾的碱水面。这不仅是一份早面,更是一种生活方式。

镇上喝早酒的历史由来已久,碱水面是喝早酒必不可少的食材,几乎没见过喝早酒而不吃面的人。我在点心店时,总能碰见几个喜好喝早酒的中年人,他们经常会舀上二三两吊烧,随性点一碗碱水面,不紧不慢地拿一小碟花生米,抑或几只千层包,乱话三千聊东聊西,时而引得哄堂大笑,时而低头耳语,给旁人无边的猜忌。吃饱喝完,红光满面地各自离去。有时,为了某个话题,酒友们说着说着就翻了脸,吵得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而过不了一日,他们又重归于好,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喝,不温不火的市井气延续着平民百姓的生活。

入冬后的某一个凌晨四点多,四周漆黑,村庄沉睡,住在大施巷村西北角的村民施登余夫妻俩便起床了。一番简单的洗漱后,老施走进楼房旁边一间平屋里,开始做面的准备工作。他的老伴则推出三轮车,往车厢搬上两大筐碱水面,准备去赶镇里的早市。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落雪,夫妻俩几十年如一日,重复着这件琐碎漫长的事情。在妻子“嗒嗒嗒”的三轮车马达声匆匆离去的同时,老施推上拌粉机的电闸,做面也开始了。

好吃筋道的碱水面需要花时间用心去做,而这往往是一些人没法做到的。营生与手艺,孰轻孰重在老施心里清清楚楚,他绝不会因多赚一分钱少出一份力而作假。他认为食材是万万做不了手脚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顾客的嘴巴,所以老施做面总是兢兢业业,手艺自然越来越精到,老施家做出来的面条与人家就不一样,根根分明,爽滑弹牙,入口有嚼劲,通常还有一股麦香。

每次进了面粉,老施先要测试下面粉的柔性和韧性,然后做出最合适的配比,这些最考验做面师傅的功力。看颜色,乳白色或一点点黄色;闻味道,有没有麦香味;最后把关的还是手感,他能凭经验摸出个道道来。有时候同一个牌子的面粉也会有差异,要靠手的感觉细细寻找,如此像是老中医诊病时的望闻问切。 然后是碱水,根据季节和温度的不同调试碱水。碱,是和面的关键,能把面粉中的骨胶蛋白聚集成致密的网络,锁紧淀粉颗粒,使面汤不致浑浊,还能使面在嘴里产生令人愉悦的弹性。这是一个复杂的化学反应过程,碱加多了,叫“伤了碱”,面条就会变硬,颜色泛黄,有种特别冲的碱味;碱少了呢,会使面条味道绵软无力。老施做面最忌讳的是骨软筋酥,他把做面比作做人。他常说:“人活着就要筋道,不要活着像碗烂面,没嚼头。” 然后掺水拌粉。掺水也要紧,水掺多了,粉团过湿不好成型;水掺少了,粉团太干皲裂出不了面。和好面粉后,制面才开始。倒入压面机中反复压制成厚1.5~4毫米的面皮,再送入面条机中制成长约40厘米的面条。 从面粉到面皮,再从面皮到面条,费时费力,一袋50斤的面粉制成面条,至少要埋头干上三个多小时。 最后是盘面。当面条从面条机中缓缓挤出的时候,老施的女人开始盘面。女人手艺精湛、熟练,左手捏一把长面,右手捋起二两面,随手摆弄几下,手往怀里一拉,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随即轻轻滑落到长方形的筛箉(晒物用具)之中。此时的面条像极了女人梳理好的一团团纱线,生动鲜活。

碱水面如此温馨的食物,也只有在时间的悉心打磨下,才有圆满的获得。

很多食物不是只有味道,还有以前的日子——让人想起光阴深处的那些人那些事。

时光回到了属于老施父亲的60多年前。 一条运河穿街而过,河上舟辑往来,桨声橹影不断,面河的两排杉木店面,温暖而孤立地泛着褐色的光。每一处早上开启、傍晚又合上的门板,守着嘀嗒作响的时光。德仁面馆直对木桥,老板任世镇,一只眼晴有疾,人称白眼阿镇。镇上好几家面馆,面做得最好的数德仁面馆。三个师傅,五更起床,和粉摇面。和粉是项很有技术性的工作,多少水多少面粉一点不能马虎,双手推拨需用力均匀。 天亮时,老板阿镇亲自动手下面,湿面在滚水里汆熟,捞到早已放好酱油、猪油的瓷碗里,撒上葱花。热腾腾的碱水面端上来了,小木桌一下子有了生机,左手边是小醋瓶、右手边是半碗辣火酱,添加自便。冒着热气的碱水面,在清清的面汤里“荡漾”开来,猪油和葱花混合的香味,直袭鼻尖。香,真香。当白白的猪油在滚烫的青边碗里融化的一瞬间,刺溜刺溜吃着筋道的面,咕嘟咕嘟喝着滚烫的汤,一番说不出的满足。镇里的居民及赶市的农民都拥入面馆,座无虚席。落市了,面馆才慢慢清静下来。

这是父亲嘴里念念不忘的老面馆,当初他挑菜到街上卖,卖完菜必去德仁面馆吃两盅烧酒外加一碗面,那时的碱水面才两毛钱一碗。有一两次,父亲卖菜也带上他,于是幼时的施登余对德仁面馆的碱水面,有了一点美好记忆。 1970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部做面的机器(当地人叫面车),当初村里还有做年糕、做馒头、做大方糕的小作坊,这些都用于村民生日做寿、起屋上梁、婚嫁喜事等。村长觉得他父亲老实,学东西上手快,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于是就把做面的活儿交给了他父亲,那时做面是用来挣工分的。没几年父亲患病去世,村里的人就轮流做面。十七岁那年施登余就去生产队干农活,有时也去面作坊做面,不过只是帮师傅扛扛袋子,打打下手。

随着时光流逝,许多记忆像深秋的树叶,残缺不全,一些人和事,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模糊不清。而岁月总是有情,在一些人的记忆中,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记,叫人感动,让人唏嘘不已……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时光回到了30多年前。分田到户后,施登余就去一家炒货厂炒豆子。没几年炒货厂倒闭了,失了业的施登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一次聊天时,有人说面粉厂的面条太难吃,还不如以前生产队时做面做得好。走投无路的施登余突然灵光一闪,不如买部面车维持生计。于是,他东拼西凑借到一千多元钱买了台简陋的面条加工机器,又四处托人调换粮票,用粮票购回了几袋面粉。 开始做面时生意并不火,每天只能做20多斤面粉的面条,施登余挑着箩筐到处叫卖,那时虽说一斤面才三毛钱不到,但买面的人却少得可怜。实在熬不住了,妻子只身去上海帮人种田,补贴家用。那一阵施登余做完面又要穿村走巷卖面,一个人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每日午夜刚过,施登余就起床工作,他要赶在天亮之前把面条做好。做完面顾不上喝口水,推辆破自行车把面拿到早市上卖。他咬咬牙坚持着这一切。想到卖面的钞票可以让妻子早回家,孩子的学费有着落,买谷种、化肥的钱也有指望,他脸上漾出了难得的笑容。

一年又一年,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夫妻俩一天一天做,一夜一夜地熬,依靠口口相传,他们的“面圈”慢慢扩大,上自杭州上海,下至宁波舟山,每天有电话来催货,不断有人慕名而来买面,销量至少翻了六七倍。或许是离家越久,越会怀旧,怀念以前的人,怀念以前的食物。有个移民海外的乡贤,年轻时曾在小镇待过,每次他写信给他村里的亲戚说,什么也不要带,只带两样,一是自晒的笋干菜,二是老施家的碱水面。 坎坷跌宕的做面生涯永远地沉隐于记忆深处。当年的小夫妻,已成了满头银发的老头老太。 其实,做面并没有给老施夫妇带来富有,唯一让他们欣慰的是:靠做面供儿子读书读到大学毕业,长大的儿子有了家庭和事业,还在市区买了套商品房,孙儿也在城里学校上学了。

在往昔和现实中穿越,谁也弄不清,老施家还有多少温情的小故事。冬天的村庄,谷物都已收获,田里少有农活,乡村拥有了很多个暖阳下的闲暇日子。但老施夫妻俩仍争分夺秒全身心地劳碌着,他们觉得再没有比冬日暖阳更珍贵的馈赠了。

午后的阳光把农家小院照得暖烘烘的,也给院子里晒着的大片活面以及旁边一畦碧绿的菜地涂上一层金色。穿着蓝色长褂子的老施和系着花布围裙的老伴,细心地给晒在筛箉上的一团团面一个个翻身,他们各自忙碌着,许久都没有抬头。也许他们正在想象着,趁天晴做出更多的面,卖更多的钞票,帮衬儿子多还些房贷。或许,他们根本没想,只是埋头劳作,储备更多的面干。他们那样匆忙,无法停下来把日子精雕细琢。朔风穿过小院,那浓郁的面香,飘得很远。 我偶尔路过,停下脚步,目睹他们忙碌从容却充满希望的生活。晒面的场景还是很上镜的,六七十张筛箉熙熙攘攘地排列在那里,每张筛箉上横平竖直的40多饼面,一片浅黄色,洋洋洒洒,蔚为壮观。我看过摄影师发在报刊上的一组晒面照片,很是抢眼。心想若是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栏目来这儿拍摄,镜头里的画面一定会更加震撼。

我从老施家的正门走进去,后门走出来。屋后是条断流的小河,河边有一棵橘子树,绿叶间缀满黄澄澄的果实。隔了河是条大马路,马路旁边是一个工业区,尽是时尚伟岸的新厂房。回望老施家建于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小楼,更显低矮老旧。忽然觉得老施他们好像还生活在以前的年代。他们是懈怠还是坚守?姑且视为坚守吧,因为他们的坚守,才把流失的岁月与现世的繁华对接了起来。

一个地方的饮食,最能体现当地居民的活法。一碗小面,虽然简单,但也是一种生活态度。马渚碱水面,无论是做面的、卖面的,还是吃面的,同样都在这方水土拥有获得感、幸福感,这就是快意生活,美满人生。

作者简介:

徐群,笔名“清风徐徐”。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江南》《鸭绿江》《青海湖》《西部散文选刊》等三十余种刊物,出版有散文集《回眸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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