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日记(长篇连载八）

8月23日  星期日  阴转多云

今晚我回到了南至市。掐指算来，虽然我离开仅八九天，对南至却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人家用“三秋”表达情人之间的殷切思慕，我只是觉得人不在南至中院，就十分不安，有时甚至魂不守舍，坐卧不宁。当然，这是自我坐上南至中院院长的位子之后，方发生的微妙变化。

晚饭后，大约八点钟，臻岩来了。这是事先约好的。明天星期一，肯定很忙。我离开中院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必须赶在周一之前，与临时主持全院工作的臻岩沟通沟通。

“唉，咱俩一见面，又要说那些不想听的烂事、破事、恶心人的事。”臻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明白，又有“丑闻”了。

“没关系，再令人难堪的东西咱都见怪不怪了。在这种环境工作，免疫力早超群了。嘿嘿，说吧。”

“原来咱俩说过，如今的某些干部，主要问题是贪权贪财。上升到政治高度来说就是被西方的金钱文化和咱们的权力文化毒害了。事实上还有个贪色啊，因贪色把命断送的活生生的实例，又不是一起两起三起了，可这些人咋就不悔改哩？因为搞个女人，把命都搭上了，可气可悲呀！”

“噢，又出这事了？”我知道南至市一些干部因搞婚外情，闹出过人命案子，而且是好几起这种刑事案子。

“老城区财政局的副局长失踪多时。副局长的家人天天到公安局，要求找到他，一定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公安局下了大功夫，把寻觅副局长作为重要任务。想一想，一个大活人，又是财政局副局长，能不重视吗？就在你去贝加尔湖的第二天，人找到了，不过不是活人，是尸体，还是切割成好几块的烂肉。真惨！做了DNA检测后，结果证明就是这个失踪局长。警察从他的手机中发现了可疑的电话号码，顺藤摸瓜，抓住了凶手。凶手是歌厅的坐台小姐，绰号一枝花。同时还抓住了帮她行凶的一个年轻男性。”

“这种杀人案百分之百会破的，这种人愚蠢又歹毒，可恨啊！”我情不自禁地说。

“唉，这个局长，就是搞情妇，也找个好一点的呀，怎么能去找坐台小姐，真是活该！”

“唉，如今有些人就是贱。没听说吗，有个副省长找个发廊小姐做情妇。这个区级局长，找个坐台小姐，唉……”

“也是的，实际他们找的并不是情妇。”

“要是情人，能动手残杀吗？唉，如今假的玩意太多，哪里还有情人呀。都是冲着钱和权来的呀！”

“所以才出现这么多假情人互殴互杀的。今年大年初一发生的一起凶杀案，也是和一个区级机关的领导有关。这位领导被一对夫妇死害了。也怨这个领导太花心。那个姑娘没结婚时，俩人常常共度良宵。姑娘结婚后，把秘密告诉了丈夫。丈夫非要妻子二选一，证明对自己有真心实意，否则就分道扬镳。结果就导致了这场悲剧。”

还有一桩案子既滑稽可笑，又可恨可悲。那是今年元月初发生的事。男人是市级某局局长，他找了个在舞厅卖弄风骚的女人。局长本想玩一玩乐一乐，最多破破财而已。谁知玩了几回之后，女人非要转正，局长哪里会干这事。自己的老婆在市里某局做财务科长，这个女人无论是文化水平，还是气质风度，都和夫人相差太远，更别说夫妇二人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如此幸福的家庭，怎么能叫个风骚女人毁了？局长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是明白的，立场是坚定的。那个女人见转正无望，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要以经济赔偿来了结事端。女人为了使男人就范，迫使男人与她签订一份协议书，协议书明文写道：男方应该赔偿女方青春损失费与精神损失费共300万元，限期三个月，否则后果自负。落款有二人签名画押，还按上各自血红的手印。300万元对一个老板来说，也许不算啥，但对一个市级的局长，又非肥得流油的那类机关，确实压力甚大。男人曾多次与女人磋商，能不能把缴款期限延长一年，到时缴款肯定一分不少。可是，女人一概不答应，300万元，必须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之前拿来，不然，自有办法。

期限到时，局长只送来88万元。他对女人说，放心，剩余的钱我一定给你，但是得给我时间呀。可是女人不信，只是答应延长一个星期，倘若七天之内拿不到剩余的212万元，别怪她不客气。结果当局长再来向女人道歉，求她把缴款日期推迟时，女人没再说话，待男人走后，她跑到检察院，拿着二人私下签订的协议书，告这个局长背信弃义，不守合同。请求检察机关严厉处罚他，并将其欠款收缴过来还给自己。

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真的令人啼笑皆非。结果那女人不仅没要回他的欠款，连她的房子、汽车，都被收归司法机关了。因为那是男人用赃款为她购置的。男人最后由法院审理，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

接下来臻岩说了一下碎尸案的情况和其他事情，我是强忍着一种反感的情绪听下去的。之后，臻岩说明天刑事庭的同志会将这个碎尸案的卷宗送你审阅，案子要上审委会的，你得有个精神准备。

8月24日  星期一  阴转小雨

一上班，刑事庭庭长就来到我的办公室，送上了碎尸案卷宗，并向我报告了案情。

案子很简单，事实也很清楚。按说审理此案应该是轻车熟路，遗憾的是案子的罪魁祸首却不能绳之以法。也就是说当案结之后，该杀的杀了，该判的判了，真正的祸根却铲除不了，他依然逍遥法外。

事实是这样的（这里用女首犯、男帮凶、A局长、B局长这样的符号代替人名更适宜些）：

女首犯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由于人长得漂亮，又特风骚，就引来不少顾客。有来收拾发型的，有来欣赏女店主美貌的，也有怀着不可告人的企图的。人若长得漂亮，特别是年轻女子，那就是资本，就是魅力。被众星捧月般地宠爱，她自然就高傲起来，对一般的男人往往不屑一顾。突然一天，一个长相英俊、身材魁梧的男人闯进了理发店，二人竟有一见钟情之感。男人是A局长，在南至市北郊区一家颇有权力的机关任一把手。无论形象面容，还是社会地位，A局长皆令女首犯为之倾倒，且觉得相见恨晚。A局长本有家室，只是想采采野花吃些野食，逢遇貌美出众的这朵花儿，岂不喜出望外？凭他的世情经验与谋略手段，只略施小计，就拿下了这个小女子。一来二去，二人就如胶似漆，恩爱有加。所不同的是，女人是真心实意，以身相许，企盼与A局长结为秦晋之好，相伴白头，而A局长却是逢场作戏，今朝有酒今朝醉，即时行乐即快活。在神魂颠倒、其乐无穷的二人世界中，无论是海誓山盟，还是信誓旦旦，皆是随口之言即兴表演罢了。两人好过两个春秋，女人要求转正的欲望愈来愈强烈。为了冲淡女人的专一欲望，A局长有意介绍一些爱沾腥气的色鬼，到这里美发整容，按摩聊天。这一招还真有效果，一是使美发店生意更加红火，二是有更多“骚客”来跟女主人打情骂俏。

一日，一个年过半百的常客B局长，在大雨滂沱的晚上走进店里。他先摆弄头发，又做了头部肩部按摩，之后还是不想离去。时针已至晚10点了，店里只剩B局长和漂亮女主人，他竟然将店门锁上，强行将女人拖进内间床上。事后女人只是说，只能有这一次，如果再胡来，我要告你的。B局长当面点头应允，保证下不为例。其实B局长是个老江湖，他判断女子不只与他有了这一腿，她与A局长早就有了这一腿。尽管他没证据，但他很自信。他知道，这女人不会也不敢把发生的丑事告诉任何人，包括A局长，更不敢公然到司法机关告他。所以，B局长就隔三岔五地瞅机会来占便宜。他哪里知道，女人想要在A局长心中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以为自己对A局长的爱是专一的、痴情的，不会再跟另外的男人胡搞，只有这样，转正的期盼才会梦想成真。可这个死皮赖脸的B局长竟然得寸进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事会被A局长发现，到那时，自己这上千天日日夜夜的美梦岂不破灭？于是，女人找来了一直暗恋着自己，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远房表弟。一番云雨之后，表弟当即表示，自己生是表姐的人，死是表姐的鬼，表姐有啥嘱咐指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当在所不辞。

表姐向表弟诉说了自己的苦闷和烦恼，特别痛恨那个一直想占自己便宜且纠缠不休的B局长。当然，她并没有告诉表弟B局长奸淫自己的丑事，只是想把这个人除掉。表弟当即表示一定灭掉这个色狼，随后就购置了尖刀、电棍、绳子之类的凶器。男人一旦被女人迷上了，就会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女人编织好这样的罗网，B局长必死无疑了。

掩卷沉思，听说B局长有个幸福家庭，爱人在市里一所重点中学任教，一儿一女十分优秀，都在重点大学攻读。五十岁的人，已知天命了，却因寻花问柳闹得丢了性命。

这场悲剧要断送三条人命。遗憾的是那个A局长却逃匿了法庭的审判。

公安刑警找到他质询时，他不承认与女首犯有暧昧关系，至于俩人要结秦晋之好、海誓山盟之类的玩意，他说这纯属女方捏造的谎言……

这个A局长，知道自己说的全是谎言，司法人员也知道他说的全是谎言，但是，却没办法惩治他。可悲的是女首犯，至死都不明白A局长对她是虚情假意，是逢场作戏。

世上的一切“樊篱”也好，“栅栏”也好，“围墙”也罢，总有着缝隙可钻，有漏洞可乘！人一旦没了灵魂，罪孽就会无孔不入。

8月31日  星期一  大雨

这是一桩不该发生的惨案，它完全可以在案子出现的萌芽时期被扼制，进而惩恶除邪，天下太平。然，应该避免的悲剧在连续上演，直至酿成了一家祖孙五人相继死去的惨剧，也没能唤醒理智与善良。都因有魔鬼在作怪。魔鬼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姐姐叫魔，妹妹是鬼，魔见到好人死去，只是窃笑，幸灾乐祸，甚而还嫌死得不够，鬼则嘁嘁喳喳，窃窃私语：“他们家的宅子不好呀，正对着土庙（村子里一座古老的庙）。”“谁说不是哩，对着土庙，凶宅呀，要不，会一连死了五口。”“怕是土庙的神灵叫他家人患上了羊羔疯，要不，为啥死时人都口吐白沫。”这是一个亲眼见过羊羔疯患者犯病状态的长者说的。“哟，听说羊羔疯传染起来可厉害啦，以后都少跟他家打交道呀……”从此，怪病缠身的一家子在四周闻名了，大多街坊邻居都怕传染这种“瘟疫”，不再与他们来往……

魔与鬼的妈妈叫愚昧。

悲剧还在继续，两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男主人把采摘的新鲜槐花和上面，上笼蒸成菜。这时候，家中已经走了5人，父亲母亲、妻子和两个女儿，只剩下他与可爱的小儿子。男人对生活依然抱有信心，尽管下世了多个亲人，可是那又有啥办法呢，人死了不可复生，也许这都是命吧。不认不行呀，人呀，就得认命！只要把儿子看好养好，以后依然能传宗接代。也许，这就是他的精神支柱与生活勇气吧。爸爸先盛一碗蒸好的槐花，叫儿子送给同村一位贤惠的大嫂，儿子连跑带跳地回来后，父子俩开始这顿美餐了。刚吃罢槐花，以往的故事又上演了，父子俩同时犯病了，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瞪眼、呕吐、抽搐，面色发青……那位善良的大嫂也犯了同样的病症，他的家人怀疑是食物中毒，就顺便将这边犯病的父子俩与大嫂一块送到医院诊治。好在善良的大嫂与孩子他爹吃的蒸槐花不多，很快被抢救过来，可爱的儿子却一命呜呼。为他们诊治症状的几个医生说，这是典型的毒鼠强中毒，绝不会错。这时，已苏醒的大嫂对也醒过来的男人说，你们家有毒鼠强吧，就是有这东西，咋会整到槐花菜里呀？没等男人回话，大嫂家跟随的兄弟就说，还不快去报案，并对中毒的男人说，你总不会将毒鼠强放进槐花菜吧，一定是有人放毒……

噢，真有这事？男人稍稍有点醒悟，回想起上次出现的症状，那次一下子死了俩亲闺女呀，也是在吃了午饭以后，全家人都犯病了，只是俩闺女犯得狠一些，小儿子就没在家。当闺女在医院抢救无效死去时，有人叫去报案，说是吃的东西有毒，可是，唉，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听说报案，乱作一团了，一致认为，这是羊羔疯病发作嘛，报啥子案，别给公安局添乱啦，回头到土庙烧烧香，许许愿吧……

就这样，俩水灵灵活生生的好闺女走了，连案都没有报，只是去土庙没少进香。安生些时，这又出毛病了……

这次得报案了，不能再不明不白地死人了。

接到报案，派出所很快组织干警赶往现场，调查一番之后，方知两三年之间，好好的七口之家已死了六人，觉得案情重大，立即将案情向市公安局汇报了。

市局领导接到报案，首先肯定，这一家连续死亡六人绝非什么怪病，更非宅子风水不好，分明是中毒之故，要求参战民警要一鼓作气，尽快破案，抓住投毒凶手。

本来就不是复杂的案子，犯罪嫌疑人更不是高智商有手段者，只是怨受害人太麻痹，太善良，太无警惕性了。家人不明不白地连续死亡，受害人却依然麻木不仁，致使酿成六条人命的大案。公安人员很快将投毒嫌疑人锁定在受害者的邻居，一个农村妇女，45岁的文盲。

当公安人员上门传唤这家的女人，她推说要去厕所，公安干警感觉有诈，紧随其后。这女人进入厕所后立即取出藏在墙缝的毒鼠强塞入口中，企图自杀逃避法律惩治。公安人员迅速行动控制住女人，即刻将其送进医院洗胃抢救……

女嫌疑人果然就是投毒杀人者。她连续地投毒杀人的事实令人震惊，而她投毒杀人的动机更令人匪夷所思。

公安干警问：“你与邻居家有何深仇大恨？为什么连续投毒，害死人家六口人啊！”

“要说深仇大恨，还真没有。就是觉得他家人强马壮的，比俺家强，他家男人比俺家男人能干，孩子比俺家孩子厉害，女人比我有能耐。论挣钱，俺男人不行，人家除会农活，还有木匠手艺;凭吵架，俺不行，吵不过他家女人;他家孩子长得又粗又壮，俺儿子跟他拌嘴还是打架，都不中，总是怕他。他家那院子也比俺家的好，我瞅见他们一家人就烦，就恼，凭啥他们家比俺家过得好，俺不想叫他们一家好过了，可俺又没办法治他家。凭面对面跟他家干仗，俺知道不中，斗不过人家，也是没办法，想来想去，看好村里有一家卖老鼠药的，就想用这毒老鼠的药药死他一家。”

“你就不怕人家发现你投毒，报复你家吗？”

“俺想过，俺都是趁他家没人时溜进去的，俺这村从没有发生丢东西的事，也没有小偷小摸的，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谁家也不锁门，谁对谁都放心。就是吵个嘴，闹点别扭，也不会往坏处想。就这，俺才敢投毒，俺知道俺村的人都这样，不往坏处想。”

“你弄了多少毒鼠强，咋个投法？”

“俺先到村里那家卖老鼠药的，用两元钱买了四大包，后来又花四元钱买了十小包，外加两针西林针瓶，又在地摊上买了两包，把药备足了，就开始投了。我不想一次投太多，只想一次药死一个人，最多俩人，叫他们去医院，花钱破财，叫他们全家难受。我一次只用半包老鼠药，将药倒进水缸，撒进盐罐、面袋里，能看着他家的人中毒了，送到医院了，叫他家破财，我就舒服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药死人家的女人，肚子里已怀身孕七个月了，你咋下得手呀，人家那没出生的孩儿咋着你了呀？”

“俺知道，他家女人肚子都大了，再有俩月就生娃了，俺就是不想叫她好过，管他是大人还是娃，就是怀着的崽子，只要弄死他，俺就舒坦，俺也不知道这是为啥，反正就是想把他家人弄死……”

这能成为杀人的动机吗？

倘若仅仅因为这种原由，就去杀人，这世道会成为何样的惨状！

一个女人，扭曲的心理，畸形诡怪的思维，愚昧啊！可怕啊！它不仅愚蠢得出奇，且歹毒得超常。

夜已很晚了，绵绵秋雨轻轻敲打着玻璃窗，犹如敲打我不安的心弦，思绪起伏浮想联翩，是为失去六口亲人的男人惋惜同情，是因为案犯的歹毒愚昧痛心疾首，是因社会的执政链条锈迹斑斑运行不灵而悲愤填膺！却不知对谁发泄……

去找医院发泄吗？是的，每次受害人中毒都去医院抢救了，据说最早的一次抢救，并没有酿成中毒者死亡，医生何以诊断不出是毒鼠强中毒呢？

去找村委发泄吗？你们写在职责之内，还挂在墙上的宗旨，无论是治理社会秩序，还是保护百姓的平安生活，写得尽善尽美，咋不落实呀。

去找公安机关发泄吗？保障庶民百姓的生命安全是你们的天职吧，可是咋能叫受害一家再一再二地死人呀，你们的职业警觉与警惕哪儿去啦？你们的敌情观念又跑哪儿啦？唉！叫受害人一家再三再四地死人啊，你们竟熟视无睹这种怪相啊！

秋雨还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子，我似乎听见的是南方丝竹乐“雨打芭蕉”，心中充斥着无名的孤独与茫茫的凄怆……

9月14日  星期一  小雨转阴

双休日我一直在加班，不仅阅览了有关杀人魔王的厚厚的卷宗，还抽空去了他老家一趟，一个偏远的乡村，同他的家人与左邻右舍接触了一番。案子太凶残，太不合常规。仅仅在三四年时间内，凶手作案30起，杀死数十人，还致伤20来人，创造了单人作案杀死人最多的纪录。对这样的案子，不能只依案办案，我还要了解案子之外更多的事实，找到凶犯之所以成为杀人魔王的原由。在这三年多约1000多个日日夜夜中，平均不到20天他就要毁掉一个人的性命。如此恶毒残忍的杀人行为何以能畅通无阻？直至凶犯创下空前作案纪录，才在异地被抓获。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壤，能长出这种魔鬼？！我企图弄清前因后果，抓住生成恶魔的病根。是的，这阵儿，脑海涌动的全是这个怪胎的故事，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

这里暂且把这个杀人狂称为小寞吧。小寞出生在江北省南至市郊外山区一个普通的人家，在兄弟姐妹六人中排行老四。小寞的成长像大家熟悉的千千万万农家子弟一样，不同的是他比较聪明。他上小学时在班里学习好，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还有一个爱画画的特长。在没有老师指导的状态下，他能对任何实物写生。无论是画鸡画狗，还是画树木画花卉，他画啥像啥，同学老师都喜欢他。上初中时，别的同学能寄宿学校，小寞家没钱，交不起食宿费，父亲就把十三岁的小寞托付给了一位亲戚。亲戚家生活也很拮据，只是为孩子提供一间小平房，至于吃喝拉撒，小寞只能是自顾自了。小寞过起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有时候亲戚家改善生活，包饺子啦，炖大肉啦，闻着那香味儿小寞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真想能与亲戚家的人坐在一起，分享美味呀。可是，人家根本不理他，即使他从饭桌边擦身而过，也只能去自己的蜗居啃个干窝头，再喝口热水，最好的佳肴就是有咸菜下饭了。在学校，小寞也不像在小学时那样受老师和同学的欢迎了，反而，常常遭人嫉妒和白眼。他学习好，又会画画，本该受同学厚爱，但生活却不是这回事。小寞的爷爷是地主，已死了好多年了，他不知道地主优裕的生活是啥样。自打他出生，自己家就和别的农民家一样，甚至比贫农还贫农，可是同学们却叫他地主羔子，还说，一个小地主羔子，学习再好也没用，画那画，画得再好也是瞎子点灯——白费啦（蜡）。开始小寞不懂这是为啥，自己总是考全班第一第二名的，咋个没用呀？自己还会画画，看见啥对着就画，一画还真像，跟真的一样，长大要当个画家，咋会不中呀？后来他渐渐明白了，有人告诉他，因为出身不好，他不会受到重点培养的。但是小寞并不是真明白，更不知道该咋应对这种环境。他只是想反击那些总是打击和讽刺自己的人，可是又弄不准去反击谁，因为说的人多了，竟然形成一种舆论了。小寞开始对上学不热乎了，他不想对视那些白眼，也不想听到刺耳的“地主羔子”声音。他怀念小学生活，那时候没人欺辱他，天真纯洁的孩子们在一块欢蹦活跳，快乐愉悦。特别是有同学喜欢他画的画，还叫他对着摆出调皮姿态的同学写生，待写生的画完成后，周围的同学都伸出大拇指赞扬自己，那是他最开心惬意的时刻。可是，进了中学，长大了的同学怎么会是这样子，不仅不佩服自己的专长，还嘀嘀咕咕窃窃私语，说自己的坏话。小寞陷入一种茫然境地。这时间，没有人来开导年幼稚嫩的孩子，周围只有冷漠与疏远。真正使他下决心不再上学的事，是二哥盖新房的遭遇。二哥已二十四岁了，在农村正是结婚成家的时候。全家用足了劲儿，方凑够为二哥建新房的钱。可房子快建成时，却遭到村中一伙霸道人的突然袭击，竟然将盖起的新房扒掉，还扬言只要你们敢再盖，他们就敢再扒。在小寞心中，这伙人就是土匪。可是与书本上的土匪不同的是，这些土匪在村里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他们的家长或亲戚都是村里有钱的人。无论是凭说理还是凭打架，小寞家都不是人家的对手。面对盖房工地半拉子工程，有好心人悄悄地为他家出主意，叫他们花些钱，摆桌酒席，请那带头扒房的几个鸟人吃吃喝喝，说几句软话，也就是赔礼道歉之类的话，承认自家不懂礼数，盖房之前没去拜访人家，祈求对方海涵包容等等。本来，二哥盖房是在自家的宅基地上施工的，也没有侵犯哪一家的权利，可是遇到不说理的人，也只能委曲求全了，想不到的是，当那些扒房的人们吃了喝了小寞家摆设的宴席，又不认账了，待第二次的盖房显现雏形时，又遭突袭，房又被扒了……

小寞的二哥痛苦地仰天长叹，顿足捶胸，面对残败不堪的建房工地，无一丝儿回天之术。上中学的小寞同情二哥的遭遇，却软弱无力，帮不上什么忙。万般无奈中，他做出一个极端的决定，弃学远走他乡，去闯新的天地。他觉得在家乡已无出路，上学遭受压制打击，全家在村里又备受欺凌。

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已至十七岁花季的小寞一无所知，但是凭判断与想象，一定比在家里好吧，总不会有人奚落他是地主羔子吧，只要肯吃苦，混口饭吃应该不是事的，自己又长得粗粗壮壮，有的是力气，要是弄得美啦，说不准能多挣些钱，有了钱也好孝顺父母二老。

小寞先到了南至市北边的旭阳市，那里到处有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不是在盖大楼，就是在建市场。工头一见小寞这模样，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崽，二话没说，就招进了施工队，叫他干搬砖和泥打杂跑腿的下力活计。小寞干活勤快，不讲价钱，劲头儿又大。别人不愿意弄的脏活累活，小寞不怕。心想，只要能挣住钱，咋着都行。有了这种心态，小寞在工地很受大伙喜爱，特别是工头，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可是，有一件事是小寞始料不及的，每每到了发工钱时，总会有各种理由，弄得钱不能按时到手，有时时间拖得很长，还会有想不到的原因扣除一些工钱，弄得小寞很难顺心如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干了一年，到年终结算工钱时还要拖欠，小寞忍耐不住了，一发脾气，走啦——心想，你旭阳这家工地不讲诚信，我就到别的工地，天下这么大，总不会都这熊样吧。

小寞来到旭阳北边的金远市一家工地，这里正建商品楼，工程量大，时间长，工头讲是年薪，即一年结算一次。但工资相对高些，而且包吃包住。李寞开始还是有点儿担心，别干了一年，到头弄不到手工钱……工头见他犹豫，就开导说，怕啥哩，小兄弟，进了咱工地，就是一家人，一日三顿饭都有人跟你做好了，工地现成的房子，现成的被褥铺盖，还有洗衣机，吃饱喝足了，到年终拿钱，多美的差事，这好事你打灯笼去照照，也照（找）不到呀。甭迷了，在这上面签个字啥都别想了……工头指一指放在面前的协议书。

小寞终于进了这家偌大的工地，日子过得还算不赖，除了满负荷的干力气活计，还有点空儿与工地的工友打个扑克牌，下个象棋，喷个闲篇儿，不愁吃不愁住的，一晃到年底了。满怀希望的乡下年轻人，做梦都盼着这一天，掂着厚厚的年薪，好衣锦还乡，好孝顺爸妈。他知道钱并不多，但这就足以叫二老高兴得“发昏”啦。还能弄几个菜，几瓶酒，请请村里要好的伙计兄弟们，在一块喷喷……

然而，他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来了年终，该领年薪了，工地出其不意地贴出一张告示，告诉打工的人，因为资金运转不畅，每个打工的人只能领到应发工薪的三成，公司承诺剩余的七成到来年还清……

小寞看着白纸黑字的告示，气不打一处来。公司既然不能如数发薪，为啥不早告诉我们。为啥叫我们苦苦地干了一年，才说这话，这不是明明欺骗我们吗……

打工的伙伴们纷纷找工头说理，工头只是花言巧语地忽悠大家，劝大伙消消气，冷静冷静，公司欠大家的工薪一定会补上的。打工的人们追问，叫他说个具体时间，在何月何日补发工薪，工头却吞吞吐吐，不敢说个硬话。现场有几个性格鲁莽的，开始大骂工头了，还动起手脚推搡工头。工头清楚，再往下发展就是众人的劈头盖脑的拳击与踢踹带来的皮肉之苦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呀！不得不说这事他真的做不了主，是公司老板当家，自己真是没有办法！大伙质问，老板在啥地方，我们去找他，你要不老实，小心砸扁你的狗头。工头无奈，不得不将老板出没的地方说了。本来正儿八经的公司都有固定的地址，可是这个公司不然，老板寝办（合一）的地方经常换。大伙商量，到晚间一块去，把老板挤到他的窝里才好说事。同时，打工的人正告工头，不准他透露消息给老板，如果找不到老板，就拿他算账！工头只是点头哈腰地说是……

没等到天黑，小寞性子急，他单枪匹马自个儿奔到老板那儿，果然屋里没人。看来大家说得对，只有晚间才好挤住他。他隔着玻璃窗子看，见桌子上有块闪闪发亮的手表，心想，就是大伙都来了，把老板挤到屋里了，他能给工钱吗？这么多人哩，人要存心耍赖，你没法治呀。想到这儿，小寞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何不把那块发亮的手表弄走，能卖多少钱算多少，赶紧走人到别的工地挣钱。决心已下，说干就干。小寞看看窗子，装着防盗网，即使砸了玻璃，也不好进去，就走到屋门根，企图把门别开，谁知道他猛一推，那门竟然开了，噢，屋门只是虚掩着，看来老板没走远。真是天赐良机呀。说时迟，那时快，小寞进了屋子，伸手将手表拿住放进口袋里，轻轻地走出屋子，又轻轻地拉紧屋门，比兔子跑得还快，一溜烟地窜了。他没回工地，直奔不远处一家旧物寄卖店了，告诉人家这块表要卖，家中要急用钱。店中的小掌柜看了看表说，这表不错，是瑞士全自动机械手表，这牌子嘛，算中档吧，问小寞想卖多少钱。李寞想了想，就编了套瞎话，说家中老人有病急用钱，表是好表，俺相信你老板讲诚信，不会唬俺，你说个公道价吧，要不是急用钱，咋会来卖表呀。小掌柜够爽快，一口价给了12000元。小寞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没想到这块小小的玩意儿，竟然比他打半年多工都值钱。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却说，能不能再添些钱，12000元也太便宜了吧。

小掌柜对视着小寞，沉思不语，二人静默片刻，终于说话了。这样吧，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家中又急用钱，我破例再添上1000元，这是最高价格了，你要卖，就成交，要嫌价低，表还是你的表，钱还是我的钱，生意不成仁义在。

好，成交！

小寞揣上13000元人民币，心里那个美滋滋呀，甜滋滋呀，不过，甜滋滋中还加杂着一种惊恐，一种警觉。是呀，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异地他乡再闯世道才是正道。想好了去路，他趁大家在饭堂吃晚饭时，把少许物件一收拾，便扬长而去，走啦！

从此以后，小寞不再干苦力活计了，开始做生意了，就在距离金远市100多公里的热火市，先是捣鼓蔬菜水果，接着又捣鼓服装。干这活虽然没在工地搬砖和泥劳累，赚的钱也比干那笨活多，可是也不顺心，本来做买卖是公平交易的，想不到的是，往往有那买家拿了菜却不给钱，明明没给钱，还说给过钱了。仗着他们人熟势众，自己身单力薄，又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只能吃哑巴亏了。特别是做服装生意，一次就被人骗了上千元……

这些遭遇使小寞的心态变得冷漠，有一种无形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头脑，改变着他的思维，他痛恨那些占他便宜的人，更痛恨那些欺骗他的人，他没办法找这些人论理，就想杀他们，只是没有机会，一旦有了机会，他真想杀了这些人，不过，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既然做生意也受气，干脆改行吧，他想起卖的那块手表，可以称为自己捞到的第一桶金吧。干脆，以后就干这无本买卖，弄成一起是一起，反正赔不了钱，赚多赚少那要看运气了。从此，小寞走上这条不归路。

小寞的偷窃由小物件发展到偷割电线，终于被抓住了，住进了监狱。刑满放人后，小寞继续偷窃，再被抓，再住监，再放出，再偷窃。是的，当一个人的心灵扭曲，把偷窃当作营生，把不劳而获作为一种正常且惬意的生活，小寞已不再是那个中小学生了。

住进监狱的日子，不仅没有精神的自由，一日三餐的清汤寡水也缺乏营养，正在青春期的小伙子，在一片冷酷孤寞氛围之中，自然而然地想女人了，有时候，想女人的火辣情感真是难以克制啊，可是这时间的他根本接触不到女人。即便出狱，也没谁能看上个劳改释放犯。时时期盼获得的女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想而不可得呀！一种强烈的欲念就能酿成畸形性饥渴吗？也许是吧。遗憾的是，却没人为他这种病态做心理疏导。

我在想，这种特殊的生存态势是酿成他丧失人性、灵魂扭曲的缘由吗？也许，我当然不能肯定这就是答案，答案应该是沿着小寞的人生轨迹刨出根源吧。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焦述，国家一级作家。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代表作有《市长日记》《房子房子》等。作品获“河南省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北方八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全国优秀畅销书”等二十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