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冬日

王小梅

又到岁末，大雪一来，就被困在家里，哪儿也去不得。好在如今不管酷暑寒冬，房间里总可以弄得四季如春。回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过冬天，屋里屋外同样温度，那真是冷。可不知怎地，现在记忆里却有种温暖的感觉。

渝东的冬天不像北方冬天那种刮喇松脆的冷，是一种湿答答、阴丝丝的冷。室内没有暖气，白天还好对付，夜里脱掉衣服钻进被窝是件顶痛苦的事情。好在有“汤婆子”——扁扁的黄铜圆壶，顶上开个口，有螺丝盖子可以拧紧。奶奶怕烫着人，外面用土布做了个套子。睡前灌上滚烫的热水，塞到卷好的被筒里走一遭，把角角落落都熨烫得暖和了，奶奶才叫我钻进去。她叮嘱我把汤婆子放在脚跟，脚暖和了身上就不冷。可我乱踢乱动，早上起来常发现汤婆子流落在被子外面。奶奶和我同睡一张大床，头挨头，一人一个被窝。她自己拿一只医院里打吊针用的玻璃盐水瓶，灌上热水当汤婆子用，她说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样，反正她的盐水瓶到早上还是好好地待在被窝里面，用手一摸，却一点都不暖和了。

洗澡更是件难事，比钻冷被窝还要痛苦。卫生间有个老式的白瓷浴缸，可是没有人用它来泡澡，因为谁家也不舍得用掉那么大一缸热水。奶奶放一只红漆的木脚盆和一只小矮凳在浴缸里，木盆里倒好热水，叫我曲身坐到小矮凳上。第一盆水洗头发，倒掉换一盆洗身上，最后一盆洗脚。洗一次澡要用掉三只暖水瓶的開水，我还是冷得哇哇叫。奶奶很胖，在狭小的浴室里给我洗澡很吃力。浴室里热气腾腾，奶奶鼻头脸上湿漉漉地不知是汗还是水汽。有时候她火起来，会在我屁股上拍一记叫我不要瞎叫。洗完澡的感觉真幸福，趁着热气钻进汤婆子焐好的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不等奶奶给我脸上擦好百雀羚，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奶奶总在忙，没有一刻停下的时候，冬天也不得闲。早上四点多钟天还黢黑，她就起床去买菜。等我起床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热腾腾的早饭，有油条、豆浆、糍饭糕，偶尔还有生煎馒头，可是奶奶永远吃泡饭。很快，我就被喂得圆滚滚的。

奶奶给我做了新棉袄，袖子奇长无比，把整个手都盖住了，她还不放心，又做了一副棉手套，整整一冬天我都没有长冻疮。奶奶又织了一顶洋红的毛线帽，像洋娃娃的帽子一样，尖尖的顶，两边护耳连着飘带，在颈下打个结，胸前垂下来两个雪白的毛绒球。穿上粉底小白花的罩衫，我是一个蛮洋气的上海小囡了。

放学回家后，我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只高方凳写作业。家里有一张带很多抽屉、有黄铜把手和雕花搁板的老式红木写字台，很宽大。可是我嫌它太高，坐在椅子上，手能够着台面脚就够不着地，总之百般不合我意，宁可用方凳当桌子。奶奶帮我把方凳端到窗下光亮处，她自己坐在旁边给我的新棉鞋纳鞋底，偶尔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奶奶是旧式的家庭妇女，只认得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一字不识。可她敬惜字纸，写着字的纸从来不丢掉，连我写错的练习纸都要收起来。她最喜欢读书人，有时候她拿出一张里弄发的收水电费或者打扫公共卫生的通知，叫我这个“读书人”念给她听听，一边听一边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在父亲的母校借读，老师和同学都待我极和善，没人因为我是借读生而欺负我。我喜欢学校，喜欢去上学。天气虽然冷，我也像奶奶一样，一刻都没有闲着。

同学叫我一起去踢毽子，可我没有毽子。我追着一楼邻居家养的一只公鸡满院子跑，硬是从尾巴上薅下来三根漂亮的长羽，回家央求奶奶给我做毽子。奶奶却请我吃了一记“毛栗子”（蜷起中指敲额头一下，以示惩戒），她领我去邻居家道歉，回来后还是找了一枚方孔的铜钱给我做了个毽子。那一年难得下了一丁点薄雪，我和同学在雪地里踢到棉鞋湿透。我的毽子里铜钱又大又厚，落停比同学的都稳，鸡毛也比她们的鲜亮。我一路通杀，赢了个遍，得意极了。

我喜欢冬天的手工作业。有一次老师要我们做一枝蜡梅花，我把黄蜡烛放在最小号的铝锅里，到煤气灶上烧热把它融化成液态的烛油。我忍着烫，把小手指的第一节往烛油里一插，冷却后摘下来，就是一个将开未开的蜡梅花苞。趁热在花苞的底端沾点蜡油，粘到事先准备好的从外面采来的干树枝上，不多久就能做成一枝栩栩如生的蜡梅花。把花插在瓶里，除了没有香气，远远看去简直像真的一样。

做手工作业时，奶奶一直陪着我。干树枝是奶奶和我一起精挑细选的，蜡梅的花骨朵，我做一朵，奶奶做一朵，我的小一点，她的大一点。奶奶做得很认真，我觉得她很喜欢做手工作业。我想如果有机会，她也一定会很喜欢上学。

汤婆子、鸡毛毽子和腊梅花早就不知道丢失在何处，奶奶也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可是记忆总在那里，永不消散，在时隔多年的冬日依然带给我温暖，带我回到童年时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