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唐依曼(中篇小说)
2022-04-29杨红光
文/杨红光
1
北方的四季太过于明显,有的年份,会让人想到鬼斧神工,这个成语不仅可以用来形容奇特造型,也可用来形容四季。前一天还是秋日,浪漫暖阳,后一天一股寒流,就如一斧子下来,劈开两个季节,那些张开怀抱迎接秋天的人,钻入怀抱的,却是寒风。
王修游历半个月,就赶上了这样的季节变化,来到了太原南站。他从南而来,寒流从北而来,一南一北,他和寒流同时抵达。一出车站,天空很蓝,大自然很伟大,再先进的高科技喷漆,包括什么钢琴漆,也喷不到这种水平。广场风大,王修禁不住一哆嗦,他里面穿着短袖,外面罩一件单衣,裤子也是单裤,上面有好几个口袋。王修就想起一句俗话,冻得跟孙子似的,确实如此,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他想,这个城市果然辈分大,两千五百年的岁数啊。他勉强挺直了身子,不服输也不输风度,拿出手机约车。
上了车,暖和了,但司机师傅说,去古县城大约四十分钟,路过小店区,有许多卖衣服的地方,至少买个薄棉衣和秋裤。王修的心里很高傲,但他的身体觉得,师傅的话很有道理。路过一个挺大的服装店,王修用了十分钟,就买好了棉衣和秋裤,钻到车上,棉衣一套,感受着师傅的温暖。
车行二十分钟,到城墙边的停车场。师傅请王修下了车,还叮嘱了几句旅游注意事项。王修点头致谢,穿着薄棉衣,把秋裤塞到双肩包里,大步向城门入口走去。他的样子,一看就不像北方人,偏黑,个子倒是不小,但明显多了几分柔性线条,眼睛不大,却是双眼皮,让人想起眼巴巴求人的样子。
王修的个性,到任何一地旅游,很少惊动当地朋友。但太原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大概是两年前,王修在深圳参加过一次培训,和一个同样姓王的人特别投缘,正好住同一标间,同吃同住同上课,几天下来,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已经成为王修嘴里的本家大哥,一天得叫十几次。
培训结束后,各回各地,天各一方。也就沾了科技的光,联络不断,互相发些知识和段子,点个赞,打个趣,不亦乐乎。这次出游,就给本家大哥打了个招呼,本家大哥说,一定见见面,和古代不一样,李白杜甫想见见不着,音信全无。在火车上的时候,本家大哥给王修发了位置,王修一看,怎么是旅游景点,叫太原古县城。本家大哥叫他不要问那么多,旅游到旅游景点,不是正合适的事吗?
王修从东门进来。正是下午三点多,整个古县城被拢在一片逆光之中,镶边镶角,层次感愈加突出。王修第一时间想到,要是拍武侠电影,飞檐走壁的高手,在古县城的上空穿梭,一定很好看。待到平视下来,大量穿着现代衣服的游客,来来往往。路的两侧,偶然可见穿着分不出朝代衣服的店小二,还有古装女子,在古物店门口招徕着生意。
路过一个类似于T 台的地方,站着穿古装的人,或走路,踩着棉花的感觉,或吟诵,背景音乐有点大,乍听还听不清楚。王修驻足,这才听清,吟诵的是唐诗。一拨两人,一男一女,就像现代的诗朗诵。王修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块牌子,粗略读过,知道这叫汉服表演,吟诵的不一定是唐诗,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太原人写的诗句,比如王维、王之涣、王昌龄,另外一种是写太原的诗句,比如李白写的那句“晋祠流水如碧玉”。
王修是工科男,爱好归爱好,毕竟不专业,本计划凑个热闹就走。再抬头,却见第三拨表演者出来,王修眼前一亮,耳边一清,与其他两个姑娘不同,这个姑娘妆很淡,眼角微微上翘,有点戏角的感觉,俏皮而略带凌厉。眉并不淡,眉毛还是一根一根,不像有的人,像贴了黑色的绝缘胶带。人高瘦,却很有筋骨的样子。最厉害的是,声音很空灵,穿街走巷,又沿着墙檐凌空而起,不知飘往何方。
王修盯着台上的姑娘,进入了恍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错觉随时都在发生,他竟然觉得,台上的姑娘,在扫视台下观众的时候,扫过自己时,停留的时间多了那么两秒。在这两秒间,他觉得,自己得想个法子,多了解这个姑娘。
他不由得又想起本家大哥。和本家大哥处那么好,还有一个原因,他俩一个快三十,一个快四十,却是培训班里仅存的两个单身汉,自在逍遥,还能交换文化上的话题。单身的原因不同,本家大哥曾有婚姻,爱在云端,日日如临仙境,新婚不到两年,在一次抢险救灾中,妻子意外身亡。本家大哥闻讯晕厥,后来,窗帘紧闭,在家幽闭一个月后,开始喜欢神秘文化,天道地道、八卦易经的,再无心思操心男女情爱;王修喜欢古典意境,不舍现代奔放,自觉有点错乱:接受不了林黛玉那般娇弱,也不敢面对花木兰那般提刀上马,内心苛责,一直单着。一次酒后,在一个小包间,本家大哥的手已经扶不住瓶子,往杯中倒酒,一半倒在手上,倒着倒着,忍不住失声痛哭。在痛哭中,他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
王修的眼睛正湿润着,感叹一声:“大哥,对不起,触到你的痛处。”
本家大哥哭声小了,说:“王修啊,人这一辈子,可以努力奋斗,搞事业,但是,爱情是绝美的,没法奋斗,只有机缘、遇见……你左挑右挑,并不将就,我非常认可你。”
“是那句斯人若彩虹,遇到方知有吗?”
本家大哥摆摆手:“不不,这是一个糟糕的比喻,彩虹这东西,你遇到了,也不属于你,属于成千上万人。而且,它注定非常短暂,要失去的时候,也不由你。”
“有一些人就喜欢玩感情游戏,不图长久。大哥,我应该怎么办?”
“一定要长久的美好!至少是看起来要长久。”本家大哥又哭了起来,“哪怕,人生多变故。”
王修拦住了本家大哥再次倒酒:“我懂了,不能坐在家里和办公室等彩虹,而是要走出去寻觅和遇见。”
“对,你本来就爱旅游,怎么不利用起来?”
“就是个独行侠,就想着当好旅游播主。”
“改改风格,下一次,可以来太原试试。”
“来太原试试。”王修认真回忆着,说是试试,也不容失败,他知道,绝不能到后台搭讪。在这样一个古典的地方,这么唐突的方式,显然不合适,我不能被那些《西厢记》一类的故事给带偏了。常言说,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她不识轻浮,大概会着道,可这个姑娘,天天在这里表演,什么样的搭讪没有见过呢!一旦把自己归为处处开屏的人,就毫无可能了。
想到这里,王修从包里拿出单反相机,故意摆出姿势,朝着姑娘拍了起来。这架势很是突兀,姑娘一下看在眼里,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些。王修摇了摇相机,说道:“我是旅游播主,十万粉丝。”说罢就走。心想,点到为止就好,反正你在这里工作,飞不了跑不了。他计划,这样子反而会留下好感,等隔一日,再过来多拍几张照片,借口传照片,再加微信。
王修再往前走,接近本家大哥发的位置,他看见了一面旗,又看见了一个穿着仿道袍的家伙,正在那里神神道道。这个摊位的样子,是整条街上最简化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椅子后面挺着一面旗子,迎着微风,略略飘动。像古代的酒旗一样,不是在旗杆上套着,而是旗杆顶端有绳子,绳子下面挂着旗帜,像放风筝一样,只不过这风筝是倒挂着。旗帜上有四行大字,从右到左写着四行竖排的字——诸葛又亮,人生规划师,居室布置师,情感咨询师。
王修忍着笑,问道:“本家大哥,你这是……把爱好当副业了?”
“算是吧。”这个化名为诸葛又亮的人说,“年休,业余爱好,喜欢鼓捣这些,别误会,这和封建迷信没有一点儿关系。”
“我知道,这看起来是很时尚。要不,我也当你的一个客户吧,你按规矩收费就行。”
诸葛又亮一阵讪笑:“不收费,也不存在客户,就是验证一下我学的东西好不好使。”
王修指了指上面最左一行:“我也情感咨询一下。”然后压低嗓音说,“你一个老单身汉,知道什么叫情感?”
“聋人也有音乐家。”诸葛又亮反问,“真要咨询?”
王修稍有不好意思:“主要还是旅游,把太原看个遍。至于情感这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希望你能帮帮我,毕竟你是本地人。”
“你就直说,看上我们这里的哪个姑娘了?”
“还真是!”王修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兴奋,指一指来时的方向,“汉服表演的,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眼角上翘,化妆最淡的。”
诸葛又亮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我住过她家开的民宿。我悄悄告诉你,她中午也和我聊了几句。我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她刚刚失恋。可是,我也不是媒婆,突然介绍对象,不是我的特长,也肯定成不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这样。”
“那……怎么办?”
“让我想想,”诸葛又亮深思起来,“你呀,可以把这事,搞成一次邂逅,融合在游山玩水中,想办法,让心情带动感情。”
“具体怎么做?”
诸葛又亮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王修。“我怎么知道具体,你可以先住在她家的民宿里,然后相机而动。”
王修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四个显眼的字:晋来客栈。王修点点头:“我大概也想到了方法,那你同时也给我推荐推荐游玩的地方。”
“嗯……”诸葛又亮开始掰着指头,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你来这里,不管你待几天,我给你的建议是,七寻。”
“什么七寻?”
“数字七,寻找的寻。”
“哈哈,”王修再一次笑了,“还千与千寻呢!为什么是七寻?”
诸葛又亮伸出右手,一边说一边弯着指头:“这七寻,一是寻根祖,这里是中华王氏祖和张氏祖发源地,有典籍,有祖庙,你姓王,正合适;二是寻文化,历史上,许多绝美诗词和文章的作者,都是太原人;三是寻美景,虽说全国美景处处有,这里有几处称之为‘绝’的地方,自有地位;四是寻美食,单单是面食和过油肉,就够你馋了,还有许多,你自己找;五是寻传奇,狄仁杰是太原狄村人,这个传奇传到全世界,你可以看看他小时候淘气的那个地方。”
说到这里,诸葛又亮不说话了,伸出的右手,正好握回了拳状。王修等了一分钟,还等着拳状的手再展开。一直没有动静,王修问道:“不是七寻吗?”
诸葛又亮点点头:“是啊。”
“这才五寻。”
“另外两寻,在五寻结束时,自然会出现。”
王修挑了挑眉毛,觉得有点搞笑:“你这还跟我留两手?”
“天机不可泄露。”诸葛又亮并不理会,傲慢起来。
王修笑骂:“装神弄鬼。”说着,离开诸葛又亮的摊位,向着大十字路口走去。
2
王修见诸葛又亮之前,中午的时候,在熟悉的街边,唐依曼看见多了一处摊位。她的第一反应,就如同在一张干净的脸上,看到了吃饭时黏上的米粒。放眼望去,修复不久的太原古县城,四条主街,青砖上踩着皮鞋,古式匾额下闪着手机,间或有曲折小巷,意图通往古典。唐依曼的工作是汉服表演,每天穿着汉服,那股劲儿,挺能说明什么是招摇过市。她收敛着步伐,无意间,模仿着弱柳扶风,她还悄悄告诉自己,要袅娜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在接近这个摊位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摊位会抢了自己的风头。太阳才两个竹竿那么高,摊位前头,已经站了五六个人。唐依曼不敢确定,是不是托儿。她尽量轻蔑地笑了笑,就好像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遇到很优秀的人,反而要表现得很自信,找对方缺点,回忆对方糗事,能降几分算几分。
唐依曼就在心里暗笑道,时代变了,连摆摊算卦的,都学会了跨行。再细看这个人,中年大叔,大概四十岁,一米七五左右,身形瘦削,眉细目长,穿着一身道袍,半长的头发,头顶挽个发髻,正给人们叨叨着什么。
唐依曼顾不上多看,她要先去汉服社报到,今天还有几场汉服表演。她计划,瞅个表演的空档,过来瞧瞧这个人,挂那么多职业,这师那师的,到底有什么本事。
唐依曼还是想不通,比起三年前,大学毕业,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小丫头,还有相爱的他。他很爱依曼,愿意放弃一切,如今的唐依曼,有点钱了,会打扮了,也没变胖,明眸顾盼,玲珑雅致,精灵一般,两个人却分分合合,先断肉,后断骨,最后连筋也断。
离开的时候,他对唐依曼说:“你就是我的一切。”
唐依然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叫“放弃一切”啊!分手半年多了,直到昨天,唐依曼才从别人口中辗转得知,他的话中,大概少了两个字:障碍,应该是“你就是我一切的障碍”。挣脱之后,他马上开始了新生活,找到了新的一切,又甚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新生活已经向他招手了。她有点虚脱,一晚上朦朦胧胧,怎么也睡不着。她知道,这种情况,肯定是有问题的,问题出在哪儿呢?
所以,唐依曼今天的步伐,就不是装的,是真的弱柳,摇摇欲倒。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场表演结束,唐依曼决定去那个摊位看看。她不得不承认,那几个师,特别是情感咨询师,对自己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又有悬念,又有诱惑。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换算一下,人生起伏而顺遂比学历更重要,对于人生的想象,未来的迷茫,本身就是生活最有魅力的一面。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摊位跟前。摊位前还有三个人,应该是两拨,有一男一女,有单身一女孩。那一男一女,看样子是情侣,远道而来的样子,男孩看不出哪里人,个子挺高,女孩一脸南方相,眉骨稍突,圆脸,精致。唐依曼站在两米外,一边看手机,一边听他们谈话。男孩女孩是异地,但这个诸葛又亮下了结论,他们肯定能成,还说了一大堆道理,说得男孩女孩挺高兴,拿着手机,要给诸葛又亮扫码付款,诸葛又亮摆摆手,男孩女孩道谢而去。唐依曼就笑,啥叫能成?能成不算成,不离才算成,号称诸葛又亮,难道不知道,现在的离婚率有多高吗?
那一男一女刚走,单身女孩也悄悄走了,看来,她只是路过,好奇偷听的。
唐依曼微微扬着头,踱几步,诸葛又亮一抬头,二人对视,不禁都笑了。道袍遇见汉服,背景是古代县城的样子,恍若穿越。
唐依曼突然想起了什么:“呀,大叔,原来是你呀,这打扮,差点没认出来,住我们家民宿,还答应给我们家宣传。”
诸葛又亮说:“然也,我也记得,你是老唐家的闺女。挺勤快,老在饭店帮忙,那么大的碗,一只手一个,也不嫌烫。”
唐依曼想起了诸葛又亮吃饭时的样子,动作缓慢,若有所思,或者是故作高深。她想逗逗诸葛又亮,抬头看旗子,边看边点头:“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挂羊头卖狗肉,现在,懂了。”
“你这个小妮子,凭什么污人清白?”
“我这算听出来了,你还真有点文化,学过鲁迅的文章。”唐依曼指一指旗子,“没文化的人,也能看出来,你这旗子上写的啥意思。”
“说来听听。”
“人生规划师,其实就是八字和相面,算命而已;居室布置师,就是看风水。至于情感咨询师,就是算婚姻。”
诸葛又亮微笑着,抬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桌子上长长地划了一下,这条线很明显,把诸葛又亮和唐依曼隔开。诸葛又亮指指唐依曼,又指指自己:“你和我,就是封建迷信和科学的区别。苏东坡说,佛在心中,眼中亦是佛。”
唐依曼测着诸葛又亮的道行,还怀揣着一个私心,如果道行深,帮帮自己,也没有坏处。马上说道:“大叔,你说你讲科学,那我问你,你以情感咨询师的身份,说一下我,现在是什么状况?”
诸葛又亮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回答:“你的状况很糟糕,心神不宁,汉服虽宽,遮不住你的虚弱。你的性格,会逼走你的男友,水至清则无鱼,女至精则无男友。你太精了。要清楚,生活和工作,不一样,工作可以较真,但生活的事,一苛刻,就容易出问题。另外,你还中过毒。”
“你才中过毒。”
“姑娘莫急,听我说。”诸葛又亮的语气反而缓了下来,“许多女孩,都中过心灵鸡汤的毒,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药不能停,你算一个。”
唐依曼有些服软,温和下来:“说说理由,有原因有结果,才算好汉。”
诸葛又亮说:“你脸色黯淡,眼里有血丝,还有黑眼圈,肯定是熬夜了。再看看你整个体质,精气神都足,年纪轻轻,不是失眠体质。你思路清晰,是非分明,也不是主动熬夜的性格,一定会选择善待自己。这说明,你的世界出了问题。再看看你的穿搭,这身汉服价格不菲,妆容不俗,生活绝不落魄,家境不错,那么,十有八九,是情感世界出了问题。”
“那你为啥说我逼走男友?”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穿汉服的微胖女孩,也路过摊位,走了过来,和唐依曼打招呼:“依曼,你这是做甚了?”
唐依曼就拿方言怼回去:“走你的道儿去,个人隐私,不要打听。”
微胖女孩哼一声,渐渐走远。
诸葛又亮说:“你的性格,一眼想看穿我旗子上的意思,不管想法对不对,你认定是对的,还非要说出来。你干什么事,都要求自己,快准狠,而且你也朝这方面训练。面对这样的你,男孩会有压力。现在的男孩,自己好不好,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好不好。虽然你不是那样的人,但给人的错觉,你喜欢鱼死网破,敢动剪刀的那种。”
唐依曼不动声色,不置可否,然而在诸葛又亮看来,唐依曼不反驳,就叫认可。让她出口赞赏,几乎没有可能。唐依曼安静了十秒钟,又问道:“那你怎么看出我中过毒?”
“心灵鸡汤的问题,不是说本身有多毒。鸡汤文虽然有很多种,但有个共同特点,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情,鸡汤文从来不去调理,而是加深你的固有认知,让你在现有的思维圈圈里,越陷越深,就像一个天天接受拍马屁的皇帝。”
“你这个果然不是迷信,是科学。看来,你是学了一些中医,还学了一些心理学,也研究过现代人的一些情感问题。”
“然也。”
“哈,”唐依曼忍不住大声笑了一下,“少装腔作势。中医的厉害,是治未病。你要是厉害,你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钱不是问题。”
诸葛又亮本来要说,不收费,转而一想,这姑娘挺有意思的,不妨开开玩笑,就说道:“治未病可不是一百二百的事。起步一千,上不封顶。”
“你肯定是知道我家拆迁了,才这么黑!”
诸葛又亮继续开玩笑吹牛:“主要是我修炼的时间久。”
“还修炼?多少年了?”
“已经在这边修炼十年以上。”
唐依曼再次细看诸葛又亮,小声嘀咕:“就修炼成个这德行?”
“你说啥?”
“没说啥。”
到了下班时间,唐依曼换了便装,厚厚的打底裤,黑色长靴子,淡黄色的羊毛大衣,风衣款,干净利落。唐依曼和诸葛又亮主动打着招呼:“今天生意好吗?”
诸葛又亮:“就没指望多好。”
“真的假的?”
“积德行善、感悟生活而已。”说到这里,诸葛又亮决定故意拿钱开玩笑,故意拿钱说事,能吊起唐依曼的好奇心,他说,“正好,我问你个事,假如我帮助你解决了姻缘问题,你会怎么感谢我?”
“话里有话,到底是啥,快说!”
“今天有个外地小伙子,我感觉挺不错的,介绍住你们家民宿了。”
“那得我看中了才算。”
“那如果真是如意郎君呢?”
“哇,”唐依曼斜着眼睛看诸葛又亮,“都如意郎君了,感谢的数字,由你说。”
“可能是个大数字哦!”
“奸商?骗子?”
“没大没小!”诸葛又亮说,“卖力气搬砖的,给不给钱?送外卖的,给不给钱?汉服表演的,给不给钱?出售智慧的,给不给钱?”
说完,不等唐依曼说话,诸葛又亮把椅子往桌子底下一塞,把旗子放进抽屉里,拍拍手,扬长而去。
看着诸葛又亮走远了,唐依曼拍了一下桌子:“抢钱呢!?”
3
王修决定,先找到民宿,安顿好了,再出来逛,顺便就看了夜景,而且,双腿也不停地提醒自己,需要加一条秋裤。过了十字街头,根据房东的名片,他一直往西,奔西门而去。西门外有许多小区,出了城门,恍惚从古代一步踏入现代,左拐右拐,到了民宿所在地。这处民宿,由一处老宅基地改造,大门朝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晋来客栈。大门旁边是一处门面,开着一个小饭店。
院子里是二层小楼,围成一个四合院,上下有二十多间房子。地下室很高,大概是为了防潮。房东也在这里住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微胖,皮肤很黑,肉很瓷实,年轻时候应该下过地,大概这几年养尊处优,整体感觉很年轻,但头发略花白,寸头。汉子用方言说:“晋来客栈,进来进来。”
王修跟着汉子到了二层,汉子边开门边说:“密码见天就换,刚给你发手机上了,住几天都行,超过三天给你优惠。”
王修进了屋,四处看一下,窗明几净,床铺整洁。汉子又说:“听你说话是南方人,应该怕冷,给你这间能晒日头的房子,正好刚空下。”
王修赶忙道谢。汉子走后,王修站在窗户前,俯视整个院子。青砖房子青砖地,从房顶到院子,有小型排水系统,从暗沟通往外面。有一多半的房间都拉着窗帘,看来,几乎就满客了。院子中间有两个石头桌子,围着原木椅子,怕日晒雨淋,椅子上罩着塑料盖子。院子东侧,是两棵果树,一棵苹果树,一棵小绵梨树。靠近西侧,有一排葡萄架,叶子落了一半,地底下是枯叶,偶见早先掉落的葡萄。
王修休息了一会儿,已经四点多了。他要去古县城溜达溜达,吃点饭,看看夜景,早点休息。他计划从第二天开始,根据诸葛又亮说的七寻,先尝试两寻,看看靠不靠谱。如果靠谱,再接着寻其他。
王修从西门折返回去,一路,嗅觉在夸张着,肚子有点饿了。他告诉自己,古语说,安步当车,晚食当肉,看来,再饿一饿,今天这两样,就都一起感受了。他决定去西街那几家饭店去吃。每一次独行,同一个遗憾,吃东西,一个人,没法点菜。王修曾好多次想象,饭店应该推出小份菜,不好炒,不怕,给别人炒的时候,多放一勺,炒好后,划拉出一点就行。如果这样,一次就可以吃四五种美食。
这一次,当服务员让点菜的时候,王修突然就想,既然是一个好的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他盯着菜谱,看了看这个圆脸姑娘,就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姑娘吓一跳,皱着眉头问:“您要……吃什么?就看菜谱啊,有甚吃甚。”
王修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姑娘听懂了,表示要问一下老板。饭店不大,老板兼职厨师。老板从厨房里看一眼王修,传出话来说,没有问题,正好要炒过油肉,那就多炒一点,按三分之一的价格算。王修表示感谢,又点了一碗米饭。他知道,山西是面食的海洋,又有晋商待客的八大碗,有的地方甚至发展成十大碗、十二大碗,最扩展的,还有十六大碗。面食,还有这些吃的,王修要等随后再吃。七寻中的寻美食,他要融化在另外六寻当中。让他难受的是,那个诸葛又亮,七寻只说了五寻,他上网搜了半天旅游频道,似乎,这五寻已经够全了,哪里来的另外两寻?
过油肉和米饭同时上来,打小,王修就天天吃米饭,配鱼也配肉,鱼的做法很多,红烧、清蒸,还有腌鱼,也用猪肉和鸡肉下饭,然而,今天在这里,第一块过油肉入口,他就确定,这玩意儿,和米饭是绝配。(大米本产南方,过油肉在北方,这一南一北,可算找到了好伴侣。)吃第二口,他确定,过油肉的香,一定会渗透到每一粒大米里面,变成真正的喷香大米。索性,他把一盘子肉,全部栽到米饭里面,就像大学食堂的盖饭。
吃完了,心满胃足,临走的时候,圆脸姑娘送到门口。王修以为,只是送送而已,然后说一句常来什么的。没想到,姑娘轻声说一句:“其实,过油肉浇到面里,也非常好吃。”
王修再次表示感谢,摸了摸肚子,朝西城门走去。这时已经五点多,夜景隆重上市,王修登上城墙,放眼望去,整个县城尽收眼底。金秋晚照,如慢慢着色的画笔,一层一层涂抹在挑檐上,渲染在琉璃上。两只归鸟掠过屋顶,向东而去,背景是半天红霞,间有灰色云层,两只鸟儿,正在飞往历史的深处。
街市的灯亮了,辉映着房顶的轮廓灯,连缀成一片灿烂的灯带。游人比白天还多,晚饭时节,动物性占据主流,都是满城觅食的。灯影之下,只见密密匝匝的人在动,看不清服饰发型,这才有了一种真正的穿越感。抽回目光,身边是七八个拿着长枪短炮、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有大胡子,有军旅帽,也有女将,瞄准扑面而来的古典,按下了现代的快门。
王修足足站了二十分钟,上面的风大了起来,这才下了城墙,快步走回晋来客栈。一进门,发现大多数住客也回来了,楼上楼下的房间,亮着暖色的灯光。
回到住处,王修打开手机,搜索天下王氏祖先。果然,诸葛又亮所言不虚。匆匆扫了几眼,最有证据感的一件事是,第六届世界王氏恳亲联谊大会在太原召开,举行了世界王氏宗亲祭祖仪式,仪式所在地,就是子乔祠。
查了子乔祠,王修下了楼,到院门口闲站。听得身后有响动,一回头,民宿老板放了一把椅子,原木色,带靠背。
王修谢过,问道:“还不知道老板贵姓。”
“贵不贵的,姓唐。”老板看了一眼王修的肚子,“也别叫我老板,叫我老唐就可以。喂,小伙子,吃黑夜饭了吗?”
王修一愣神,马上又反应过来:“吃了个过油肉。你们这里把晚饭叫黑夜饭?”
老唐说:“对啊,哪有什么晚不晚的,以前,人们在地里受苦,天黑了就该吃饭了。”
王修又问:“你们把下地劳动叫受苦?”
“是,”老唐调皮地说,“要不,你明天试上一天用锄头翻地,感觉一下叫不叫受苦。这两天还是天冷了,大夏天你再试试,晒死人。”
“爸,”这时候,从门面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你又跟外地人讲你的历史呢?来客人了,快炒菜吧。”
说话的是唐依曼。王修听得出来,还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姑娘,直率大气。王修顺着声音一看,唐依曼好看的脸映入眼中,娇嗔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可爱。她长发看似随意披着,前面有刘海儿,后边直到肩膀下边,拿个头绳松松地扎着。身上围着红色围裙,无意间勒出了腰身,倚门站立,在室内灯和路灯交织下,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王修看得入神,感觉自己有些失态。他调整了一下眼神,假装看门上的招牌。
“哟嗬,”唐依曼讪笑道,“这不是播主大人吗?”
王修尴尬地点点头;“是,没想到……”
话没说完,被唐依曼打断:“怎么,变成服务员,就不主动拍照片了?穿着汉服,就使劲拍。”
“嗯……”王修不由得紧张,每一句话都要小思考,“根据我的经验,非常美的服务员,要比非常美的汉服女孩,更有魅力。”
“继续拍。”
“是……拍照还是拍马屁?”
“随你。”
“我是真诚的。你想,一个非常漂亮的车模,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卖煎饼的,哪一个更容易吸引人?”
“有点道理,”唐依曼的笑容变得柔软起来,“这么说,你拍过车模?”
“以我们的境界,不屑。”
唐依曼挑起大拇指:“人才啊,不仅会拍,而且能装。”
王修红了脸,不敢答话。他也没能想到,一个女孩跟自己这么多废话,意味着什么。相反,他害怕了,决定讨好老唐。回想起旅游经历,经常大江南北逛悠,住过不少民宿,开民宿同时还开对外的饭店,并不多见。马上对老唐说:“感觉你很牛的感觉,饭店也是你开的?”
老唐点点头:“这不牛,最牛的是,闺女是我生的。”
王修就尴尬地笑。
老唐眉毛挑得老高,接着说:“小民宿,土饭店,都不是啥事。我闺女,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学传媒的,打工打了几年,最近歇缓歇缓,听说有个双创,计划过一段时间创业开个公司,自己干。”
王修把目光移到饭店上方,上面几个大字,老唐全羊汤。念起来绕口,用南方话念起来,更绕,王修轻轻念了一次。有些文字能调动味蕾,莫名就感觉这汤应该好喝。王修想起诸葛又亮,七寻也好,五寻也好,看来不能一样一样寻,这太原古县城就很好看,一下飞机先寻了美景,又偶遇过油肉,现在又看见了全羊汤,美食也添加在一起了。只是看了这全羊汤,想品尝,又不饿,就先解决了疑惑吧,他问老唐:“羊汤就羊汤,为什么还加一个全字?”
“就是把整只羊,褪扒好肉,洗干净,连头带尾,还有内脏,一件不留,全扔到锅里。”说到这里,老唐上下看了几眼王修,以一种庖丁解牛的目光,仿佛王修就是一只羊,看看从哪下刀,看得王修浑身不自在。老唐接着说,“这个东西呢,已经申请了那个叫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的时候,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牺汤。两千多年前就有了,先人祭祀用的,具体咱也搞不清楚,给祖宗供献的东西叫作牺牲?”
王修点点头:“对,古时候把宰杀的牲畜叫作牺牲。”
老唐说:“那就对了。按刚才说的,一锅煮了。过程我就不说了,各人都有一套绝活儿,都非常好吃,味道有点小区别。功效大家都知道,和胃、健脾、美颜、排毒。你看我姑娘,从小喝全羊汤,多漂亮……”
老唐一指饭店门口,王修跟着扭头,只有掀开的帘子,唐依曼早就不见了。老唐知道,唐依曼生气了。她不喜欢老唐这一点,逮谁和谁聊天。这次,老唐却猜错了。唐依曼走开,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小纠结,面前这个外地小伙子,见过一面,印象还不错,加上诸葛又亮那么一夸赞,好感归好感,她还是想多观察,而不是主动太接近。哪怕真有了故事,要想让爱情长势良好,也不能太容易。一见钟情,神仙眷恋,不离不弃,不是没有,是太罕见。哪怕,就是费力得到的东西,相对而言,更容易珍惜,也不一定有多珍惜。某名人用几百封情书打动女学生,后来不照样没有好脸色。
唐依曼悄悄当服务员,不多言,不多语。这下子,给王修出了个难题。他想当一回食客,吃一碗全羊汤,可是,自己刚刚说吃了饭,还特别说是过油肉,这样子进去吃,非撑死不可。
王修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跑着回到院子里,回到自己房间。抢东西似的,找到双肩包,掏出相机和一个小本本,又火速跑下楼,“蹭”一下站在了饭店门口。他均匀了一下呼吸,左右看看,大门左边,就是这个小饭店。大门右边,有一个卷闸门,看大小,像个车库。仔细一看,卷闸门上写着几个字:有车出入。尘土覆盖,笔画有浓有淡。一掀门帘子,一股子热腾腾的羊肉味扑鼻而来,不膻,反而香,由于特殊的原因,刚入身体,就被过油肉给驱逐出去了。
王修的晚饭吃早了,现在还不到吃饭时间,饭店里只有一个食客。老唐已经到了内厨,在切羊血,切好后,放在一个醋料碗里泡着。唐依曼正在擦抹着桌子,身段柔软,在王修看来,像在做瑜伽,美得要飞翔。
感觉有人进来,唐依曼停下了天使般的动作,一看是王修,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小本本,脖子上还挂着挺大个一台相机,小白镜头,红圈,挺贵的那种。唐依曼例行店事,问了一声:“吃什么?菜单上都有。”
王修笑道:“不吃,吃过了。我刚刚和你爸爸在门口聊天,知道你们这个全羊汤不简单。”
“哦。”
王修暗自组织着语言,“我有十万多的粉丝,一年旅游好几次,走到哪拍到哪,我想给你们这个店,也做一个宣传,免费的。”
“我听说,五十万粉丝的播主,就可以免费住酒店,免费吃喝。”
“对,”王修有点不好意思,“我就盼着那一天呢,所以,明天早饭,我要喝你们家的全羊汤,自己花钱。”
唐依曼说:“店是小店,规矩还是按大店,你没有五十万粉丝,本来就不计划给你免费。”
王修无语了,不敢再说话,怕暴露自己的短处,就朝内厨走去。老唐一见王修,就放下手头的活儿,王修连比画带说,又让老唐看手机,说得老唐直点头。他带着王修到了饭厅,告诉唐依曼:“这小兄弟不错,要给咱们免费做宣传。”
唐依曼不高兴地说:“啥小兄弟,他比我大不了几岁。”
老唐哈哈大笑:“不要计较这个。依曼,你看看哪里适合照照相,让这个大侄子给多照几张,传到他的微博上。以后,老唐全羊汤,就是名牌。来古县城玩的人,非来一碗不可。”
“爸,没那么玄乎。”
“我知道网红是啥意思。”说完,老唐又对王修说:“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这闺女嘴厉害。”
没想到,唐依曼接着说:“爸,你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网红,你看见的那些,可能就是天天对着镜头扭腰,居然说是跳舞;或者拿着个自拍架,走到哪讨厌到哪。大网红都是有人在运作,策划、钱、专业拍摄团队,一样都少不了。”
唐依曼在那儿吧啦吧啦地说,明里暗里讽刺,王修并不生气,反而在想,这思维,这利嘴,有意思。王修也动了动脑筋,赶忙把这个话题引开:“我不一样,我有正经工作,我是芯片研发团队的。你可以百度我们公司。旅游和宣传,纯属爱好,不挣一分钱。”
唐依曼走到王修跟前,盯着王修的手机,扬了一下眉毛:“证明一下看看。”
王修就打开手机相册,平放在桌子上,挑了几张,一张一张给老唐和唐依曼看。公司门脸,实验室,生产车间,还有研发团队的合影。
看完了,老唐脱口而出:“高科技啊,一年挣几十万的那种。”
王修说:“全羊汤也是高科技。”
老唐听不出王修的有意吹捧,反而很自信地说:“对,自己能做,别人做不来的,都是高科技。”
王修挑起了大拇指:“真理,朴素的真理啊!”
老唐越发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唐依曼在一边,却觉得别扭。唐依曼已经把桌子都擦好了,又把打包好的消毒餐具,一桌一桌地都摆好。唐依曼摆放餐具的时候,老唐问了王修的旅游计划,王修也没说什么七寻五寻,只是大概说,计划看看晋祠和王氏祖祠、雁丘、狄仁杰故里,再挑几个古太原八景看看,比如蒙山晓月、汾河晚渡、崛围红叶。老唐又看了看王修四处游玩的照片,他发现,王修经常开着不一样的车。王修解释说,那是租的车,他喜欢走走停停,不是直奔目的地,沿途也有风景,经常还能遇见有意思的人。
“有道理。”老唐夸赞道。
“比如你老唐,就是有意思的人。”在强大精神驱动下,王修的马屁行云流水。
老唐指一指东边的车库方向:“租车多少钱?我这车库里就闲着一辆,越野。”
这话一说,王修差点跳起来,说道:“各个地方都不一样,你的地盘,你说了算。”
唐依曼已经收拾好餐桌,正好听到王修要租车,走过来拿手背拍一拍老唐的胳膊:“爸,你真舍得,那车才开了几千公里。”
王修说:“放心,我会当成自己的车一样爱护。每天五百行不行?”
老唐很满意这个价格,他假装思考了一下,说道:“行,反正也是第一次租车,不知道行情,我觉得差不多吧。”
唐依曼短叹一声:“唉,财迷。”
王修说:“不,这叫生财有道。”
老唐又说:“我看你在旅游的地方,拍了好多照片,有老人,有闺女,还有少数民族的。我跟你说啊,我这闺女,还是那个……”他转身问唐依曼,“什么模特来着?”
唐依曼皱着眉头,大概猜到老唐要表达什么,只好回答道:“平面模特。”
“对,平面模特,”老唐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穿上古时候的那个衣服,和俺们这地方的景色,可搭了。”
王修看了唐依曼一眼,又面向老唐,小心地问道:“那我去看景的时候,能不能请你家闺女——不好意思,还没问叫什么名字,请她做我的平面模特?”
老唐说:“对啊,还能当司机,做引路的。她叫唐依曼,她二姨是语文老师,起了个这名字,也不知道啥意思。”
王修说:“除了租车五百,那我再加一千,我打听到,这是平面模特的正常收费标准。”
王修刚说完,唐依曼一跺脚:“爸,你把我卖了吧,三五百万肯定值。”
说完,转身就走了,边走边说:“今天,先让这个人当服务员,我去找同学玩。”
4
快晚上九点,唐依曼哼着歌儿回到家,远远就看见,有一个身影在饭店里猫腰背佝的,那身形,肯定不是老唐,越看越像王修。唐依曼内心疑惑,这货,真当服务员了,有这么实在的人?等走近了,还真是王修。最后一拨客人刚走,杯盘狼藉,餐巾纸折翼,剩饭互相打着招呼,王修系着那个红围裙,跑跑跳跳忙碌着,看口型,一边还说着话,老唐应该在里面收拾厨房,看来,大侄子和叔,感情是建立起来了。
唐依曼不敢进饭店,悄悄从大门溜入,回到自己房间,慌乱加愧疚,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她想起诸葛又亮,抓起手机,给诸葛又亮发信息,发了几个字:咨询一下呗。
三分钟后,诸葛又亮回了信息:什么事?
唐依曼就把傍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什么租车,什么平面模特,加上自己的初有好感的心情,全部用语音输入,说给诸葛又亮。
诸葛又亮给唐依曼说了七寻五寻的事。从里到外,把这件事情翻腾了个遍。表面,主意还是请唐依曼自己拿,其实是暗暗给王修帮忙。
聊到这里的时候,唐依曼懂了,给诸葛又亮回了一句话:“旅途中看感觉吧,反正我平时也兼职做平面模特。”
放下手机,她悄悄下楼,绕到大门外,偷瞄一下饭店,老唐和王修已经收拾干净了,他们在桌子边坐着,王修正吃饭,两人聊得正起劲。唐依曼一下子蹦进去:“爸,我回来了,听说你雇了个新服务员?”
老唐不知道怎么发作,从小惯大的姑娘,实在没办法,就尽量拉着脸说:“可把王修给累坏了,折腾一晚上,我给他加一顿饭,做了一碗全羊汤。”
王修抬头说:“这是真正的黑夜饭,怪好吃,超级美味。”
唐依曼笑道:“你这方言倒是学得挺快。那个谁,今天,谢谢你了,当服务员。”
王修喝完最后一口汤,碗已见底,一脸满足的神情:“不客气,体验生活很有意思。我叫王修,修理的修。你叫唐依曼,好名字,而且,你的性格和气质,确实挺适合当导游和平面模特。”
唐依曼看了看老唐:“我只能给你当一天,以感谢你当服务员。租车费用、劳动费用,你照样得给。”
王修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就问道:“费用一分不少,感谢又从何说起?”
“你咋这么笨?”唐依曼找到了高高在上的感觉,“态度!我答应给你做导游和模特,这个态度,就是天大的感谢,懂了吧?”
王修无语,点头微笑。
王修住的地方,在正房二楼的最东边,靠西边的两间半,有个套间,是老唐家的自住房,二楼中间是个客厅。王修和这个客厅,隔着一个房间。西边加转角,是老唐家的三个卧室。老唐家在五百米外还有一套楼房,也出租着。老唐喜欢这里,民宿加饭店,挨着城边,看着人流,挺有感觉。山南海北的人来了,看一看,聊一聊,相当于足不出户,就能长见识。有三次,还住过几个外国人,两次是白人,一次是黑人,都会说中文,见啥问啥,挺有意思的。
王修洗漱好,躺在床上,了无睡意。他思索着,人生不是直线,也不是抛物线,没有任何规律,都是无章可循的线,走到哪画到哪,有的人会无数次相交,有的人只相交一次,萍水相逢,再不有聚。只有极少数的人,像两条鱼,在海里相伴,一边向前游着,一边互相环绕着。
此刻,隔着十几米的地方,就是唐依曼。按照惯例,最多七天的时间,王修就要离开一个地方,到下一个地方去蹦跶。王修搜索着这座古城,这里不是彩云之南,专为邂逅而盛开。这里不是烟雨江南,会为意境痴迷滞留,这里不是光怪陆离,游戏过后摇摆而去。这里沉淀了太多,每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都会成为交融地带。这里有天龙山石窟,也有蒙山大佛,且不说盛唐时节,出自太原的大诗人群星璀璨,惊艳千古,后来,在那个上层人物有妃子,中间人物有妾和通房丫头,普通人也可以休妻再娶的年代,金代的元好问,却写下了这样的句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王修思接千古,这才想起,屋子里好舒坦,明明初冬,在室外冷得直裹衣服,室内却温暖如春,身体放松,思维活跃。南方有佳人,北方有暖气,一南一北,貌似均衡,而一旦北方也有了佳人,南方依然没有暖气,北方就胜了一局。王修感觉,自己真的要败了。
南方可以有空调,空调热风和暖气,虽然都能增加室内温度,比起品质,二者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就好像皮肤干燥,空调就像擅长化学的西医,做成些水水膜膜,使劲往脸上贴,美其名曰“补水”,而暖气像中医,进入体内,促成阴阳平衡,从内而外,自身往出滋水,谁好谁坏,一目了然。又像处朋友的男女,空调很是殷勤,一阵风过来,嘘寒问暖,披衣加被,总感觉流于表面,咽干鼻痒,副作用挺大,暖气呢,言语不多,一点一点加温,不知不觉,心暖身暖。人一旦快乐起来,总有避开寒冷的方法。
王修起身,找传说的暖气片,他看看床后边,看看窗帘后边,没有找着。上网搜了一下,才知道,现在的暖气,都改成地暖了,不占地方,散热更均匀。他把脚放到地板上,果然,有微微的热度。这事让他很有感触,他决定,不能做一个“风一样的男子”,而要做地暖一样的男子。
十几米外,唐依曼戴着耳机,照着镜子。她穿着一身粉红睡衣,胸前绣着小熊图案。她轻轻地跳着舞,小熊也跟着跳。唐依曼靠近镜子,仔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眉形不错,眼睛漂亮,就是眉毛离得眼睛稍有点近,给人的感觉,有点压抑,脾气会大。再往下,鼻子挺拔,可以省下一笔可观的整形费用。嘴没那么小,不张开的时候,也不显得太突出,下巴不错,翘翘的,有点明星范,总的来说,又漂亮又可爱。“嗯,皮囊不错,”她自我点赞,又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面也不空,好歹喜欢古典,诗词、古文化,还是装着一些的。”
5
第二天一早,不约而同,唐依曼和王修都早早地起来了。两人在楼下碰了面,王修瞅了一眼饭店,再看看唐依曼,穿着厚运动衣,便问道:“早上,不需要服务员?”
唐依曼说:“早饭不需要,都是羊汤加饼。我爸一个人就够了。晚饭才有人聚餐,摆一桌子,还喝酒。”
王修明白了,指一指城门方向:“我去看看早晨啥样。”
唐依曼摆摆手:“别,昨天懒得告诉你。你马上收拾,吃点早饭,咱们今天去蒙山和晋祠,也就是你要寻根的地方。”
“一句话而已。”
“我是看看你会不会早起。”
王修吃了全羊汤,冲上楼去收拾。不一会儿,已经背着背包、带着相机出来。一出门,就看见唐依曼在车库门口,恍惚间,第一眼没敢认,就这一阵阵的工夫,变戏法似的,唐依曼已经换好了汉服,打理好了发型。发型不是典型的汉服配搭,前面的刘海儿打着弯,左右各梳着一条小辫子,盘到耳边,其他头发自然披着,算一种改良版的古典,不那么精致,多了几分飘逸。王修看呆了,他一度以为,这种感觉,本应该在江南水乡才可以遇见,没有想到,在一个满是尘土的卷闸门前,也可以满目风仪。
王修走上前,说道:“不能让穿越过来的女孩子开车,我来开,你给我指路和介绍景点就行。”
唐依曼说:“去的时候我开吧,我路熟,回来的时候你开。”
王修不再争,把背包轻轻从背上放下来。唐依曼一边开卷闸,一边问道:“啥宝贝,那么沉的感觉。”
“铁家伙,镜头,小型三脚架,手持稳定器,收音小蜜蜂,还有一些专业设备。”
说话间,唐依曼把车开了出来,王修把包放在车上,坐在了后座右侧。两人要是聊天,可以通过后视镜互相看见。车子启动,右转向西开去。开着车,唐依曼开始给王修做旅途规划。王修就拿出那个小本本,像个小学生,一笔一画开始记着。古县城离晋祠和蒙山都很近,离晋祠十五分钟,离蒙山十分钟,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小本本已经记好了。第一天,太原古县城和全羊牺汤,已经见识了;第二天,西线,也叫文化线,蒙山晓月和蒙山大佛,晋祠博物馆和王家祖祠,王家出了许多大文人;第三天,传奇线,雁丘、汾河晚渡、狄仁杰故里狄村、狄仁杰文化公园;第四天,中北线,先去钟楼街,一大堆传统美食,早上可以吃头脑、烧卖,中午去太原面食馆,下午去看崛围红叶,看红叶,这个季节,算赶对时间了,晚上去小吃街;第五天,东南线,稍微出了一点点太原的行政区划,到了榆次,但因为一直在谋划太榆同城化,算一个地方。而且,古时候也是在一起的,关于王维的介绍,一直是太原祁人,也就是祁县,比榆次远多了,所以还在这个圈子里,开车也就是半个多小时。这条线,可以去常家庄园和后沟古村。
王修把这些,都拉拉杂杂记了下来。停了车,唐依曼觉得好笑,就伸手要看,王修犹豫了一下,唐依曼直接就抢,王修直接塞包里了。唐依曼觉得奇怪,在羊汤店,王修还主动拿出来,让随便看,这会儿怎么不让看了?她问:“咋,还有秘密?”
“有,商业机密。”
“拉倒啊。”
二人下了车,出了停车场,前面不远就是石阶,石阶旁是水流,随着石阶一路蜿蜒而下。王修查了一下,所谓蒙山晓月,是这样记载的:此山最高,与悬瓮、方山鼎足而峙,每当清晓,月挂峰顶,清寒彻骨。看来,这个季节正是时候,清寒彻骨,只是一种说法,真是寒冬过来,冻得站不稳,怎么有观景的兴致。
王修想对了。
赏蒙山晓月,就须在这下弦月,一夜小北风吹过,晴空万里,天空如镜面,薄薄地压在山上。李白晚上摘星,蒙山白天望月,应该是这样的天气。半个月亮悬于山顶,日头已经到树梢,亮亮地照在空中,月亮的边缘不是那么清晰,像镜面上呵出的一个印迹。细看之下,月面纹路可见,清幽寒澈。人的思维,也渐渐融入空中,让人不禁想起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前赤壁赋,打通了感官与自然,世事与哲理,而后赤壁赋,更像初寒时节的蒙山,“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王修看得入神,也是顾而乐之,想起了自己比苏东坡的优势,举起相机,选取角度,一张又一张地拍了起来。唐依曼在一旁看着,拍照片的人在拍风景,拍摄者的姿态,也是一种风景,需要挪动,需要弯腰,需要侧身,钻在树下,躲在石后。
等王修拍完了,示意唐依曼往山上走。唐依曼站着不动,大眼睛斜看着王修。王修不解,问道:“不高兴?”
唐依曼反问:“模特呢?说好的模特呢?”
王修就笑了:“拍月亮,你不能当模特,你又不会飞天。”
“行,那到山上的古建边拍吧,我也是看着你照相水平还不错。”
二人拾级而上,耳边水声不断,时有落叶飘零,黄红橘多色,随着水流缓缓流走。二十分钟后,已经到了蒙山大佛脚下。仰望大佛,不由心生善念。太阳渐高,唐依曼蹦蹦跳跳,像一只冻不僵的蝴蝶,在山石树林间,以寺院为背景,让王修照了好些照片。
返回山脚,开车到了晋祠停车场,已经十一点多,王修的肚子发出了两次提醒。王修看着一排饭店,问道:“你们这里,除了全羊牺汤是省一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什么好吃的?”
“当然有,我知道一家,都是你没有吃过的。”
二人经过这一排饭店,拐个弯,绕到另一排,走到一处仿古门面前,饭店名为“晋汾饭店”,不知道是哪个书法家的字,红底金字,像匾额一样,挂在挑檐下边。迎宾姑娘把二人迎了进去,他们找了个角落的小桌子,开始点菜。唐依曼指着菜谱说:“咱们人太少,没法点菜,先把最有特点的给你点了。你已经尝了过油肉,那今天就尝一尝老太原的糖醋丸子、炒灌肠、炒羊血,汆羊肉片儿汤和油糕。”
王修点点头:“除了糖醋丸子我能想象一下,其他东西,别说吃了,今天都是第一次听说。”
十几分钟后,菜都上齐了。上来一道菜,唐依曼就给解说一番,不怎么专业,也算是能说对重点,惊得王修一愣一愣的。灌肠,乍一看以为和香肠沾亲带故,其实,没有肠子,更没有肉,属于粗食家族,就是把荞麦磨成面粉,加水,调成流食状,舀到碗里或盘子里,蒸熟,从碗里盘里抠出来,很有劲道,切成片,薄的稀的,夏天凉调,厚的敦实的,冬天炒着吃。炒羊血,凝固加工过的羊血,切成片,旺火炒,羊血的功效挺多,《本草纲目》中有记载。
说起汆羊肉片儿汤,挺有意趣,它的制作分两个阶段。等王修弄清楚是哪个cuan 字后,从字面先就懂了,汆,入水,是个动作,有跳跃感。这个饭的诀窍,就在临出锅前那一下,感觉很简单,其实工序很复杂。首先要把上等羊肉,切成绿豆到小黄豆大小的肉丁,然后用葱姜蒜和佐料腌着,搁一边。再把面和好,擀成薄面片,面片误以为要挨刀子,会被切成面条,其实不然。没想到,等锅开之后,面片子被活生生手撕,撕成两三厘米的不规则碎片,一片一片丢进锅里。等小面片基本煮熟的时候。腌好的羊肉,这一堆跳水队员来了,他们一起被推入锅中,瞄准中间部位,一猛子扎下去,真的如同跳水队员一样,等再浮上来的时候,整个动作完成,这锅汆羊肉片儿汤,也就完成了。
至于油糕,是汆羊肉片儿汤的标配,就和老豆腐配油条一样。外皮是软大米粉,蒸熟后,又黏又软,包馅的时候,手上还得抹油。里馅是煮熟捣碎的红豆、白糖,有的地方也加红枣。包好后,下油炸,变成金黄色,外酥里嫩,绵甜细软,余味悠长——因为比较黏牙,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去除。
饭是真香,王修人高马大,一碗汆羊肉片儿汤下肚,还不过瘾,又加了一碗,吃完还说:“为什么这个东西,这么简单,还这么好吃。”
唐依曼说:“所以,并不是月薪三万元的厨师,在后厨鼓捣上三小时做出来的饭,才好吃。这个饭虽然简单,里面两千多年的智慧,毕竟是无价的。”
王修表示认同,二人步行去往晋祠博物馆。进了馆门,王修看了看俯瞰图,不是很大,两个小时能游完。这个时节,他们赶了个末班车,没有夏季的清幽感,阔叶树绿意还在,常绿树反有枯叶,松树柏树栽满了每一个曲径、河岸、山脊。最显眼的是遍布的银杏树,恰是最好看的季节,阳光正艳,头顶金黄一片,脚底下是金光大道。杨树、柳树很多,槐树、梧桐、合欢树间或可见。
王修心里惦念着王家祖祠,对于中学课本中的“晋祠三绝”,反倒感受不强烈,而且,那都是建筑学、桥梁学、雕塑学的奇迹,一般人只能跟着惊叹,哎呀,真厉害!跟着瞎叫,其实不太懂。圣母殿、鱼沼飞梁、木雕盘龙或侍女像,全国真懂的人不超过五十个。当然这不妨碍成为闻名天下的三绝,就好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全世界真懂的人也不超过五十个,但也不影响其成为伟大的科学理论。
在各景点蜻蜓点水般参观之后,他们来到了子乔祠前。前一天,王修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这座祠的前生后世。
当年,周天下传到十一世周灵王,立姬晋为太子。姬晋,字子乔,聪明灵慧。有一年,谷水和洛水猛涨,将要冲毁岸边的王宫,周灵王想在水中筑坝,阻挡水患。子乔认为,这种做法,等于把水势引到其他地方,会冲毁百姓的良田,激起民怨。周灵王见子乔竟敢反对自己,就把子乔贬为庶民,子乔自此流落民间。子乔的儿子宗敬,胸怀大志,曾担任过司徒一职,后来辞官,来到太原定居。乡里邻居都知道他是从王宫里出来的人,慢慢地,就以“王”作为他的姓氏。王姓自此成为正式姓氏,史称太原王氏。由此,王氏后人把太原王氏尊为始祖。
子乔祠挂满了匾额,祠内有子乔塑像,外面有关于太原王氏的介绍。王修久久伫立,神游八极,又进入了苏子的状态。他转脸看着唐依曼,神思还在恍惚,目光呆滞不动。
唐依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王氏后人,这一路上,三下两下,我把你带到你的祖祠前面,你倒好,呆瓜一样,不理我了。”
王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在想远古的事。”
“远古又不想你。”唐依曼说,“我提醒一句,平面模特,是用相机照的,不是用目光照的,哪有这么盯着人看的。”
王修看了看唐依曼,欲言又止。唐依曼的心思,被王修看了个准。他取下背包,四处看看:“你来取景,我来拍。”说是这么说,心里却在暗笑,这个唐依曼,相当于自己给她拍写真,她反过来,说是给我当模特,写真的费用不掏,还能挣钱,不显得俗气,反而很可爱,经商有道,持家有方,倒是挺适合做老婆的。想着想着,把最后一句给念了出来:“挺适合做老婆的。”
“啥?”唐依曼以为自己听错了,“娶个远古的老婆?”
王修脸上掠过一片红,很快恢复,对于唐依曼化解尴尬的聪明劲,王修心服。他举起相机,对准唐依曼,镜头里出现唐依曼精灵一般的神情。王修认真地说:“还是娶一个现代的好,要不然没有共同语言。”
唐依曼点点头:“对,有道理。要不然,你说,一夫一妻,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一生只爱一个人,她说,夫君,人丁兴旺好,我一个人哪能忙得过来,再娶两个小妾吧,多生一些胖小子。”
王修忍不住扑哧笑了。
唐依曼这个现代人,穿着汉服,在三千年前的故事中,在一千年前的亭台楼阁间,以玲珑有致对应错落有致,直到夕照如橙,二人才回到晋来客栈。
6
次日早,王修看了一下小本子,按唐依曼口述的路线,今天该走传奇线,他看了一下地图,感觉唐依曼口述反了,应该先去狄仁杰故里,再回河畔,正好也就到了傍晚,感喟生死相许,坐看汾河晚渡。
洗漱的时候,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也没听见唐依曼的动静。出门,下楼吃早餐,直接到了老唐羊汤馆,还是没有看见唐依曼。羊汤还是那么好喝,这玩意儿油大,但是喝不腻,也是怪事。吃到一半,一抬头,看见唐依曼的背影,穿着便装,薄薄的一件银色羽绒坎肩,牛仔裤,手里拎着一个布包,步速很快,身影越来越小。
王修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足底用劲,要往起站,如同打不着火的汽车,空响了一声,又安静了。吃最后一根粉条的时候,唐依曼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城墙脚下,混杂在人流中。
古县城离狄村,大约四十五分钟车程。经滨河路到南中环,跨越小半个城市,全程几乎无红灯。王修有个习惯,探访名人故里,在人扎堆的地方,只是粗略看一眼,反而是在村头巷尾,闲坐的老者会讲述一些故事。到了地图所在地,停好车,抬头看,一片高楼。问一对晒太阳的老人,老人正好都是狄村人,他们告诉王修,开发后,分了什么功能区,狄仁杰故居遗址那边,七棵大槐树都在,和狄仁杰文化公园那一棵,可以对比着看。
王修道谢,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进入一条窄街。走不多远,看见一棵古槐树,枝叶已疏,如同一个头发变少智慧变多的老人,一张口,可以讲述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几百年上千年的古树,存储了多少亲历往事,那一声声嘶喊,都纳入年轮,那一幕幕纷争,都渗入根系,老树,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古人有名言,写到伤别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其实写错了,应该是“人犹如此,树何以堪?”相对于树,人反而显得渺小。不能因为人能砍树,就认为人比树伟大,照此理,人类中间,斧头帮的人最伟大了。
离开了这棵树,把另外几棵古槐也看了看,王修越发确定,树很伟大,当然人也变得伟大起来。发展让城市更文明,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翻盖也好,拆迁也好,人们都会给树留下生存空间,能避让的尽量避让,就像尊重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从窄街里折返出来,王修跟着指示牌,来到了狄仁杰文化公园,隔着门就可以看见唐槐。这棵受到呵护的树,相比起窄街里的古树,枝繁叶茂,小风一吹,能达到招手和游人打招呼的程度,颇有气势。据传,狄仁杰儿时,狄母祈愿小仁杰健康成长,成其大才,亲手种下这棵槐树。看来,狄母得偿所愿,狄仁杰果然流芳千古。千余年来,狄仁杰的英名,已经从中国传到海外,再由荷兰、法国、美国等作家演绎,成为与福尔摩斯齐名的世界级东方大侦探。
唐槐后面,是狄仁杰铜像,头戴唐代官帽。再往后,是狄梁公祠。远远望去,却看见一个女子,个子不高,身形瘦削,披着齐脖头发,裹着一件青色羊毛大衣,正在那儿仰头看“狄梁公祠”四个字。王修拿出手机,对着狄梁公祠先来了个远景拍摄,移动镜头,把这女子圈到右三分之一处,也拍了两张。拍完了,把手机揣兜里,拿出相机,从同样的角度,按了好几下快门。
和手机不同的是,相机快门的声音,清晰而突兀,在这个远离广场舞和红歌会的地方,被这女子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回眸一笑,是那种真正的回眸一笑。一般时候,人们说的回眸一笑,是指回眸之前,已经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先就生了喜悦,然后才一笑 。而这女子,并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在回眸之前,脸上却也已经有了笑意。
女子的口音是没有睡醒的北方版:“你,是在拍我吗?”
王修报之一笑:“拍狄梁公祠,你站在门口,正好入画了。”
女子这才上下打量一下王修,尤其是好几个口袋的裤子:“你是旅行家?”
“哪有什么旅行家,我是做互联网行业的。”王修说,“你的口音有南方腔。”
“你也有。”
唐依曼照常去做古装表演。前一天做平面模特的经历,让她对王修颇有好感,刚刚有点感觉的节奏,马上就打乱了,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中场休息的时候,唐依曼翻出手机,有一条未读信息。打开一看,是一张图片,这个侧影照,就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沉重的心情,变成一地无用的碎石。有的方言经常提到锤子,看来是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女子的照片,看不清眉眼,侧影轮廓很好看,可以想到“倩影”一词的来处。唐依曼觉得,身体里循环着一种冲动,时刻都可能破壁而出,她有点不高兴了,恨恨地想:“观察和感觉,也该我,怎么会轮得上别人!”
不回信息也不礼貌,她回了一句:“发错了?”
过了一分钟,王修回复:“没有发错,谢谢你,启发了我,我找到了新模特。”
唐依曼越发不服气,站起身来,提了一个裙角,朝西门走去,路过诸葛又亮摊位的时候,也没有打声招呼。
诸葛又亮偷悄摸摸给王修发了一条信息:欲擒故纵,有效。
王修遇到的女子,确实是南方人,区别在于,王修沿海,她不沿海。口音和波段一样,对接上,便可以说说话。和王修一样,女子也是第一次来狄仁杰文化公园。嫁到太原之前,谈了两年恋爱,假期和男朋友来太原,周边景点都转过。研究生毕业以后,双方父母一催,还没工作,先结了婚。结婚不久就怀了孩子。她身体不太好,一番商量之后,决定就在家养身体,安胎,等生了孩子以后,再找工作也不迟。一来二去,孩子一岁多了,才找了工作,一周以后去上班。
上班之前,要出门散散心。网上随意搜索,女子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从小喜欢追剧追电影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狄仁杰是太原人,有村有街有唐史。她想,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呢?一直以来,狄仁杰的影视剧铺天盖地,要么发生在大西北,宁州,或者某个县城,要么发生在洛阳,出出进进,都在武则天身边,护国安民,屡破奇案。她搜索到信息之后,不禁自问:这么多影视剧,怎么没太原什么事?太原为什么缺席?
带着这种疑问,这天一大早,她打车来到狄仁杰文化公园,一探究竟。她比王修来得更早,探了半天,没探出什么究竟。她翻了史书,看了纪念馆,拜谒了祠堂,邂逅了王修。和王修对话中,她找到了一点答案,王修问了一句:“反正故事都是编的,为什么没有人把故事编在太原?”
女子再次抬头看看狄公祠,摇摇头:“你这个问题,问得真好,好就好在,我完全回答不上来。”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王修已经想到,应该,那个诸葛又亮能回答吧。
女子想着孩子,又和王修聊了几分钟,看看手机,说要回家。女子走后,王修掏出手机,一看唐依曼的信息,暗自欢呼,心里美滋滋的。他决定继续装,就回了一条:“那我打发她走吧。”
唐依曼秒回:“别,我还想见见她呢,说不定会成为好闺蜜。”
“不见了,我怕你不高兴。”
“为什么会不高兴?”
“竞争啊,她抢你的生意。”
“不存在竞争,她只是候补。”唐依曼终于抓住了话题,“该用谁当模特,你心里没有底数吗?”
王修不知道怎么回复,他也奇怪,明明是自己掌握了充分的主动权,为什么还是处于下风呢?仅仅是性别的原因吗?王修想不通,只好回复:“我在狄仁杰文化公园,狄梁公祠这里。”
二人会面后,在长廊、纪念馆、墙边拍了几十张照片。一边拍着照,唐依曼一边给王修讲狄仁杰小时候的故事。大约就是,喜欢看书,看起书来不理人,连衙役查案都受到嘲讽,说自己正读圣贤书,少拿俗事聒噪我。他们俩就这样,絮絮叨叨,一直聒噪着千余年前的名人。时近中午,王修心想,又该喂这丫头饭了,以推介太原美食的名义。
他们溜达到门外,唐依曼拿出手机,打开导航,看了看四周说:“我听说这里有个饭店,叫狄府家宴,里面有传统八大碗。”
“八大碗,吃不了吧?”
唐依曼撇嘴看了看王修:“思想不健康。你的意思是,比如一个村里有四大美女,你都要娶回家?”
“这……这能一样吗?”
“反映了一种心态。”唐依曼倨傲地说,“你了解一下八大碗就好,今天估计只能吃四种,另外四种等下次吃。”
“哦,明白了。”王修说,“你们村有四大美女,我先娶两个,另外两个,等下次娶,是这个意思吧?”
“呸!”唐依曼说道,“用我们太原话说,你真是个没油水的人,怪不得四处流浪呢,长长记性吧!”
到了饭店,王修才知道,这所谓八大碗,并非现做,而是早就做好了的。在一排凉菜的旁边,放着一排容器,像盆,但比盆大,水缸一样,比水缸小。王修数了数,还真是八个。挨个看过去,他把认识的先念叨出来;酱梅肉、蒸丸子、小酥肉、大块豆腐,后面的就不知道名字了,唐依曼一一给讲解:海米白菜,简称虾米白,海带肉丝,简称海带肉,黄米稠粥,还有一个纯肉,问了店家,才知道是切碎的烧肘子。
色香味,都难分伯仲,王修也不知道吃什么好。后来,店家听出了他的南方口音,出了个主意,先吃没认出来的,这样子,回了南方也不后悔。王修想想也是,就和唐依曼点了后四种,又要了两小碗刀削面,荤素搭配,一口一口品味,舌头如同置身仙境,从未有过的味觉,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
吃完饭,他们上了滨河路,奔着雁丘而去。滨河路一边是大坝,五六米高,另一边是绿化带,行走在绿化带和路中心隔离带,王修故意放缓了车速。他意外发现,初冬季节,落叶纷飞,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绿化带,团云一般,红一块,黄一块,紫一块,颇有九寨沟的神韵。车往前走,景往后移,又像一幅幅俄罗斯风格油画,色彩强烈。在快速的位移中,给人一种微微的炫目感,却又很低调、安静。
进入汾河公园景区,左右各有一桥,天色晴好,再往远处,也能看见桥的模样,桥桥相望,汾水长流。汾河公园获过“联合国人居奖”,原先是荒滩,太原人叫汾河滩,水道不畅,两岸杂草丛生,河体污臭,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自从建了汾河公园,成为一个绵延十几公里的大型魔术现场,百米一小景,千米一大景,人们在这里晨跑晚练,不亦乐乎。
离雁丘尚有几十米距离,唐依曼早早就指过去。那里有一块石头,写着雁丘二字。石头背面,刻着《雁丘词》的全文:
序: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识,号曰雁丘。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二人默默读罢,唐依曼说:“在动物界,有许多专一的动物,也有许多花心的动物。比如,鸳鸯就很花心,所以用鸳鸯比喻好伴侣,还绣在被子上,就很搞笑。痴情专一动物中,大雁就很有名。雁丘底下,埋葬着殉情的大雁,这大概,就叫作可歌可泣。”
王修说:“作为工科男,这方面不太厉害,我昨天就百度了,作者是元好问。”
唐依曼开始卖弄学问:“真是名如其人,元好问的词里,最有名的就是这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问得好,所以他叫元好问。写小说的琼瑶不懂,中间加了个人字,变成了直教人生死相许,意境大变。”
“鸟和人,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着呢!”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唐依曼的优越感更多了起来,“生死相许,用在鸟身上,用在动物身上,是可以的。动物的情感,凭本能,看见伴侣被射死,一根筋,悲痛欲绝,自杀殉情。后来人们就觉得,多好啊,多感人啊,就希望,要是自己的恋人也这样,那就是坚贞不渝的爱情,但是,”说到这里,唐依曼摇摇头,“我一个女孩子都知道,不可以这样。”
“哦?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之所以是人类,人类的爱情,是有别于普通动物之爱的。”唐依曼说,“普通动物之爱,就是这种,只想和你在一起,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有一部分人也认为,人类之爱,也应该这样,这是最高境界。其实不然,人类应该更高级。真正的爱,不是要拥有对方、占有对方、控制对方,而是在相爱的基础上,希望对方过得好,过得幸福,这才是爱的本源。你希望另一个人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这本身就是自私的,是希望占有。”
“能举个例子吗?”
“古代就有例子啊。男人死了,不允许女人改嫁,守着贞节。这是什么破规矩?女人自己不想改嫁,是女人自己的事,是女人愿意选择坚贞,但是,从道德上认为女人不能改嫁,就是可恶和可恨的事。真正的爱情,就是某个人死了,他希望活着的人,能过得好,过得快乐。”
“我应该是懂了。”
“不,”唐依曼说,“你还没有完全懂。再举个例子。假如,假如啊,你拍照的时候,不小心掉沟里了,摔着了,高位截瘫,只有眼珠能转,身子一辈子不能动,好不了。”
“你……能不能积点口德?”
唐依曼就笑了:“假如嘛。不许打岔!反正你就那样了,你希望你深爱的恋人怎么样?一辈子伺候你?还是寻找自己的幸福?”
王修终于懂了,说道:“一辈子伺候我,会很感人,会成为道德模范,但是,如果我真爱她,应该让她寻找自己的幸福。”
“对!”唐依曼说,“如果她铁了心要一辈子伺候你,那是她的事,她愿意,她伟大。然而,从你的内心讲,你不应该要求她这样,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期望。真爱,引发的唯一期望,就是对方要过得好,对方要幸福。”
王修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唐依曼,看了好一阵,轻轻点头,还不由得鼓了几下掌。鼓完掌,忍不住转身多看了几下:“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多看脚下。要不然,被你说得,摔坏了身体,同时还有可能没有了道德。”
唐依曼呵呵呵笑着:“所以,我们要学的是这种精神,不是这件事。来来来,我的御用摄影师,咱们开始拍照了。”
拍照之前,王修又拿出那个小本子,很快地记录了什么。唐依曼突然伸手去抢,没想到王修早有防备,躲闪开,唐依曼只是碰到了小本子的角。
王修马上把本本收起来:“还真不能看。”
唐依曼哼了一声,面露不屑。
在雁丘附近,唐依曼一边介绍景点,一边摆着各种姿势,尤其是在河边,有好几次,为了拍水中的倒影,把半个身子探到护栏外。吓得王修手都抖,反而拍得费时间。等唐依曼心满意足了,看看天色将晚,二人又驱车前往汾河晚渡景点。一路非常快,没有红绿灯,滨河路像缎带一样,车行平稳。当高悬的太阳变成一轮红日时,正好到了景点。
王修伸出双手,比画了个长方形景框,点头,暗想,果然是人间好景色。这个地方,是全国大型运动会的水上项目比赛场地,有一个教练在岸边小跑着,声线很高,给划艇的队员们喊着口号。河中央,有四五组队员正在奋力划着,水波在艇后形成几条白色的直线。几只落队的鸟儿,啾啾地叫了几声,掠过上空,落向了在河之洲。
这个地方,王修也做过功课,有诗为证:
山衔落日千林紫,
渡口归来簇如蚁。
中流轧轧橹声轻,
沙际纷纷雁行起。
遥忆横流游幸秋,
当时意气谁能俦。
楼红萧鼓今何在?
红蓼年年下白鸥。
由此看来,所谓汾河晚渡,是指早先河阔桥少的船运时代,有一渡口,两岸红蓼,雁飞鸥落。轧轧橹声四起。天色将晚,远途劳顿的,坐下来歇息,附近卖货的,吆喝声一片。大家都坐下来,向西望去,落日即将触碰远山,夕照河面,波光粼粼,抬望天空,或一片晴色,或晚霞满天。
今天,每隔不远就有一座大桥,汽车飞速而过,渡口已无必要,摇橹的船变成了游船和快艇,商贩变成了游人,吆喝声变成了民间合唱团,红蓼变成了姹紫嫣红的花海,只有夕阳,不分古今,还在懒洋洋地照着。
唐依曼到了仿古亭子里,或站或坐,或正或歪,演化成内心的幸福暗时刻。回程的路,唐依曼想开车,正好,腾出手来,王修把这些想法,都一一记在了小本本上,以便以后写游记的时候用。唐依曼好奇心又起,回头看一眼,发现他已写了很多。
7
第四天,按照唐依曼的规划,要走“中北线”,也就是从城市中间的长治路、解放路一路向北,路过钟楼街,再由西向北,看崛围红叶。
往车库里停车的时候,唐依曼特意嘱咐王修,别吃早饭,带着空肚子去钟楼街。王修点点头,意会。他听唐依曼说过,在钟楼街,满街都是老店和美食。论吃早饭,入冬以后,许多讲究人爱吃一种叫作“头脑”的传统美食。在太原吃头脑,最经典的地方,就是清和元。据说,吃上一冬天,面色红润,手脚不凉,精力充沛。这东西是傅山发明的,本身就是冲着食疗的效果而制作。至于它的配方,王修决定现场吃的时候,再细研究。
倒是傅山这个人,能文能武懂医术,成功引起了王修的注意。傅山传奇的一生,有一个人给他做了背书,这个人叫康熙。傅山带着强烈的民族情绪,拒绝给清廷当官,康熙又惜才,几次请不动,就派人连人带床,一起抬到了北京。根据这件事,后来还演了一场戏,就叫《傅山进京》,曾在国内引起不小的轰动。
第二天八点多,二人准备启程。王修发现唐依曼没穿汉服,而是加厚版运动装。等王修走出院子的时候,唐依曼已经早起跑了一圈。唐依曼说,钟楼街拍过几回汉服照片,今天就不拍了,也为王修省点模特钱。钟楼街的吃的吃不腻,去多少次也行。
王修就半开玩笑地说:“省钱,好善良的人。”
唐依曼说:“这话,听着让人难活。”
“啥?”
“就是不那么舒服,别扭。”
“哦,想起来了,我听过你们一句民歌,难活不过人想人。”
唐依曼眼睛一亮:“怎么样,厉害吧,就这一句话,省下那么多废话,什么相思,什么想念,这多简单,想见见不上,一天天的,难熬,难活,有意思吧?”
“有意思。有时候,见上,也难熬,比如,一个班的同学,就那几米的距离,不管什么原因吧,不能表白,也够难活的。”
唐依曼说:“那叫暗恋,当然好不到哪去。对了,我们这里,把生病,身体不舒服,也叫难活。可能是这个原因,把相思当成一种病,也叫作难活。”
王修点头,伸出手:“给我钥匙,今天我开。不要难活,要好活,好好活着,走起。”
钟楼街,一听这名字,就如同南锣鼓巷、宽窄巷子一般的存在。这也是一条步行街,与柳巷交叉,形成老太原最繁华的处所,虽然后来,南有长风、亲贤,以阔大长街、楼厦如林夺其锋芒,西有长风商务区、万象城以文化和商业综合体超规模集聚压其气势,然而经过改造与修复,其历史感和承载力独一无二,在这点上,犹如北京的王府井,不可取代。
导航没有导钟楼街,而是直接导清和元,仿佛要去古代。停好车,已经能望见清和元,往近走,店面外墙上,以铜版铜字刻着头脑的来历。头脑又名“八珍汤”,是由黄芪、煨面、莲菜、羊肉、长山药、黄酒、酒糟、羊尾油配制而成,外加腌韭菜做伴菜。中医理论,凡平常所见动物植物,尤其是日常饮食,大都可入药。从药理学上,羊肉味甘、性热,有补虚、开胃的作用。莲藕清热化痰,山药补脾除湿,酒可驱寒通血脉,韭菜相当于药引子。这几味加起来,自然相当有效。
王修和唐依曼不懂医,看不太懂,能看懂的,只有后面的功效。关于这个,还有更通俗的说法,王修闻着头脑的味道,问:“好吃吗?”
唐依曼说:“喜欢酒的人,一定觉得好吃。不喜欢酒的人,可能不太适应。比如我,我就是觉得可以补身体。”
王修点点头:“好吃不是王道,超市里面塑料袋子装的那些吃的,膨化的,油炸的,各种颜色的,好吃又好看,现在的家长们都知道,偶然吃可以,千万不能让孩子放开吃,非吃出毛病不可。”
唐依曼说:“听着和玩电子游戏有点像。”
唐依曼没点头脑,而是要了一碗副汤,她饭量小,吃几个烧卖就可以。头脑端上来的时候,很烫,碗沿都碰不得。很稠,黏黏糊糊,搅一下,沉甸甸的感觉。闻一闻,羊肉羊油味,混杂着一股酒味,余味中还有莲的清新,这股清新,是从很重的酒肉味中,好不容易钻出来,就像怪石嶙峋的山间,也能冒出一股清泉。
一点一点品,一小口一小口地吹气,吃到一半,周身已经发热。再看周边食客,没有一个不冒汗的,有的微汗,有的满头大汗,脸都是湿亮湿亮的。王修发现,吃羊肉的时候,就着汤里的莲菜和山药,相当于自己给自己配菜,因为是一锅之物,味道趋同,外配腌韭菜,在药引子之外,无论是颜色还是口感,成最佳佐菜,颇值回味。
吃了早饭,二人沿着钟楼街和食品街,走了一条回形针的路,贴着路的右边,遇到感兴趣的店,就进去看一看,走到路的最北边,掉个头,还是贴着路边,一路往回走。太原的路名,特有规律,南北称路,东西叫街,唯一有名的例外,就是这个食品街。
唐依曼说:“你要领情。这可全是为了你,我们女孩子,不会转得这么快,东跑西跑的,看着哪个店有意思,进去能待二十分钟,而且什么也不买。”
“那我是不是应该买个礼物,还了这个人情?”
“孺子可教也。”
王修真就左看右看起来,唐依曼拉了王修一把:“开玩笑的,心领了就可以。心领了用心还,下午去崛围山,这两天正好,红叶满山。山上有多福寺,到了山顶的时候,你可以给我祈福。”
王修看了看表,又摸了摸肚子,说道:“要不,咱们先去爬山吧,我敢确定,我这第一次吃头脑烧卖,下午四五点以前,肯定不会饿。你吃得少,我们可以买一些吃的,带在车上。”
唐依曼点点头:“我也不饿,烧卖馅差不多是纯肉,不如我们晚上早点吃,六点就吃。名义上,我这是害怕自己胖,实际上呢,还是为你好,害怕你破费。”
“又要让我领情?”
“对啊,太原姑娘就这么真诚。”
王修笑道:“总感觉哪不对。”
唐依曼大笑:“你的思路不对。”
二人说笑着,开了车,四十分钟后,到了崛围山脚下。随着植被的丰富,崛围山的景色,已经不再是红叶这么简单,顺着山势,踏上石阶,四望之下,梯状和坡状都恰到好处。对于人类来讲,规律是大自然露出的破绽,让人类掌握一些,不规则才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初冬的崛围山,就像一个小孩拿着画笔,乱点七彩墨。画布上不知道点出什么图案,衣服上已尽显斑斓。
有一处景点,后人取名红叶洞。想当年傅山隐居山中,研文习武,采药烹茶,内心也许充满愤恨,不过,面对美景,也有很好的写景诗,“秋山题不尽,霜叶可山红”。想来是另外一番心境。傅山之固执,仿佛是又出了一个“拗相公”,按照拗的程度,傅山比王安石更加严重,王安石和傅山比起来,是砖头和花岗岩的区别。
时代风云变幻,而风景依然,空气中的干湿,风吹过的软硬,都在诉说着万物变迁,日月星辰、大地山川,都有着天然的记忆力,只有人,需要被提醒,做记录,才会把认为值得传的传下去。然而,到底什么是值得的呢?王修看着登了一半的山路,回头看一下,唐依曼比他落了三级台阶,他伸出一只手:“拉你一把,这个动作,非常适合拍照。”
唐依曼喘息着说:“你真会说话。我要学习傅山先生的性格,你只说拉我一把,我是不会答应的。结果,你说的是适合拍照,女生怎么可以抗拒拍照?”
唐依曼伸手,王修拉起她的手,默默往上走。看着王修一直不放开自己的手,唐依曼问道:“说好的拍照呢?”
王修假装看了看四周:“这里的景不太好,你看网上,这种照片最有名的,不是拉手,而是背景。”
“哪儿适合拍照?”
王修指山顶说:“山顶,多福寺那里。”
唐依曼看了看两人拉着的手:“从这到山顶,你要一直拉着我的手?”
“对啊,帮助你对抗地球引力。”
唐依曼马上抽出自己的手:“这才是你的本意吧?玩什么阴谋。”
说说笑笑的,二人上了山顶,再往下看,这才体会到崛围的意境,山势连绵,两峰对峙,合围于深壑。在这个季节,各种色彩交错杂陈,有的如彩练一般舞动,有的如缓水一般倾泻而下,在这美好的天地之间,让人生不再执拗。
王修说:“人们经常说,看着这么伟大的大自然,再看看天空,有无数亿颗我们看不见的星球,我们还有什么可倔的?”
唐依曼摇摇头:“在大是大非面前,要有原则,不可以假装空灵。”
“这倒是。”王修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然后盯着唐依曼:“那我这是在什么,在什么面前?”
唐依曼略略娇嗔一下:“该祈福了!”
果然,二人回到城里,已经五点多,到了这个点,肚子才有饿的感觉。简单挑选之后,他们去了一家叫作老太原面食馆的餐厅。餐厅布置简简单单,员工都穿着老式服务员的制服,连厨师都显得忠厚老实,或胖或瘦,可亲可近。但是他们笑脸不是很多,进门也没有迎宾,就是很客气地告诉你,哪有空座。落座之后,递过来一份菜单,也不说话,放下纸笔,自己写。王修头一次见这阵势,问唐依曼:“这里的人,为什么这么高傲?”
唐依曼说:“这不是高傲,这叫平等。你是客人,对你客气,这是礼貌。为你提供服务,是他的工作,没必要弯腰假笑。”
“佩服!这理念好新鲜。”
“不新鲜呀,这理念很传统。”
他们挑了四五种面食,其中也有烧卖,只不过换成了猪肉馅的,是有别于饺子的另一种风味。唐依曼给王修要了刀拨打卤面,自己要了炝锅面,再加上之前吃过的刀削面和剔尖面,王修总算是见识了太原面食的一小部分。
8
去东南一线,他们选择从太太线上走,先去常家大院,后去后沟古村。历来,到山西旅游的人,对于大院文化,早向往已久。却不知道,行内人都知道一句名言:常家两条街,乔家一大院。就是说,比起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等各种大院,常家庄园的规模,更让人有惊世之感。
要去的地方叫车辋,王修没有细究名字由来,也不是为了看古代人多有钱。北方人爱盖房子,大家都知道,盖起两条街,倒是第一次听说。王修也不是古建专家,对于里面的各种各样的砖雕、木雕,吻、兽、护脊,也实在不懂。他就是单纯好奇,要去看看那种恢宏气势,感觉一下,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进行日常管理?
等进了庄园的门,王修才知道,唐依曼为什么非要穿汉服,哪怕袖角和裙角脏了,她也假装看不见。这个地方,太适合拍古装照了。
经过二百多年各种扩建,常家修建了两条大街。街两侧深宅大院,鳞次栉比,从大门走不多远,在街的两旁,立着许多剧照,都是在庄园取过景的有名影视剧。沿南北主街前行,进入任意一道门,都会感觉进入绝对的古意空间,没有一丝一毫现代意味。再往深走,别致亭阁,水榭楼台,相映成趣。王修和唐依曼,走到哪拍到哪,就没有来得及细数什么。据介绍,这里有七处园林,名花古木,曲廊斋坊,水溪池潭,主要就是为了实现主人的八种状态:可燕居、可耕读、可修身、可遐想、可观赏、可浏览、可悦心、可咏叹,简称为“八可”。
王修说:“这八可,我总感觉有重复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吧,能把生活状态整理出八种,每一种状态还配个园林,这才是真正的奢华,晋商啊,名不虚传。”
唐依曼说:“你没有发现,我刚才摆的造型,就是八可吗?”
“有这么牛吗?”
“做后期的时候,记得给我配字!”
时近中午,唐依曼建议去后沟吃饭,因为那里的豆腐非常地道,口味纯正。说到这里,王修突然想起了什么,快走到车跟前的时候,王修问道:“后沟,有那个烩菜吗?砂锅的那种,我在网上看到过。”
“很多饭店都有,烩菜都是一样的,有的装在铜火锅里,就是中间烧木炭那种,有的装在砂锅里,口味略有不同。”
到了后沟,他们才发现,自己真不识古。不是林徽因那种专业水平,也没有冯骥才那种发现能力,对古村古物,只是好奇,游览速度也比较快。他们已经惯熟起来,一路上嬉戏打闹,从这头蹿到那头,像两条闲适的土狗。王修对排水系统稍有兴趣,模仿跟踪着水流,带着唐依曼循环。
循环累了,二人在一处石台上坐下来休息,王修盯着唐依曼的脸,认真地说:“山西的古建筑,古村落,应该有许多。我最大的感受,不是它年代有多久,多么精致精巧。”
唐依曼反而被看得不好意思,就看着不远处的山峦问:“那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我感受到的,或者说我最欣赏的,”王修有思索着用词,“是……古朴。虽然,路变成了柏油路,村里也有声光电,但这些古朴,能让我安静下来。这就好像,你。”
“我?”唐依曼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
“对,你。不管你穿时髦的衣服,还是汉服,不管什么发型,什么表情,总体感觉就是,非常古朴,质朴,不去计较什么,不会耍任何花样。”
“是……傻吗?”
“不,超级可爱。”
这个时候,正好涌上来一堆游客,南腔北调,吵吵闹闹,带动着兴奋的气流。就像奶茶里突然撒了一大把胡椒,王修和唐依曼的小浪漫被冲淡了。王修站起来,拍拍唐依曼的头:“饿了吧?吃土饭去。”
二人哈哈笑着,去找饭店,还没进门,唐依曼就在门口和迎宾的唠嗑,打听得挺细,问了菜名,还问配料。比如烩菜,如果有蟹棒或鱼丸,肯定不地道。比如豆腐,如果不是本村里磨的,相当于白来。还有粉条,土豆粉和红薯粉,区别不小。烧肉,一定要纯正的五花。白菜,一定是大白菜,而不能是娃娃菜。就这样问了几家,总算问对一家。
饭后,向西,一路追光而行,二人回到了晋来客栈。唐依曼说要换身衣服,和汉服社说好是有私事,要请假,结果穿着汉服去古县城,不合适。不一会,唐依曼换了一身便装,白色羊绒大衣,大摆裙,质地柔软。长发披下来,由于挽了一上午,还带着微卷,整个人换了风格,东方西方,南方北方,说不清是哪个方向的神韵。
王修的目光越来越热乎,唐依曼不理王修的目光,大步穿过这种高温,路过王修身边,朝古城方向微扬了一下头,王修会意,跟在唐依曼后,夹杂在游客中,进入古县城。过了十字路口,走不到一百米,已经能看到诸葛又亮的旗子。
诸葛又亮见他俩结伴而来,远远就打招呼。等王修走近了,故意大声说:“南方人,我记得你。咱们对个南方的诗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王修笑道:“你这玩什么哑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不对,”诸葛又亮看了一眼唐依曼,“思君可见君,君到古城睡。”
唐依曼一听,忍不住佯怒道:“你这老顽童,一把年纪了,还冒充懂什么感情。你对的这诗词,可真不怎么样。”
王修靠近了一点诸葛又亮:“我和你说件事,今天就不瞒着依曼了。”
“当你不再叫她唐依曼,而是叫依曼的时候,也就没必要隐瞒了。”
“好吧,你专门卖嘴的,我说不过你。我是想问,你先前说的七寻,五寻过后,自然会有七寻。现在,五寻已经有了,寻根祖,寻文化,寻美景,寻美食,寻传奇,我都找到了。那请告诉我,另外的两寻是什么?”
“南方人呐,”诸葛又亮笑眯眯看着王修,“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最后两寻,你已经找到了一个,寻情缘,你看看你找到的,旁边的这位姑娘,还不够你偷着乐的?”
王修下意识地看了唐依曼一眼,自从见到王修,唐依曼第一次生出不好意思来。
诸葛又亮朗声大笑,转身先把旗子扯了下来。又把桌面上的书也合上。然后才对唐依曼说:“明天,我就不在这里摆摊了。”
王修问道:“什么情况?”
唐依曼则脱口而出:“甚意思?”
诸葛又亮对王修说:“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第七寻了。我来古县城,是利用年假,过来体验生活,纯属个人爱好,见笑了,见笑了。”
王修赞道:“高人,高人。”
诸葛又亮递过来一张名片,王修一看,故作惊讶,念叨着:“核芯集团企划部……总监。”
唐依曼上下打量诸葛又亮:“呀,还是个总监,奸商的奸吧?”
诸葛又亮不理唐依曼,三下两下收拾好摊子,拍拍手:“明天九点,到公司找我,我告诉你第七寻。”
王修扭头看着唐依曼:“看来,我明天还得租半天车。”
第二天,车行三十分钟,王修到了名片上所示的地方,在龙城大街北侧。阳光直照,抬头可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大楼,浅蓝色玻璃幕墙,上面写着六个金字:信创产业基地。没有唐依曼相伴,王修就不太紧张,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他想,一会儿见了诸葛又亮,亲爱的王总监,一定要问问他,这金字的颜色,是不是也是听了他胡诌的话?
王修走后,唐依曼从窗户看见,王修的双肩包在屋子里放着。她有备用钥匙,轻轻开了门,打开背包,找到夹层,掏出里面的小本本。她的心怦怦跳着,原来第一次当小偷是这种感觉。她快速翻动小本本,翻到了到达太原的这一页,匆匆读过,心跳得更快了。
在开始的三天,王修连着记了三天的景色和感悟,而在每一天的最后,都另起一行,写下了一模一样的六个字:遇见了唐依曼。
王修从楼下看上去,看样子,整个楼快三十层。上了九楼,有半层都是核芯集团。找到907 室,门开着,诸葛又亮在里边坐着,看见王修进来,站起身握手,诸葛又亮穿着深蓝西服,白色衬衣,领带在衣架上挂着,手表在办公桌上放着。握手的时候,王修悄悄说:“我说本家大哥啊,你贪财的事情,唐依曼和我说了,所以,今天一见你这样子,居然就想起了一个成语。”
“什么成语?”
“道貌岸然。”
诸葛又亮哈哈大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肯定没错。至于成语,既然你提到了‘道’,那我就认了吧。”
“取之有道,道貌岸然,都有道,就算你是得道之人吧。”王修也笑道,“既然这么有缘,那就说正事,第七寻,是什么?”
诸葛又亮请王修坐在办公桌对面,倒了一杯茶,右手在半空划拉了多半圈:“这不,你已经寻到了。”
王修有点晕,眼睛随着诸葛又亮的手转悠:“什么?”
诸葛又亮却把话题扯开了,他说:“某人生有两个儿子,有一天,父亲问两个儿子,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小儿子嘴快,抢着回答:金钱与美女。父亲抬手就要揍小儿子,被小儿子躲开了。大儿子满怀豪情地说:事业与爱情。父亲挑起大拇指,大加赞赏。父亲走后,弟弟对哥哥说,你的理想和我的理想不是一样吗?哄谁呢!这个故事说明,在以经济建设为核心的年代,个人事业与金钱,出现了相当高的吻合。”
诸葛又亮还真的把一段话,说了三遍:
“留住一个人的,绝大多数时候,不是历史和文化,而是事业与爱情,往往还是,事业在先,爱情在后,历史文化、生态环境、文明素养,只是加分项,从来不是决定项。于是我们看到,在最古老最有文化积淀的城市和村镇,并没有多少人去定居,在最美丽的景区,也没有多少人真的举家搬迁过去住。反而是雾霾笼罩的繁华都市,人们扎堆前往。”
说完这些,诸葛又亮才认真地说:“所以,答案就是,现代!”
“现代?”
“对,”诸葛又亮说,“像丽江、平遥那么小的旅游城市,可以没有现代,单一发展旅游业,但是,任何一个大体量的城市,能体现综合魅力的,历史之外,必有现代。甚至于,历史可以或缺,现代必不可少。最典型的,比如,深圳,比如,香港和上海。”
王修点点头:“貌似很有道理的样子。”
“所以,”诸葛又亮说,“这个楼,只是研发基地,生产基地在其他地方。准确地说,我们可以生产和深圳、上海一样的产品,希望能让你留下来。我太了解你了,是个人才。你要是有意,我可以和董事长推荐,问题不大。”
王修沉默着。人常说,在生活遭遇困境的时候,如果最后一根稻草,甚至可以压垮一个硬汉。反过来,美好生活的诱惑,如果层层加码,一击再击,也会让人无路可逃。王修游子一般的心,这一棒子砸下来,死心塌地了。死心塌地之后,王修还是不说话。诸葛又亮问道:“你是不是不确定唐依曼那边?”
“她比较神秘。”
“你留下来,精诚所至,也许就确定了。”
“好吧,我是舍不得走了。那你和你们董事长联系吧,具体待遇、福利那些,你回头给我发信息,如果合适,明天面试。”
“董事长现在不在,我下午推荐你。你急着要走吗?”
“对,我中午和唐依曼约了个饭,现在得回去。”
“真够下本钱的。”
“不,今天是她回请,她很仗义。”
下了楼,开了车,开上龙城大街,王修找了一处能停车的地方,靠便道停好,打开双闪。王修下了车,绕到便道这一侧,上了便道,眺望远空。不远处,就是自己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步,太原南站。南站的三五公里外,就是太原武宿国际机场。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其状硕大,因为刚刚起飞几分钟。在这个时代,人在旅途,一念之间,三两个小时之后,可能在数百里之外,可能在数千里之外,人生的多种可能性,尽露无遗,竟然显出波诡云谲的样子,有人着迷,有人忐忑。
手机响了,是诸葛又亮的信息。王修看了看,点点头,看董事长开出的条件,很优厚,是个懂行的人。他给唐依曼发了一条信息:“我要马上见到你,和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等唐依曼回复,王修开了车,很快驶上主车道,油门踩得急了点,汽车像改装成跑车一般,飞向晋来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