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扎撒(组章)
2022-04-28胡杨
胡杨
锁 阳
阳光会在沙丘下运行吗?
锁阳告诉我们,会的。
数九严寒,一场雪,凝结了沙漠,然后,愈是厚重的雪,愈无法压住锁阳的火热情怀。它身体里储存的阳光,一点点探出头来,一点点融化掉头顶上的雪。
一望无际的雪,终于被捅开了一个个小小的洞,尖利的风割着,寒冷像铁锤一样砸下来,可锁阳仍然一点点向大地输送着丝丝缕缕的温暖,融化的雪,升腾着潮湿的雾气;洇了融雪的沙漠,如同整个雪野中的一滴泪,更像一只只黑眼睛,望穿沙漠上的冬天。
三九三,挖锁阳,在大雪覆盖的沙漠上,人们找见了那一片片裸露的沙漠,超然于大雪之上,与厚厚的雪格格不入。
燃烧尽了头上的雪,锁阳的睡眠,如此香甜,挖锁阳的人,竟然不忍下锹,独自看一眼锁阳的存身之地,咯吱咯吱地走了。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
风
在戈壁上,风是一头狼。
在沙漠上,风是一匹豹子。
在戈壁上,它们是戈壁的颜色;在沙漠中,它们是沙漠的样子。
一場风,从戈壁上吹来,人们还感觉不到它的残忍,也就是说,还感觉不到它是能吃肉的畜生,它没有嘴啊,它没有强有力的尖利的爪子,它没有扑过来吞噬一切的气势。总之,它似乎猛烈了些,但还不够危险。
风的残忍是一步步积累的,当它把自己的能力做成自己的牙齿、爪子,它就把人们推向了危险的边缘。
真正在戈壁沙漠中生活久了的人,它们不敢小觑每一次吹来的风。哪怕小小的像纤嫩小手般抚摸的风,它们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就这样刚刚发芽的菜苗都被拦腰折断,人只好坐在田埂上失望地抽泣。在更大的风中,人们只好堵住门、窗子、天窗,在巨大的黄尘的笼罩中,在呛人的空气中,绝望地沉默,绝望地等待。看见风停之后,田野和村庄一片狼藉,自己首先是一头狼、一匹豹子,而且是一头疯了的狼,一匹疯了的豹。
屯 升
自己的身上有了一层泥土,这土包裹的身体,有水,有阳光,有种子,似乎就是一片庄稼地。
他的身体,就是一片庄稼地。
他把自己的儿子叫小麦,把自己的女儿叫小米,把自己的妻子叫蔬菜,他们一家子,在厚厚的黄土上,愉快地生长着,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大片麦子,一大片小米,一大片蔬菜……他们在静静的夜晚,他们在明亮的月光下,把春天写在胳膊上,把夏天写在手上,把秋天写在脸上,把冬天写在炉灶和被窝里,这一年四季的日子,甜甜的,暖暖的。
他们垒起一块块石头,那些越来越高的石头,守护着无边无际的庄稼;那些越来越高的石头,围住风,围住雨,围住香醇的酒和睡眠,围住哭泣和欢笑。
突然有一天,灯笼亮了,鞭炮响了,一大群孩子在唱歌、跳舞,在互相爱慕中,人口越来越稠密,就像庄稼地里的麦子、谷子。
把想不起来的事情,用土埋住,没有去看一看,它有没有长出秘密来。每年都来,每年都没有看出有什么,反而自己都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自己越走越远,谁也看不见了,谁也找不见了。
那些石头越垒越高,喧闹声还是翻墙而过。
嘉峪关下
黄土挺直身子,想看看远处,敦煌的马车,装着玉米和谷子。
黄土把戈壁和黄土分开,把帐篷和黄泥小屋分开,把一群抬头唱歌的人和低头吟颂的人分开。
有草的地方,一鞭子下去,就抽出一眼泉;有麦子的地方,渠水里流淌的是三字经。
嘉峪关是一匹冲锋的马,是一群冲锋的马,然后才是挺直身子的黄土。一堆松散的黄土挺直身子,其实是人挺直了身子,黄土里有着人的骨骼、人的泪、人的血。
当游牧者奔驰的马蹄戛然而止,一面高大的夯墙遮挡了他们一望无际的视线,前所未有的自卑击准了命门。一道墙,使野性回归于善良,使掠夺回归于交流。
嘉峪关下,奶酪与面粉的对话,铁与皮毛的对话,种子与丝绸的对话,日益生动起来。一座关口,又像一双巨大的手臂,把两边的兄弟挽起来,共同过幸福的日子。
拉骆驼
在沙漠,骆驼是一座座蠕动的沙丘。
它就像沙漠的一部分,沙子下面的路,沙子下面的泉,它看得清清楚楚,因而,它走在沙漠上,就如同闲庭信步,驼铃声中,沙漠一直在后退,沙漠一直让开臃肿的身子,骆驼扬长而去。
在一片绿洲上,夜,很深了。一个妇人在纳鞋底,她听见骆驼一练子一练子过去,没有一个停在她家的门前。
夜很深了,再也听不见骆驼走过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可以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沙子流淌的声音。
一天天,鞋子做了一篮子;一天天,她的眼睛有点昏花了;一天天,那些骆驼越走越远,走了她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拉骆驼的人,他的家永远在沙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