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意大利人,拍下了“稍息时代”的中国
2022-04-27徐鹏远
徐鹏远
老安在中国生活了40年,一直透过相机观看这个国度。这一次他出版了拍摄于1980年代初期的作品,那是属于中国的“稍息”时刻。
今年62岁的意大利人老安一直没给自己取过中文名,“老安”只是朋友间的一个称呼,证件上写的仍是“安德烈”三个音译的汉字。
老安给这本摄影处女集取名叫“稍息”(《稍息:1981-1984年的中国》,上海文艺出版社),因为照片里的中国,政治运动刚刚结束,是一段罕见的、短暂的沉静,人们在喘一口气,准备跃入很快来临的商业和消费的狂热。
这段“稍息岁月”也是老安与中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一个从未被看见过的中国
1981年暑假,老安和几个同学自费参加了南京大学举办的汉语学习班。那是一趟马可·波罗式的旅程:他们先从米兰坐火车到加来,又乘渡轮到多佛,再坐火车到伦敦,然后登上人生中第一班飞机去香港,再搭气垫船到广州,紧接着又是飞机加火车才到达最终目的地。
虽然已是威尼斯大学中文系的三年级学生,中国之于彼时的老安却仍旧是一个“盲区”。“学过的东西跟现实没多大关系,我们学的都是孔子孟子什么的。”他回忆,自己大学第一课学的是《孟子·梁惠王》,复印的繁体字原文,好些地方黑糊糊一块,根本辨别不出来,于是第二天每个同学讲出的故事都不一样,全是自己编的。“后来还读过鲁迅,以至于刚来中国时,我嘴里说的都是‘忘却’这种词。”
除了遥远的语言,这片东方土地留给意大利人最新鲜的印象,只剩下“左”派宣传里的革命符号。即使是安东尼奥尼的《中国》,老安也觉得不过是一套既有电影模式下的有限呈现,“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用这种方式记录中国,所以变得非常宝贵”。
老安想拍出一个从未被看见过甚至从未被想象过的中国。自从初二的一门实践课让他迷恋上摄影后,他就确认了这将会是自己此后一生观看世界的方式。
这次来中国,他带了几大卷百米长的胶片,只在南大待了6个星期,便云游而去,四处捕捉他眼中难以抗拒的景象。为了摆脱“洋鬼子脸”给拍照带来的不便,他可以花上几个小时静静等待着人群消磨完围观的好奇心,或者乔装成各种身份,以一种极其低调的姿态隐匿于人群。可惜学习班只有短短两个月时间,探入中国的触角没来得及伸展得更广一些,便不得不“打道回府”。
一年后,北外、复旦和山东大学三所高校开放了16个公费留学名额给意大利。老安立马提交了申请,然后幸运地成为4名复旦学生之一。當时的留学生,每月有140元生活费,远远高于中国普通工薪收入。老安把这笔钱大部分都花在拍照和旅行上,两年时间里,他去了苏州、成都、昆明、厦门等地,甚至连尚不对外国人开放的三亚也偷偷溜进去过。宿舍的衣柜被他当成了暗房,曝光过的胶卷就在这块狭小缺氧的黑暗中变成一张张底片。
“中国是一个故事驳杂、场景纷乱的宝库,我感兴趣的是去发现它们。”尽管异域的新奇与创作的构思无可避免,老安的镜头本质上却是“漫无目的”的,他无意于表达或者阐述,也不急着给出什么解释,他只想慢慢吸收现实。
时间的确赋予了往日现实以意义,40年后,一帧帧定格俨然长成了一副心史的模样。作家余华说,在老安的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的自己如何挣脱束缚,小心翼翼走向真正意义上的生活。
找不到必须回国的理由了
老安在那个“稍息岁月”里自得其乐过,也庆幸自己见证了中国在全球技术化时代的童年,但他并不想回去——“回到那个时候可能我就回国了”。
结束了复旦的学业,老安回去服了一年兵役,之后在意大利当时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德兴公司找到一份工作。面对改革开放的中国向外资敞开的巨大市场,德兴公司也在香港成立了办事处,老安人尽其才地成了办事处第一个员工——而且是首席代表。
回想起香港的日子,老安脸上浮现出些许意犹未尽之态。“我香港的办公室在金钟,周围全是摩天大楼,从办公室窗口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船,看到飞机降落在对面的九龙,看到英国海军基地里的军舰和直升机。生活也特别方便,不夜城嘛。”因为经常要到内地谈业务,老安也顺便享受了更多旅行的机会。
但这种日子没过太久也就厌倦了:“三年以后我再也住不下去了,封闭,就这么一点东西。”1990年,老安搬到了北京。他花2.5万美元从劲松的北汽厂买了一辆切诺基,自驾的兴奋简直无以复加,更为从心所欲的线路和随走随停的自由也让他镜头里的中国变得更广阔更多元。
在那个私家车还属于稀罕物的年头,这辆切诺基也帮老安“拉来了不少人缘”,搞建筑的张永和,拍电影的张元,写小说的阿城、余华、王小波,跳舞的金星,画画的汪建伟……都成了他的朋友。“我一个外国人比他们都有钱,很容易请客,我有车,要去哪儿就坐,有些场面,他们也希望有个外国人在,不管说话不说话,反正有这么一个形象。”1994年,他还跟艺术家刘小东、冯梦波等成了邻居,十几个人在东郊的十八里店盖了几间自建房。如今,当初的大部分人都搬离了那里,老安没走。
老安也没给儿子和女儿取中文名。但不同的是,两个孩子是拿北京当故乡的。其实意大利与老安自己的连接,如今也在变得微妙。母亲前年过世后,他突然找不到必须回去的理由了。
这两年因为疫情,老安没怎么出去跑。除了周末跟家人在一起,基本都待在老房子里,整理1987年以来的几百张照片。从前他不太喜欢打理这些,拍完了就扔在那儿,然后接着去干新的事儿。
除了照片,还有好些视频素材。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逐渐向动态的影像转移,跟林兆华、李六乙做过多媒体戏剧,跟徐星拍过宋庄,跟彭磊“票”过电影,也帮电视台弄点专题片什么的,更多的私人素材则一直堆着,堆得存储设备都换了好几茬。
“我最近把2000年到2010年的一些磁带进行数字转化,有时候特别感动,想流泪。跟现在对比,那个时候人的交流怎么那么自如啊?社会各层面的关系那么融洽,渴望交流,渴望互相理解。”说起这话时,老安的嘴角依然挂着笑意。
摘编自《中国新闻周刊》第10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