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壶雅流:奥兰田的紫砂情结
2022-04-27郭占华
郭占华
奥玄宝(1836—1897),原名奥三郎兵卫,字素养,号兰田、独飞,日本明治时期的著名实业家,经营和转运大米、干鱼、油类商品,是东京商法会所创始人之一,后任东京商业会议所副会长,为当时日本十分活跃的商界名人。他与日本文化界交往甚多,身边聚集了很多当时著名的汉学家、收藏家、古董商、画家等,如女画家野口小苹,收藏家千原花溪,静嘉堂第一代文库长、东京帝国大学教授重野成斋等。奥玄宝本人酷爱收藏,61岁时于欧美视察旅行中因病猝死,他的藏品遂转移给了岩崎弥之助。
奥玄宝热爱中国文化,精通汉学。他不仅喜爱雅玩、书画,更喜欢收藏中国的饮茶茗器,尤以紫砂壶为最爱,且撰写了一本专门论述紫砂壶的著作《茗壶图录》。《茗壶图录》成书于明治甲戌年(1874年),是第一部图文并茂的紫砂茗壶专著。此书自序中把嗜好、情趣、心结,坦然地归附为人之本性。内文部分包括凡例、源流、式样、形状、流鋬、泥色、品汇、大小、理趣、款识、真赝、无款、衔捏、别种、用意、注春师传,并对书中32把壶的身份资料做了详尽的刻画。从中,我们可以透析一个痴爱茗壶且成癖者对紫砂壶倾注的情感和认知观点,感受精神与物质的依存关系,以及对紫砂壶藏玩之士不同境界、不同层面的深度理解。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奥玄宝对紫砂茗壶的观点和认识,也许正是取决于其倾爱紫砂壶的深度。
奥玄宝在其著作《茗壶图录》自序中这样写道:“人非圣,熟能无癖?王济有马癖,和峤有钱癖,杜元凯有《左传》癖。老杜云:‘从来性癖耽佳句。白乐天云:‘人皆有一癖。则人之不能无癖也,旧矣!盖癖者,嗜好之病,而发于性情之不得已耳!故灵均(屈原)之于兰,渊明之于菊,茂叔(周敦颐)之于莲,和靖之于梅,太白(李白)鸿渐(陆羽)之于酒与茶,同不免为癖也。然而天下后世,因其癖而足以知其人,则癖者亦未必可弃也。”开篇即说明,人各有所好,爱好之极就成了癖,且视所癖之物如同挥之不去的第二生命,伴随生活的左右,以至于后人往往因癖好而知道其人。奥玄宝本人所癖好的是中国的紫砂壶,他在《茗壶图录》中写道:“予于茗壶嗜好成癖焉。”只要是茗壶,“不论状之大小,不问流之曲直,不计制之古今,不说泥之精粗、款之有无,苟有适于意者,辄购焉﹑藏焉,把玩不置。”又怕这些壶玩时间长了,“毁灭难保”,于是作图记之“以垂于后而未果”。并以文字将自己和诸友藏的32把茗壶作详细描摹记载,这就是《茗壶图录》的由来。由于《茗壶图录》写于注春居,因此书中32把茗壶亦称“注春三十二式”,其中16件是奥玄宝本人收藏的,其余16件分别藏于各家。奇怪的是他写此书时正养病于注春居,待书写完“顿忘病之在体也”,病体竟突然痊愈了。可见,其嗜壶之好是如此之透骨。
《茗壶图录》自“凡例”入正文,以九个标题来诠释该书的典故、格式、词汇、度量的表达、形式和存在问题的因由。其开篇提到该书是以中国周高起的《阳羡茗壶系》和吴骞的《阳羡茗陶录》为“粉本”。自明代以来,不断有人记述紫砂壶艺的历史,并阐释和挖掘紫砂壶的文化内涵。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紫砂文化的发展和传承。书中“源流”依据《阳羡茗壶系》中记述的一些制壶名人和大家。“式样”概括了不同壶的形式,乃“皆变体也”以合意者择之。对于壶的“形狀”、紫砂壶的欣赏,可谓经典独到。他形容不同造型、风格的茗壶:“温润如君子者有之,豪迈如丈夫者有之,风流如词客、丽娴如佳人、葆光如隐士、潇洒如少年、短小如侏儒、朴讷如仁人、飘逸如仙子、廉洁如高士、脱尘如讷子者有之……”而且难说孰优孰劣,因为各人欣赏角度不一样,只有对茗壶“深爱笃好”的人“然后始可与言斯趣也已”。他认为“流(嘴)鋬(把)”的曲、直、长、短、粗、细、弯、耸、俯的表现,形异性同,前人自有用意和度数,不必牵强,符合赏玩者自身的要求即可。壶之“泥色”,“每壶各异,譬犹天文之灿然”妙不可言。
在“品汇”中,奥玄宝提到:“茗注不独紫砂,古用金、银、锡、瓷,近时又或用玉,然皆不及于砂壶。盖玉与金银虽可贵,雅韵不足;如锡则不侈不丽。”谈到品茗用杯,奥玄宝引用《阳羡茗壶系》曰“品茶用瓯,白瓷为良”。对茗壶的“大小”奥玄宝也有不同的看法,通俗的说法是“贱大如奴隶,爱小似妻妾”,但他并不附庸这些时尚看法,他的见解是通过“理”和“趣”的辩证看法来体现的。他指出,茶壶本是玩具,“玩具之可爱在趣不在理”,茶壶的大小,壶嘴的直曲并不是固定的标准,应该遵循“理”(即壶的实用性)、“趣”(即壶的艺术性),两者不可偏废,他提到“知理而不知趣者为下乘,知理知趣是为上乘”。显然他认为实用和艺术的结合才是“上乘”。对于真假的分辨,他认为不可不辨,但关键要有鉴赏力,“具眼者能辨之,若伯乐之于马,卞和之于璞是也”。要“善用意”即用心观察来掌握分辨能力。对“有款和无款”虽也有“壶或有无款而优于有款者”“无款者,无他虑,有款之真伪难辨也”,但“无款而良者总不及有款而良者”。他打比方说“聘美人而不知其姓名,虽姿色可见,而不知何等人种,何等血脉”总不放心吧!对于壶的使用,奥玄宝在“用意”中讲道:“壶质成于泥砂,动辄有札差之患,大异于鼎彝之坚牢耐久。”意思是,壶质脆弱,不如鼎彝之坚固,稍不小心就会毁坏它,故好壶的人“不可不郑重爱护也”。
神与万物交,智与百工通。奥玄宝爱壶如人,在他眼中,每一把壶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因而他用拟人的方法给《茗壶图录》中的32把壶都取了喻人的称号,并称之为“注春三十二先生且附姓、名、字、号”(如:姓,壶;名,寿;字,昌龄;号,梁园遗老……)。其32把茶壶分别是“梁园遗老、萧山市隐、鹤氅神人、渔童、樵青、独乐园丁、卧龙先生、出离头陀、倾心佳侣、趺坐逃禅、藏六居士、凌波仙子、方山逸士、陶家佳友、俪兰女史、帝乡仙驭、儒雅宗伯、铁石丈夫、银台醉客、绣衣御史、一枝栖隐、老樗散人、浴后妃子、卧轮禅师、红颜少年、采薇山樵、连城封侯、寿阳公主、用拙迂生、风流宰相、逍遥公子、断肠少妇”。这一连串的拟人称谓是中国文学作品中常用来形容人物风格的,也许奥玄宝正是从各种不同形状的茗壶中找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姑且不论其命名是否恰当并为世人所接受,但至少奥玄宝本人是颇费心思的。
《茗壶图录》中对于每把壶都有详尽记录,每把壶都列出泥色、收藏者、印款,并准确地写出通高、腹径、壶深、重量、容积及流、腹、底、盖等,可谓“描摹详细,尺寸精准”。以“梁园遗老”壶为例,书中讲道:“通盖高二寸五厘,口径一寸五分七厘,腹径二寸八分二厘,深一寸六分。重四十二钱弱,容一合强,流直而仰,鋬环而纤,腹圆而丰。底着(《博古图录》有著尊,谓底着地无足,壶又类之者,曰底着,下从之)。而凹。口内设堰圈,盖之如合符。纽呈乳形。流下镌行书三字,曰“陈和之”,字法晋唐之遗风。泥色浓紫或曰猪肝色。试以指摇盖,铿作金石之声,涤拭之久,自发黯然之光,非所谓和尚之光可比也。通体气格高古,韵致清绝,令予心醉忘餐,可称茶寮之珍玩也。”书中还记述壶的作者陈和之是天启、崇祯间人,距奥玄宝著此书时已达250年之久,明朝已故,但“兹壶寿于今,可不贵重耶!?故号曰‘梨园遗老。储光羲诗曰:‘楚山有高士,梁园有遗老”。可见作者对其癖物情结表述之真切,癖物理趣见解之独到,癖物优劣观点之明晰,癖物范样记录之精细……
奥玄宝,这位日本收藏家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了解得相当透彻,在其作品《茗壶图录》中处处引经据典,事事旁征博引,足见其知识之渊博,学问之深厚,以至于将人生精深的文化内涵渗透到每一把紫砂壶中。《礼记·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从其文章的叙述里我们看到了人与物之间割舍不断的纽带关系,而紫砂壶独具的实用功能和艺术魅力贯穿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其形式是通过人们对其使用、意象、艺境的欣赏和感知来实现的,包括认识、审美、娱乐、消遣、人文、道德、思想启迪、平衡心理等多元功能。庄子曰:“乘物以游心。”奥玄宝浸淫于茗壶,不仅仅是闲时的赏玩和愉悦,更是释放自己生活背后的精神情感,或借物喻事,或借物喻理,或借物喻人,从中寻求某种智慧的隐语和内心深处的惬意。林语堂曾经说过:“捧着一把茶壶,可以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奥玄宝从紫砂茗壶中,似乎发现了本真之上的“净土”,找到了灵魂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