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卧铺车厢(小小说)
2022-04-27安石榴
安石榴
我和丈夫在下铺,上铺两个男人——我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模样呢,他们就爬上去了,再没下来,不知道睡觉还是玩手机。中铺一位假脸姑娘,腰真的细,挺爱说话,一边笑一边说,一个人就足够热闹。她有时候坐在我丈夫铺上说,有时候坐在边座上说,不管移动到哪里,她都面向着我。她说,我听。但我没怎么记得,随听随忘。我不是故意的,不见得她说话就那么无聊,我也不是个刻薄的人儿,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我没怎么听,就摆着一张慈祥脸吧。我丈夫听着呢,听得笑呵呵的,还能回聊几句,姑娘接着话再聊回去。可她还是把她那张大概率做了几个项目的脸对着我说,仿佛我丈夫的话从我这里周转一下才抵达她那里,因此,回复也要从我这里周转似的。这倒挺有意思的,那就聊呗。
另一位中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有一段时间小伙子和姑娘一边一个坐在边座上,看起来像一对儿。结果我一问,两人仿佛都吃了一惊,姑娘还表情夸张地立马否认了。
小伙子从售卖车上拿下来两听啤酒、两瓶红星二锅头,放在小桌子上。他没有喝啤酒,直接把两瓶牛栏山干掉了。喝完上中铺,半道咕咚一声整个人掉地上了。我们本想去搀扶,人家自己爬起来,再上。并没有多么笨拙、艰难,他上去了。到底年轻啊。
这些事儿大概都发生在十四点之前(这趟车十二点出发),之后整个隔间六个铺位都消停了。我开始没睡着,琢磨着这孩子为什么喝那些酒,运气坏的话能摔死。免不了瞎猜一气:失恋了?事业遇到麻烦了?单纯热爱烈性白酒?这小伙子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刚才他吃惊的时候,眼睛睁得更大,都见到那干净的白沙底了。成年男人了,还会有这种神情?他看起来不大像到处可见的那种小伙子,那种时刻盯着手机,离开手机时就木然脸的小伙子,這个很明显。可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素不相识,旅途中的人啊。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灯全亮了。我简单看了看,只有上铺一个空着,被子角耷拉下一截,其他人还在睡着或者躺着。又见边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没什么辨识度,脑袋挺大的。我猜那个上铺的空位必定是他的了。这个人不说话,虽然他的脸一直朝向车厢内,而不是看着窗外,但我看他没有说话的欲望,甚至是拒绝的。我倒觉得这挺好。不过我猜我丈夫可能很不适应,他那么爱聊天,我还猜他都试过了,没得回应吧。那姑娘虽然没从铺上下来,却偶尔有吃空的食品包装袋飘落,花花绿绿的,我丈夫给捡起来放到茶盘里了。后来餐车来了,从上铺下来一个瘦筋筋的小伙子,木着脸,倒是不拒绝聊天。他和那个坚决不说话的大脑袋上铺,一人要了一盒盒饭,他一边吃,一边呜呜咽咽和我丈夫聊了一程,吃完饭就拿起手机,立刻没声儿了。后来可能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爬上上铺。大脑袋吃完一直呆坐着,这时候仿佛被提醒,也爬上去了。我丈夫正喝得兴头头的,通红着脸,小口抿着,他有一堆下酒菜,他说喝酒得像我这样,他指指自己,得意扬扬的。我看看中铺,小伙子睡得可能啥都不知道了,毕竟两瓶红星二锅头啊。他的两听拉罐啤酒还整整齐齐地摆在小桌子上,看来喝不上了。
这趟火车从北京出发要过二十一个小时到达终点牡丹江,在铁轨上穿越整个黑夜。单这一个,就让人喜欢。我喜欢坐这趟火车,还有一个理由是因为它像摇篮。我在某个时段睁开眼睛看到灯光通明,又睁开一次,只有边座下面的夜灯亮着了。后来我起来去厕所,上铺的大脑袋坐在边座上。我不知道几点了,边座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发呆。倒并不是所有人都睡了,我走过的铺位,有好几处亮着手机幽蓝的光,但只有他一人坐着。还有一次我恍惚醒了一下,大脑袋的轮廓依稀在边座那儿,还看到一个身影在往铺上爬,我脑子一闪,想,喝醉的小伙子终是醒过来了。随后我彻底沉入凌晨的深睡。
早晨起来,已经过了哈尔滨。观察了一下,那个大脑袋不在上铺上了,行李架上也有一个挺大的空位,看来他夜半下车了。那三个年轻人都还赖在铺上,我不确定醒着还是睡着。我看到小桌子上的两听啤酒拉罐打开了,也空了。这可太好笑了,就指着它们跟丈夫说,你瞧,这小伙子半夜起来给喝了。
从中铺上传来个声音,他说,我没喝,是上铺那个人喝的。
什么?这回我真的笑起来了,脑子里立马闪出夜半那朦胧一幕。确认似的,我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个下车的人喝的吗?小伙子说,是。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从中铺下来,我看他完全恢复了,非常灵敏,一步就下来了。那不仅仅是酒劲儿消解,精神也非常棒,清清爽爽的样子。
我说,你送给他的?
小伙子说,没有,我从厕所回来就看见他在喝着了。
然后呢?我问。
小伙子的大眼睛平静清澈,笑盈盈的,看得出来他没有一丝丝被冒犯到。然后我就爬上上铺接着睡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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