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叙歌剧《江姐》戏剧、音乐的创作智慧
——歌剧《江姐》导演札记(四)
2022-04-26冷永铭
□ 冷永铭
五、《江姐》音乐中骤停的瞬间所包蕴的戏剧内涵
歌剧《江姐》音乐中有多处休止、骤停的瞬间,每一处骤停的瞬间,都包蕴着戏剧的深度内涵、人物的心灵境界内涵。分析、理解、体现这些瞬间中的戏剧、人物内涵非常有趣。
比如:《五洲人民齐欢笑》中有三个“到明天”的演唱段落,都是江姐临牺牲前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特别是第三个“到明天”的延长音之后,音乐上有一个巨大的骤停和转板,即从快板陡然转慢板,由强音陡然转弱。然而这里的节奏与气氛,恰恰不能因速度转慢、声音转弱而降低,而是要陡然升高,创造出高节奏、强气氛的戏剧效应。
如何在骤停之后的慢板、弱唱中创造出高节奏、强气氛呢?关键就在骤停的瞬间,演员首先要完成心理节奏的转板和心灵境界的升华,把江姐美好憧憬的焦点,集中到对祖国的未来——孩子们身上,顿时心中涌动着情感的洪涛巨浪。动极而静,使这个骤停的瞬间,迅即成为浓缩情感、延伸向往、深化境界的瞬间。正是由于江姐心中那浓缩的情感、延伸的向往、深化的境界,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气氛。它像强磁力般紧紧地吸引、凝聚着演员和观众的心,使演员同观众之间,建立起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相互感应和心灵上的共鸣。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再用轻板唱:“到明天,全国解放红日高照,请代我把孩子来照料……”才能把观众引导到超然于现实、憧憬于未来的境界中去。此刻,观众席中如有人哪怕是轻声的咳嗽或座椅的微响,都会立即受到周围观众的目光或心灵的谴责。这种强烈的艺术气氛,绝不是单纯的声音或对声音的强弱快慢、明暗高低的组织所能奏效的。它还有赖于演员心、声、身全面而娴熟的表演技巧,有赖于演员对速度节奏变化的准确把握,具有高度敏锐的审美发现能力和审美感受能力,并将自身的感性生命,沉浸于音乐节奏的浪涛之中,令情感、感觉、声音得以升华,创造出超然的艺术境界和艺术气氛。(冷永铭《从心灵的世界中把握歌唱艺术的真谛》,《人民音乐》1999年第5期)
又如江姐首次出场的首曲《巴山蜀水要解放》,江姐满怀激情地踏上转战川北,参加华蓥山游击队根据地的工作,途中她憧憬着:“带去山城星星火,让川北遍地腾烈焰,满天闪红光。”间奏中她顺音乐之势,边走边继续憧憬川北的大好形势。
间奏第二小节第四拍,演奏中有一个骤停,这个骤停的瞬间,恰是音乐思绪的转折。研究音乐骤停中思绪转折的戏剧内涵很有趣,因为它会涉及音乐思绪转折的戏剧契机。我理解此处转折的契机是:江姐在途中忽见江上渔民苦难的生活情景,他们住的地方是用木板捆绑而成,既不挡风也不挡雨,当地称“捆绑房子”,江姐的心中顿由阳光的憧憬转为为民担忧的阴云。接下来的间奏音乐自然转暗、转弱,非常有机地把江姐的思绪引进了下面的“感叹”,江姐唱:“啊!今日告别雾重庆,乌云沉沉夜未央;待等明朝归来时,迎回一轮红太阳。”
当然,我们还必须研究怎样从视觉上体现出音乐骤停中的戏剧内涵,那也更加有趣。
再如第二场中,江姐忽遇丈夫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革命到底志如钢》中江姐唱道:“老彭啊!我亲爱的战友,你在何方?”合唱:“老彭啊!你在何方?你在何方?”江姐向茫茫天地狂奔、寻找、呼喊!紧接同一款间奏,第二小节第四拍,演奏中有一个骤停,这个骤停的瞬间,仍然是音乐思绪,也是江姐思绪的转折。江姐忽觉茫茫天地无人应答,不见老彭的身影,冥冥之中她感到“啊!原来老彭就在我的心里”。接下来的音乐自然变暗、变弱,江姐随音乐原地右后转体约一周,这一转体与间奏尾部的旋律一起,把江姐的思绪引进了深深的回忆,江姐唱:“曾记得长江岸边高山上,是你介绍我入党……”
多年的音乐舞蹈、音乐戏剧艺术经历,让我深感:音乐是以一种特殊的语言,它诠释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表达人们最深沉、最隐秘、最难以表达的真情。音乐具有一种无限性的特质,一切难以表达的情感、语言、形象、不可名状的内涵,统统可以通过音乐予以表达。音乐以它特有的魔力,给我们以无限创造的启示、灵感和力量。
六、歌剧人物形象性格特征的音乐塑造
三位音乐家两度南下,在民族民间音乐的百花丛中大量采集,像蜂儿酿蜜一样,为《江姐》“酿制”出一首首脍炙人口的音乐唱段。其间,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江姐音乐形象的民族性、人物音乐情感的深刻性、形象性格的独特性、音乐形象的贯穿性等。这些特征充分显现出三位音乐家在歌剧人物音乐形象创造上的功底,也给舞台呈现的设计者以音乐戏剧人物、情景、思绪、形象创造的启示。
(一)音乐形象的民族性、人民性
三位音乐家的创作理念深深地植根于中华民族悠久的文化精神沃壤之中,他们虽然也吸取一些西方音乐的创作技法,但绝不照搬,而是融会在中国人民的情感和欣赏习惯之中,脚跟始终站在中华民族的土地上,很容易被中国广大观众深深地接受。
比如外国歌剧中的宣叙调,很多朋友都喜欢。其实,中国也有自己的宣叙调,它不是歌唱但近乎歌唱,它近似念白却又不同于一般念白。它同样具有音乐性、节奏性、韵律性、音乐表演艺术的造型性等审美特征,这就是韵白。
歌剧《江姐》借鉴了传统戏剧艺术中的韵白,剧作家、音乐家在敌我双方斗争激烈之处安排韵白交锋,编配的伴奏十分精彩。比如第六场尾部的韵白。
沈:“江雪琴,不要执迷不悟,生命只有一次。”
江:“如果能有十次,甚至千次万次,我一定要毫无保留地献给我们的党!”
沈:“我可以叫你坐一辈子牢!”
江:“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愿把这牢底坐穿!”
沈:“我可以叫你死!”
江姐韵白:“一死有何难,到处是青山。为党能舍己,热血换新天!”
每每演到这里,观众都会情不自禁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共鸣程度非常高。
紧接韵白转音乐、歌唱,同样非常自然熨帖:
虽然很多观众朋友并不熟悉传统戏剧艺术的韵白手段,甚至没有接触过韵白方式,但传统韵白方式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文化艺术方式,经过歌剧《江姐》音乐戏剧家们创造性的综合运用,很易在中国观众中产生共鸣。
具有浓郁民族特色、戏剧特色歌剧《江姐》的音乐,既深深地感染着舞台呈现的创造者,也深深地感染着千千万万的观众朋友。
记得2013年到2014年间,我应邀到大连大学音乐学院排歌剧《江姐》,旅途中遇到一名1964年《江姐》在上海首演的老观众,闲聊间他问我是否去大连旅游,我说是出差。他惊奇,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出差?我只好告诉他是应邀去大连排歌剧《江姐》。这位老观众顿时异常兴奋,好像一下子见到了老知音,立刻向我讲起当年还是高中生的他看《江姐》电视直播的热烈情景,并且主动、热情、一个音符都不差地为我唱起了《红梅赞》《绣红旗》 《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五洲人民齐欢笑》,还完整地唱了江姐的首曲《巴山蜀水要解放》,令我感动不已。
从1964年至2014年,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位观众也从高中生变成了爷爷辈,但他仍对《江姐》的歌曲如此记忆犹新,这是什么力量啊?若没有音乐家与中国观众之间民族音乐文化精神的深度共鸣,此情此景难以想象。
(二)音乐形象性格的独特性、贯穿性
三位音乐家南下采集的音乐素材非常丰富,他们创造性地用在江姐音乐形象性格塑造中。比如音乐家采集选用了浙江婺剧《断桥》中的一款音乐素材。
《江姐》第一场的《巴山蜀水要解放》和第六场的《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中两处“啊”的感叹乐句,都借鉴了婺剧《断桥》中许仙的音乐元素。
《巴山蜀水要解放》感叹句:
《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前奏乐谱:
1962年团里曾派我学习婺剧《断桥》中白素珍、许仙、青儿的唱念做表演,婺剧的音乐、唱腔、表演都很特别,与我学过、看过的《断桥》都不一样。《江姐》首排中我既感受到音乐家们借鉴的出处,更感受到作曲家们在歌剧《江姐》音乐创造中的艺术智慧。江姐两次感叹前后的音乐,均与婺剧完全不同,但从音乐家们从胸臆中流出的音乐形象、音乐情感、音乐语汇,听起来非常新颖、顺畅、自然,又独显江姐外柔内刚、内涵深沉的个性特征。
就这一款音乐元素,经过三位音乐家的精心创造,多处变化运用,贯穿在江姐的音乐形象性格的塑造之中,非常贴切,入耳更入心。
例1 第二场《革命到底志如钢》中“战斗到五湖四海都解放”最后的腔尾:
例2 第六场《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的前奏尾:
例3 第七场《五洲人民齐欢笑》中“我的心永远和母亲在一道”:
同一音乐元素多处运用,但每一次均因情景不同、交流对象不同、内心感受不同、节奏氛围不同,作曲家的创造都有准确而微妙的变化,但都始终牢牢地把握着江姐所独有的音乐艺术形象性格特征。羊鸣、姜春阳、金砂三位作曲家擅长歌剧音乐戏剧性的逻辑思维和歌剧音乐人物性格形象的贯穿思维。《江姐》的音乐、唱段体现了江姐所独有的一种文化气质,展现了江姐外柔内刚、亲切和蔼、含蓄深沉、大度豪迈等多侧面的性格特征,音乐入情入戏,入心入肺。江姐的唱曲演员喜欢唱,观众喜欢听,1964年歌剧《江姐》在上海首演时,观众就反映百听不厌,百唱不烦。
七、剧作家、音乐家共同创作的主题歌——《红梅赞》
剧作家阎肃,作曲家羊鸣、姜春阳、金砂,共同为歌剧《江姐》写了多首揭示主题的经典唱曲,堪称主题歌的却只有《红梅赞》一首。
《红梅赞》能够担当歌剧《江姐》的主题歌,至少具备三个特征和条件。
一是《红梅赞》词曲对全剧主题内涵具有高度的概括性。
1.阎肃的《红梅赞》歌词对全剧主题内涵具有高度的概括性。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虽然通篇用“红梅”“冰霜”“严寒”“百花”等比喻,却在浓浓的诗情画意中,赋予了歌剧主题以深深的内涵,对全剧予以了高度的概括。
“红梅”在中国文化中象征不屈的风骨,“能超世外自归真”“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更无凡木能争艳,便著胭脂品亦高”,这些高洁的品格,寓意江姐“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的品格再合适不过了。
剧作家阎肃进一步拓展“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把红梅形象和中国共产党人追求革命理想的伟大品格艺术地链接起来,不但成为革命者高洁品质的象征,也成为共产党人坚守信仰的象征。共产党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面对千难万险,永远和人民在一起,通篇高度地概括了全剧的主题内涵。
2.音乐家对《红梅赞》的音乐戏剧主题、心灵境界内涵、音乐艺术形象进行了高度的音乐性概括。
《红梅赞》为后来加写,我分析其音乐形象、音乐动机,是从三位音乐家先前《江姐》曲目的创作中提升、概括而来。
如第二场中江姐唱:“老彭的声音……”
第六场的“春蚕到死丝不断”:
所以《红梅赞》的音乐形象不仅具有了戏剧音乐风格的贯穿性,而且在音乐上几度提升、升华,进一步发展、概括的过程,令《红梅赞》的音乐戏剧主题、音乐形象境界具有更深、更广阔的概括性,更加融合在全剧的音乐戏剧当中,担当起歌剧《江姐》主题歌的重任。
二是《红梅赞》主题歌在全剧中具有贯穿性。
《红梅赞》主题歌出现在《江姐》第一、二、七场和尾声不同的戏剧矛盾冲突之中,贯穿全剧始末。以三种不同的演唱和第七场诀别时二胡独奏的形式出现,各自蕴含着独一无二的戏剧内涵,营造不同的音乐戏剧艺术氛围,获得各不相同的艺术效应。
三是《红梅赞》主题歌是推动歌剧《江姐》音乐戏剧主题深度发展的力量。
《红梅赞》主题歌在全剧中四次出现,每一次均出现在戏剧矛盾冲突的关键处,每一次出现,均成为推动音乐戏剧矛盾发展、音乐戏剧主题深化升华的力量。
《红梅赞》第一次出现在第一场,孙明霞清晨来到朝天门码头为江姐送行,两人一段工作和情感交流之后。
明霞:“江姐,你走了以后,留给我的这副担子,我真担心挑不起来呀!”
江姐为了增强明霞挑担子的信心,想到用老彭的诗句“红梅赞”鼓舞明霞。这便是《红梅赞》第一次出现的戏剧背景和江姐唱《红梅赞》的心理行为动机。
江姐:“明霞!去年老彭走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心情。可是,你还记得吗?就在这个码头上,老彭临走还写了一首诗。”
明霞:“红梅赞!”
江姐:“对,红梅——赞!”
江姐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明霞深受感染,茅塞顿开,信心倍增,于是与江姐同唱:“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明霞增强了克服困难的勇气,高高兴兴地留在重庆,满怀信心地担负起江姐留给她的这副担子。
《红梅赞》第二次出现在第二场,江姐奉命去华蓥山根据地的途中,忽遇丈夫老彭牺牲,江姐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之后。
她历经如泣如诉的“哭诉”、遥对长空的“呼唤”、历历在心的“回忆”、撕心裂肺的“痛诉” ……
江姐在噩梦中,恍恍惚惚、魂牵梦绕地听见了老彭“红梅赞”的歌声:“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歌声中,江姐想起在白区做地下工作时与老彭相处的日日夜夜。每每遇到困难,老彭总是耐心而卓有成效地帮她一一解决。
老彭:“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今天她又遇到一生从未有过的大难,老彭又及时“来”到她的身旁。歌声中,老彭的一字、一句、一声、一腔,都强烈地撞击着江姐的心灵,江姐又一次激动地流泪了。但这里的泪不再是悲伤、痛苦之泪,而是激励之泪、奋进之泪。
歌声虽渐渐隐去,但江姐的心灵却仍然牢牢地扣在了老彭的歌声及其“余音”之中。
她缓缓地弱唱道:“老彭的声音响耳旁,全身添力量……”并随快速而激情的间奏走到老彭近旁接唱:“怒火烧干眼中泪,革命到底志如钢……誓把这血海深仇记心上,昂起头挺起胸奔向战场!”
第二场戏原本是一出悲剧,观众的心情也很压抑,但随着“红梅赞”的歌声,江姐将巨大的悲痛化为了巨大的力量。她咽下痛苦,振奋精神,昂首阔步,奔向战场,也深深地感染、鼓舞着观众。第二场戏在江姐和观众共同的精神振奋中落幕。
《红梅赞》第三次出现在第七场。江姐即将牺牲,“红梅赞”以二胡演奏的形式出现,极慢的速度,衬托着难友们极度的悲伤,江姐与难友们一一诀别,她把刚刚绣好的红旗交给难友:“等全国解放后把她交给党。”剧场空间一片寂静,低沉的二胡声中,台上的难友与台下的观众,深深地沉浸在对江姐即将牺牲的痛惜、悲伤和低婉的哭泣声中。
《红梅赞》第四次出现在全剧的尾声。江姐唱完《五洲人民齐欢笑》后紧接《红梅赞》主题歌。
与前三次《红梅赞》的戏剧内涵、演唱形式均不相同,这里用混声合唱的形式,为颂歌的基调,颂扬江姐“为共和国的诞生英勇地献出年轻的生命”的红梅精神。在她即将牺牲的时刻,她仍感受“漫天朝霞照着我,胸中万杆红旗飘!回首平生无憾事,只恨不能亲手把新社会来建造”的大爱情怀和红梅高洁暗香的品质,我们以“红梅赞”的歌声赞颂江姐的人格魅力,讴歌她为国为民崇高的奉献精神。
随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的合唱声,江姐身着蓝旗袍、红毛衣,系着白围巾,站在高高的红岩上,大剧院的转台随着“红梅赞”的旋律向观众缓缓驶来,有效地强化着音乐戏剧的内涵,浓浓的音乐戏剧氛围笼罩着整个大厅,将音乐戏剧艺术的境界推向高潮,全剧在“高歌欢庆新春来”的合唱声中圆满落幕。
剧作家、音乐家合作完成的《红梅赞》作为歌剧《江姐》的主题歌,出色地担当并完成了歌剧《江姐》主题歌的使命。早在1964年首次推上舞台,这首《红梅赞》就唱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至今魅力无穷,久唱不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