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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洞问答机 我和世界的时差

2022-04-25

科幻世界 2022年2期

这一切的开头都始于主持人突然想知道“一个人如果做的事延时出现”该如何生活。在我们绞尽脑汁想寻求其科学性时,一则消息鬼使神差般被推送在我们面前:自2020年年中以来,地球的自转速率呈加快趋势,自转速度已达过去50年来最快速度,一天已不足24小时。这让我们茅塞顿开,看起来全人类都被集体延时,但反过来这不恰恰证明了我们确实与时间的关系是变化的,时差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如果能感知我与生活的时差,那会是什么样子?

特约撰稿:王诺诺

王诺诺,女,青年科幻作家,荣获第二十九届银河奖“最佳新人奖”。

在我18岁生日的晚上,父亲叫我去他房间里坐坐。我本能地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把我领到卧室阳台,搬来一箱啤酒,说了一些“你长大了,可以喝酒了,也不会有门禁了,但是男人成长意味着对父母对家庭对社会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之类的废话。

那是1998年,还没有出现智能手机这一类在家长说话时可以用来分散注意力的设备。我就只好听着,手里的啤酒罐逐渐渗出冷汗。这是一个美好的夏夜,即将成年的兴奋与对未来的期待将我的心脏塞得鼓鼓囊囊,盘算着老头子马上要唠叨完了,我得把这箱啤酒搬下楼,叫上几个死党一起分享。

父亲却话锋一转说:“成年之后,你会变得……有些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嗯,爸,你放心,到大学我一定好好学习,给你找个好儿媳妇儿!不让你和妈失望!”

“我不是说这个。”我爸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们老曹家的男人似乎都遗传到了一些问题,小的时候和普通人一样,但到了18岁,就是成年以后,毛病才会逐渐暴露出来……”

“啊?爸?你可别吓我,是遗传病?男人成年之后才会有症状的病,你啥意思啊?!”我下意识地向下看去,然后感到脑壳上被重重一拍。

“臭小子!抽死你,想哪儿去了!要是我有毛病能有你啊?!”

我揉着后脑勺,听着我爸继续说:“闰秒,你听说过吗?就是有的时候,一分钟里会多出一秒,一共61秒。”

“我只知道闰日,每隔四年,二月份多出一天。”

“闰日是因为地球绕太阳转一周是365天5小时48分46秒,所以我们每过四年,地球就会在公转轨道上多出个24小时,凑出来一天,就塞在2月29号,这是规律。但闰秒却是不一样的,闰秒和地球自转有关,人类把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定义成24小时,又将一小时均匀分成60分钟,一分钟均匀分成60秒。所以,如果只看地球自转,那么一昼夜就是86400秒。”

“我之前没发现您数学这么好!”

“但地球的自转是在变慢的,因为月亮一直在从地球上偷‘能量’,每日的潮汐就是它偷能量的方式。月亮把能量带走,自己越跑越远,留下地球越转越慢。”

不得不承认,由于当年高考我报的是音乐学院,一名艺考生的地理和物理基础确实让我没办法跟上父亲的描述,只能连连点头,“每年慢多少?”

“不是均匀变慢,大概每过个几年慢1秒。也就是说,每隔个几年,地球在自转周期上多出了1秒的路程要‘走’。”

“嗐!这种误差,我们也感觉不到啊!”

“别小看这1秒,很关键!卫星通信、航空航天、精密实验这些高度依赖精准时间的行业会彻底混乱。所以每隔几年,国际计量局就会在一年的年底或是年中加上一秒。那一天的最后一分钟就有61秒。”

“很聪明的机制!所以呢?”

“我说的重点来了,”父亲认真地看着我,我俩之间的沉默让我听见了气泡在啤酒里升腾,“儿子,我们老曹家的男人在成年之后,将不受闰秒机制的影响。”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口气是从老早之前就开始酝酿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因为工作关系去了一次巴黎。國际时间局,Bureau International de l'Heure就在这座城市,它收集全世界的原子钟数据,提供国际原子时,以此和地球自转周期对比,来决定在哪一年,人类要多闰出一秒。

我没有跟随游人挤进塞纳河畔的卢浮宫、圣母院,而是去了冷冷清清的国际时间局。这里没有参观项目,但这栋老旧的建筑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成年之后的第一次闰秒,发生在1998年12月31日,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察觉出异样。

8点的闹钟被我按掉,像往常一样,我第一个起床从上铺爬下来,抢在室友之前梳洗,站在镜子前,将牙膏挤好,牙刷伸入嘴中。

就在这时,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出现了重影。我的手因为操纵牙刷上下摆动,在镜中看,它分裂为二。我试着慢慢地歪头,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镜中我的头部“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原来的位置,一个来到了现在的位置。直到一秒之后,原来的那个头才向现在的那个头靠拢,合并成一个。

我将视线从镜子中挪开,盯着自己的手掌,并且慢慢挪动它,同样的“分身重影”现象发生了。我一开始以为是学业压力导致了幻视,但很快发现并非如此。因为房间里的一切都如常,只有我自己出现了双重影像。

这时,父亲半年前在阳台上对我说的话浮现出来。

“老曹家的男人,每隔个几年就会比这个世界快一秒。”

我心头一惊,赶忙换好衣服冲下楼梯,也顾不得一直追在身后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我”,跑进电话亭就拨通了家里电话(电话键盘上也同时浮现出两根食指!)。

“爸!糟了糟了,我——”

“我一大早醒了,就等着你这个电话。你身体没有问题,是世界跟你有了一秒的时差。现在,你是不是能看到两个自己?做所有动作都有电视里重影的效果?”

“对对对!”

“嗯,因为昨天晚上的11点59分是有61秒的。现在能看到两个你,后面的那个慢一点的‘你’,是度过了闰秒的。而前面的那个,没有度过这第61秒。”

“我分裂成了兩个?”

“嗯……方便理解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但这不科学啊!只是改变时间计量方式而已,怎么会变成了两个我!”

“两个你是同一个人,客观上地球闰了一秒,但对个体来说,看待时间的方式就不同了。世界改变时间计量方式,但也改变了每个人对时间的知觉。我们老曹家的男人在成年之后对时间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可能这就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

“那我应该怎么办。”

“这是你第一次经历闰秒。只快了一秒,适应起来很快的。”

“第一次?什么意思?以后还有第二次吗?”

“现在我跟世界已经差了22秒,不也是照样过嘛。”

我爸说得没错,青春期的男孩儿确实可以快速适应变化的生活。我很快就摸透闰出来的那个自己是怎么回事。

首先,“他”就是一秒之后的我,一切行为都丝毫不差地复刻我的样子,只不过慢了一秒。而其他时间轴正常的人,只能看到一秒之后的我,同样地,他们只能和一秒之后的我互动、交流、对话。

是的,这似乎引起了一个悖论:如果我需要跟别人一起完成一个动作——比如击掌,那么一秒之前的我势必不能够预测到一秒后别人的手掌将在何处,而那个我迟了一秒的影子又会完全复刻我的动作,这就意味着“他”也永远没办法和别人的手掌碰到一起。

但事实并非如此。就拿击掌作为例子,一秒前的我会提前将自己的手悬在高处,对着空气重击一下,再放下。然后我的“影子”紧跟着效仿,只不过此时,别人的手也会出现在刚刚好的同一个位置,他的手和一秒后我的手,严丝合缝,“啪”,就是响亮的一声。

是我能提前预知别人的手出现的位置吗?

似乎也不是这样。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

我对着“空气”做出动作,或者在闹铃响前被“吵”醒,别人还未开口时先侧耳,在开水碰到手背前被烫得大叫,让我产生这些行为的,并不是逻辑上的客观推演,而是内心的一种莫名冲动——是的,在我意识到自己开始行为之前,手脚和嘴就先行动了,然后一秒后的自己再照样复制过来,恰如其分地符合“他(我)”当时的情境。

但如果这一切都合理,那么让人痛苦的问题又来了——难道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前一秒的我已经决定好了后一秒的状态?

大学时的我沉迷图书馆,我疯狂地翻阅哥德尔和拉普拉斯,企图从中找到决定论的漏洞。但我是一名艺术生,准确得说,是学声乐的,最后我还是选择从流动的不确定的音符中寻找慰藉。

适应了“影子”之后,大学里接下来的几年非常平静,国际时间局在1998至2004年间没有再次宣布闰秒计划。我不禁感谢节制的月亮,它没有从我和地球上偷取更多的时间。只要习惯性忽略那一秒的时差,我就可以在平静的岁月里考试、毕业、恋爱、工作、结婚、生子——

2005年底,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二次闰秒,只是这一次没再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父亲,因为我本人也成了父亲。这年年中的时候,我的生命因为孩子的出生变得不同了。

在产房门推开的前一秒,我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极大的快乐,我提前一秒知道了,是个女儿!

是的,一个女儿,不需要延续老曹家成年男子蛋疼的“诅咒”,她只需要像所有姑娘一样,活在当下,活在每个精彩漂亮的瞬间里。

但就在我抱着女儿细细端详的时候,一阵莫名的,夹杂了惊喜和焦虑的情感袭来。我又提前了世界一秒意识到,妻子生的是龙凤胎,女儿出生十二分钟之后,我又多了个儿子,在他十八岁那一年我或许需要准备好一箱啤酒,跟他聊聊关于老曹家男人的毛病。

现在是2022年初,我已经与世界有了足足5秒的时差。这个时间的差距,体现在感知中已经是很明显的了。

尤其是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在我听来,我的歌声是抢了整整6秒的拍子,但孩子们总夸我唱歌最好听。当然还有打篮球的时候,6秒前的我抱着“空气”四处乱窜,体现在身后的6秒之后的我身上,就是漂亮地过人。

有的时候我也会和父亲交流,是不是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某位曹姓的祖宗也有这种毛病。父亲告诉我这是没有的事,因为国际统一闰秒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开始正式运行,所以,有过这种体验的只有他和我的叔伯们。

这让我明白一件事情:几个月前,科学家发现从2020年开始,地球的自转速度突然变快了,比24小时少了1秒。但国际时间局并没有调整闰秒(或者说负闰秒),所以我没有感觉到时间差减少。

“三年前,你二伯去世了。”父亲说。

“嗯,真是可惜。太突然了,我当时又刚好在外地,没赶上再见他老人家一面。”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父亲脸上并不能见到悲伤,只有沉思,“他可以提前27秒知道自己会死。”

“啊……这倒是的,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预料到自己将死,然后屏住呼吸?”

“不知道……但终有一天,我们也会知道的。”

我不再说话,远处的篮球场上,我儿子正在练习投篮。

我在思考要不要早一点把闰秒的秘密告诉他。还是让他在正常时间轴上,认真地多享受一些当下时光。

【责任编辑 :衣  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