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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新疆彩陶文化

2022-04-23魏久志

新疆艺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彩陶史前纹饰

□魏久志

仿皮囊型彩陶瓶

谈及彩陶,新石器时代的仰韶、马家窑、齐家等中原地区著名的彩陶文化让人耳熟能详,然而在中国的西北一隅,还有人们并不熟悉的新疆彩陶文化。为此,笔者尝试对新疆彩陶文化做一个简要的介绍。

一、新疆彩陶的研究状况及地域分布

新疆彩陶与仰韶、半坡、马家窑等彩陶重现世人面前的年代相仿,都始于上世纪初西方列强在中国西部的探险发现,之后又得益于黄文弼、向达等中国考古界的先驱先后在新疆地区考察探索。他们在地表采集到相当数量的彩陶,但多为残破的陶片,无论是器形还是纹饰都不完整。这之后,对新疆彩陶的探索发现便再无更多的进展。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新疆的史前考古工作才开始全面展开,数以百计的彩陶重见天日,它们形制多样、纹饰优美,且极富地域色彩,完全可以与我国其它地区出土的彩陶相媲美。

新疆总体的地貌特征可用“三山夹两盆”来概括,“三山”即指分别横亘于新疆北部、中部和南部的阿尔泰山、天山和昆仑山;“两盆”即指夹卧在三山之间的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新疆彩陶的地域分布呈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到目前为止,出土新疆彩陶的诸多遗址均位于天山两侧广阔的山麓地带。这些出土彩陶的遗址,从天山山脉最东端的哈密地区一直延伸到了天山西部的伊犁河谷地区。

有意思的是,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山南麓也有广袤的草原,但彩陶仅出现于天山北麓。新疆南疆遍布绿洲,但也仅仅是在天山南麓的绿洲上出现了彩陶。当前的新疆考古工作成果表明,在新疆的史前阶段,一共有六个大的文化系统出现彩陶,它们分别是青铜时代的哈密天山北路文化(以哈密为中心)、新塔拉类遗存(以吐鲁番为中心),早期铁器时代的焉不拉克文化(以哈密为中心)、苏贝希文化(以吐鲁番为中心)、察吾呼文化(以库尔勒为中心)、伊犁河流域文化(以伊宁为中心)。这些文化系统的彩陶纹饰既有共同的特征又有各自的地域性特点。

二、新疆彩陶的年代及其文化属性

从年代上来讲,新疆彩陶也有其独特性。谈及彩陶文化的年代,人们或许会想到新石器时代,这是因为中原地区的彩陶一般与石器共存,属于新石器晚期文化的产物。因此,在新疆出土彩陶之初,国内众多学者也一度认为它们是新石器时代或铜石并用时代的产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新疆出土的绝大部分彩陶都与青铜器或铁器共存,因属于青铜时代或早期铁器时代的器物。也就是说,新疆彩陶的年代普遍较晚,大体在公元前2 千纪初至公元前1 千纪中期。这与中原彩陶相比,显示出新疆彩陶在年代上的特殊性。

在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阿姆河流域、叶尼塞河流域以及哈萨克斯坦中东部等地区的青铜时代和早期铁器时代的诸多遗址中,普遍存在着彩陶与铜器或铁器共存的现象。这也为我们研究解读新疆彩陶文化提供了另一种参照。

一般而言,彩陶都是史前农耕文明的产物,而新疆彩陶则似乎是史前畜牧文明的产物。新疆史前考古业已证明,新疆所有的史前墓葬遗址所体现的经济方式都以畜牧业为主,仅个别从事农业。因为从具体的发掘资料来看,墓葬中都有陪葬的羊、牛、马等动物骨骼,墓葬出土的服饰也都来自家畜的毛纺织物、皮革制品。也许是由于惯性思维的作用,一提及南疆的绿洲我们就会不自觉地想到绿洲农业,认为绿洲就适合于种植业,其实不然。至少在汉代屯田西域以前,这里主要从事的都是畜牧业。可见,彩陶器的发明和使用并不局限于史前农耕文明,新疆史前的游牧民族同样也拥有彩陶文化。新疆的彩陶文化跟新疆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历史上,新疆的经济文化普遍落后于我国其他地区,这源于新疆深居内陆的特殊地理环境。彩陶器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史前社会,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薄弱,基本上是靠天生养(生产力发展的快慢直接取决于自然条件的优越与否)。新疆的地理环境无疑会使彩陶的出现滞后于我国中原地区。我国中原地区的“史前”主要是指新石器时代,而新疆的“史前”则是指汉代以前。两地区的“史前”概念存在明显差异,但在生产力发展的阶段上却又大体相同。两者的“史前”阶段,都制作和使用陶器,这正是这一阶段生产力水平的具体表现。在公元前两千纪末期,中原地区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彩陶的存在基础已经不复存在,逐渐被青铜器取而代之。但是在新疆地区,这一时期正是彩陶文化勃然兴起的时期。不论彩陶是作为实行宗教崇拜或巫术仪式的礼器,还是作为实用的日常生活器皿,它都与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有着密切的联系。另外,环境对新疆彩陶的影响还表现在新疆彩陶的质地。新疆彩陶虽不乏精美绝作,但整体而言趋于粗糙。其从陶质上讲基本都属于夹沙红陶或是夹沙红褐陶,没有细泥陶。这或许是当时制作彩陶的匠人选洗陶土的手艺不精所致,但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新疆地处沙漠戈壁地带,缺乏中原地区纯净细腻的黄土,在新疆,即使是最细腻的土质也是由于沙砾经过常年累月的风化作用形成的,其中必有细小的沙粒。再者,新疆出土的彩陶,烧制的火候不高,颜色斑驳不均,且多用泥条盘筑法制作,因陶器外表一般都经过打磨,故比较光滑;彩陶纹饰绝大多数为简单的几何纹,而且线条描绘非常随意、粗糙。

察吾呼文化彩陶瓶

伊犁河流域文化彩陶罐

伊犁河流域文化彩陶杯

很多人或许会问,游走不定的游牧民族怎么也会使用彩陶,这不是农耕文明特有的文化产物吗?这种疑问多是基于我们对游牧特性知之甚少。所谓的游牧,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居无定所,而是在一定的范围内游牧。游牧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是“逐水草而徙”,一是“各有分地”,也就是说从事游牧的史前居民是在属于自己的“分地”上“逐水草而徙”,并不是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这个“分地”就是他们常年稳定居住的地方,并以此为据点四处寻找草木丰茂的地方放牧。这种相对稳定的居住地就为游牧民族制作和使用彩陶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基础。另外,游牧民族不仅牧养家畜,还从事农作物种植。这里我们要摒除游牧民族“不事种植”的固有观念。即使是最纯粹的农业民族,也需要饲养家畜来供给动物性食物;同样,即使最纯粹的游牧民族也需要植物性食物来维持身体的需要。就历史上的游牧民族而言,几乎没有可以完全依靠动物性食物而长期生存发展的,他们总是通过各种途径来获得植物性食物,其中,种植农作物是一种弥补游牧畜牧业经济非自足性缺陷的重要途径。从大量的考古事实中可以看出,在史前时期,即使最纯粹的游牧民族也多少都会从事一些农业种植活动。

就彩陶本身而言,有一类彩陶器形就是仿照游牧民族特有的皮囊水罐制作的。如察吾呼文化中的仿皮囊型彩陶瓶,此陶器为夹沙红陶,手制、圆唇、喇叭口、无耳、束腰、球腹、平底,口沿向下有两条对称的附加堆纹,一直到下腹部浅体一周,堆纹两边均饰以细密的锥刺纹。通体抹红色陶衣,两侧局部有菱形格纹,格内交错填井字纹和圆点纹。这类陶器不仅器形模仿水囊,就连水囊缝制的结构也模仿出来,附加堆纹以及两侧细密的锥刺纹显然就是在模仿皮囊接缝处的缝制效果。这种仿皮囊型陶器还出现在新疆其它的彩陶文化系统中,尤以伊犁河流域文化居多。大致来讲,多数喇叭口、无耳、束腰、球腹、平底或圆底的彩陶都是对皮囊的仿制。

三、新疆彩陶纹饰的风格特征

新疆彩陶的纹饰也独具风格,多以直线型几何形图案为主。三角纹、网格纹、菱形纹、折线纹、垂带纹以及这些几何纹的多重组合构成了新疆彩陶纹饰最主要的母题,仅有极个别的彩陶上饰有动物、植物以及人物图案。

三角纹是新疆彩陶上最为普遍的装饰母题,每个彩陶文化系统中都有大量的三角纹饰,且构成形式极为多样,有抹实的三角纹、内填斜线或网格的三角纹、多重三角纹等等,口沿内侧饰彩的形式也相当普遍,基本上都是一圈倒三角或是宽带纹。其次是网格纹、折线纹、垂带纹等等。

除了上述这些在各个彩陶文化系统中都普遍存在的纹饰之外,每个彩陶文化系统内又有其各自独特的彩陶形制和纹饰,它们各具特色,凸显着独特的文化面貌。

哈密天山北路文化出土的彩陶以双耳罐最具地方特点。虽器形与甘青地区的彩陶相似,似有从甘青地区传入的可能,但从纹饰上来看,该墓地出土的彩陶也具有自己的特色,其中更是不乏精美之作。如下图的双耳彩陶罐,其上纹饰虽然没有脱离几何纹的范畴,但精致细腻。人物纹、植物纹、手掌纹虽然数量极少,但足以彰显哈密天山北路文化独特的地域属性。哈密天山北路墓地出土的双耳罐,颈腹耳,黑色彩绘,腹部饰有条带纹,其间夹饰类似小草叶的植物纹;为哈密天山北路文化中最著名的双耳彩陶,红色陶衣、黑色彩绘,双耳两侧腹部各绘三个手印纹,两耳下方分别绘一男性和女性人物形象,这是新疆出土彩陶中唯一一件绘有人物形象的彩陶,人物造型类似于新疆昌吉州呼图壁县康家石门子岩画,这种类型的人物形象在外高加索地区的青铜时代文化遗址中也有出现,因而引起国内外学者的重视。

察吾呼文化三角纹彩陶罐

哈密焉不拉克文化的彩陶以哈密焉不拉克墓地为代表,其中以彩陶豆、腹耳壶及其纹饰最具地方代表性。新疆出土的钵、盆、豆一类敞口很大、腹部很浅的彩陶器,在内腹部都绘有简单的几何纹饰,其中以大大的“十”字纹为主。焉不拉克墓地出土的彩陶豆上的“十”字纹不同于其他彩陶文化中出现的“十”字纹,结构相对复杂,形式也更具美感。焉不拉克墓地的“十”字纹一改粗线条的单调描绘,采用三线排列,中间的一根线条做十字状交叉,两边的线条则顺着交叉线条做九十度转角。在“十”字纹的四端分别绘有类似牛角的双钩纹,在四个空隙处填绘S 形纹。腹耳壶上的纹饰本身不具有显著的特点,但与器形相结合则形成了新疆彩陶独一无二的艺术形式。腹耳壶一般在颈腹交界处绘一圈由倒三角纹变形拉长的垂带纹,在垂带纹之间绘竖向曲线纹。

察吾呼文化单耳带流彩陶罐

苏贝希文化双耳彩陶罐

苏贝希文化横耳彩陶杯

苏贝希文化是新疆出土彩陶最多的史前文化,无论是在器形上,还是在纹饰中,都有其独特之处。苏贝希文化中特有的彩陶器形有小口细颈瓶,红色陶衣、黑色彩绘,细长口,垂腹,整体呈蒜头形,耳面饰有网格纹,口沿内饰锯齿纹,器表绘竖条形的锯齿纹;比如桶形杯,就是红色陶衣、黑色彩绘,敞口,双立耳,口沿内侧一周倒三角纹,通体饰飘逸的斜线纹;还有立耳杯,也是红色陶衣、黑色彩绘,敞口但鼓腹、平底,阶梯状耳立于口沿上,腹部有四个对称的小系耳,口沿内外和耳端饰三角纹,器表通体饰以类似火焰的纹饰,这种纹饰在新疆彩陶文化中也是独一无二的。从纹饰上看,苏贝希文化中最具特色的彩陶纹饰当属旋涡纹,这在该文化的多个遗址中都有发现,有类似波浪一样的旋涡纹,有正倒三角纹相互勾连而成的旋涡纹等等。对于旋涡纹的形式演变,笔者认为它可能是由三角纹变形演化而来,不同的三角纹演变出不同形态的旋涡纹,其中由正倒相错的三角纹演变而来的旋涡纹最具美感。此外,苏贝希文化的彩陶纹饰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叶脉纹”,一般装饰在陶器的腹部,颈部则装饰倒三角纹、网格纹、棋盘格纹等,个别彩陶则通体饰“叶脉纹”。

哈密焉不拉克文化折线纹彩陶钵

哈密天山北路文化垂带纹彩陶罐

苏贝希文化立耳杯

察吾呼文化网格纹带流器

察吾呼文化的彩陶又有另一种独特性,它们有了新的器形——带流彩陶器;有新的装饰纹样——云雷纹、井点纹。带流器与颈带纹、斜带纹的结合更是天衣无缝。颈带纹和斜带纹本身并不是一种单一的纹样形式,它们都是在适应带流器器形的基础上产生的,这二者都需要内填纹饰来实现纹饰的完整性,这些内填纹饰主要有云雷纹、棋盘格纹、三角纹、菱形纹、折线纹、网格纹等等,几乎囊括了新疆彩陶中出现的所有几何形纹饰。带流器的形制摆脱了陶器制作的对称性法则,侧面观看带流器,从流嘴向下一直延伸到底部所形成的曲线,形式优美,富于动感,流嘴向前凸出,使整个陶器产生了向前倾斜的动感。斜带纹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适合带流器,斜带纹的倾斜方向总是和流嘴的倾斜方向一致,两者的重合似乎强化了带流器的倾斜动感;倾斜的纹饰可以在视觉上给人以运动感,而以一定的间隔平行复现的斜带纹环绕器身时,就使得整个陶器都处在螺旋上升的律动感之中;类似的还有通体饰网格纹的带流罐,网格呈方形,沿流嘴的方向在对角的方格内涂彩,形成类似于斜带纹的方格斜线,斜线有单有双、间隔有序,从而给人以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视觉效果。颈带纹均装饰在带流器颈部最细处,陶器颈部最细处本身就有一种向内部收缩的张力,颈带纹的装饰则突出强化了这种张力的强度,好似一条彩带把带流器的颈部给束紧缩小了,是典型的颈带纹带流器。我们知道,新疆出土的彩陶主要以几何形纹饰为主,鲜有动植物纹样,但在一件带流器的颈带纹上却出现了一排环绕颈部一周的骆驼纹样,骆驼跪卧,呈休息状,形象惟妙惟肖,可见新疆彩陶虽不以描绘动植物纹样为能事,但并不代表新疆史前先民没有描绘动物、人物的技术和能力。至于新疆彩陶为什么不重动物、人物的描绘而倾心于简单的几何纹样,这还有待于专业人员的近一步研究。

相较于新疆其它几个彩陶文化,伊犁河流域文化彩陶的地域性特点并不突出,但也并非没有。从形制上看,伊犁河流域文化中的圆底彩陶罐、圆底彩陶钵和梨形罐颇具特色。其纹饰基本上是由各种形式的三角纹、网格纹、棋盘格纹等组合而成,这些彩陶纹饰虽然不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但在构成组合上却是新疆彩陶文化中最为复杂和丰富的。在这里我们看到,无论彩陶纹饰的构成是多么丰富,但始终都没有脱离几何纹饰的范畴。可见,新疆彩陶传统的几何纹饰对伊犁河流域文化的彩陶纹饰风格有较大的影响力。

结语

新疆彩陶的文化内涵、形制特征和装饰风格远非这寥寥几千字就能说清楚。当沉睡数千年的历史文物再次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无穷的岁月似乎为这些文物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其愈是古老,愈显优美。相较于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乃至齐家文化,新疆彩陶的发现和研究起步较晚,诸多彩陶文化仍未被学术界、艺术界乃至收藏界的广大研究者及爱好者所认知。但无论在学术研究方面还是在审美鉴赏方面,新疆彩陶都有很高的文物价值。

①韩建业:《新疆的青铜时代和早期铁器时代文化》,文物出版社,2007 年。

②陈戈:《略论新疆彩陶》,出自《新疆考古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7 年。

③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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