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王

最后阵地

·01·

同班快两年了，我和张勇云讲过的话加起来不到二十句。谁也想不到，我们俩会成为好朋友。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天体育课上，我们分成男女两路纵队练习齐步走，站位顺序是由身高来决定的。以前，我一直站在中间，可如今却站在前排第三。不知不觉中，原来那些个子比我矮的男同学，现在都反超了我。

有人说，只要努力学习，就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可身高停止增长后，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立马上网搜索和增高有关的资料，然后制订了一个详细的“增高计划”，决定从下周开始严格执行。

平时多吃高钙食物，补充足够的营养，这是最基本的，就不用多说了，最重要的，还是体育锻炼。什么样的体育锻炼增高效果最好呢？当然是打篮球。

通过观察我发现，从小喜欢打篮球的男同学，个子普遍都高人一头。我不仅羡慕他们的身高，更羡慕他们的人气高。哪像我，虽说是公认的学霸，考试成绩稳居全班第一，可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像他们那样受人欢迎，平常聊得来的同学也就那么两三个。我觉得，背地里没准儿还有人嘲笑我是书呆子、乖宝宝呢。

我买了一个篮球，每天下午上课前提前一个小时去学校。这个时候篮球场没人，正好可以让我好好练习。每次练习结束后，我都会将篮球放气、压扁，塞到书包里收好。我可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带篮球来学校，因为那太不符合我的“学霸人设”了。更重要的是，我怕别人知道了会去偷看，我那球技实在是拿不出手。

一个周四的中午，我像往日一样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

跑跳、运球、投篮……我随心所欲地做着各种动作，毫无章法。反正我不是为了打好篮球，只是单纯想增高。

忽然，身后有人叫道：

“这不是邱泽吗？真是少见！”

我愣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张勇云。他是校篮球队的队长，刚上初二身高已经一米八五，球技过人，长相帅气，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刚才我那些“外行动作”都让他看见了，他肯定在心里笑话我呢。

张勇云从网袋里取出篮球，一边拍，一边走过来对我说：“你刚学啊？”说着，他随手一投，直接命中篮筐。

“对啊。”我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一个人练很无聊的，不如你当我的陪练吧！”

“我？”就算是当陪练，我也不够格啊！

“没事，很简单的，试试看嘛。”

就这样，在张勇云的鼓励和引导下，我当起了他的陪练。

打篮球是团队运动，两个人打确实比一个人打有意思多了。我很快适应了陪练的角色，还从张勇云那里学到了一些打篮球的技巧。

张勇云告诉我，他家附近原本有一个公共篮球场，他平时都在那里练习，最近那篮球场被拆掉了，所以他才会来学校。

从那以后，我和张勇云经常约着在学校篮球场碰面，很快变得熟悉起来。

别的同学看到我们俩在教室里聊天，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要知道，我和张勇云以前几乎是不怎么说话的。

·02·

张勇云对篮球十分痴迷，体育课打，中午打，下午放学后打，放假也打……他的课余时间全都奉献给了篮球。像他这样，打篮球与学习自然无法兼顾，所以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有一天，他跟我说，现在感觉到考试的压力了，而且家长也老念叨，让他调整重心，暂时放下篮球，把学习搞好，因为再过一年多就中考了。

“我可以帮你补习啊！”我主动提议。他教我打篮球，我帮他补习功课，好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根本静不下心来，学不进去。”张勇云说完叹了口气。

全县中学生篮球比赛就要开始了，张勇云将带领校队参赛。事关学校荣誉和个人发展，所以他非常重视。

“我想带领球队拿到全县冠军，然后去参加全市的篮球比赛。只要拿到前五名，我就可以说服家里人，让我初中毕业后去读明日高中的体育特长班，专门学打篮球。”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张勇云将自己的未来规划全盘托出，“我的梦想是成为职业球员，以后出国去打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

NBA？那可是篮球界的天花板啊！张勇云的理想居然如此远大。有梦想是好事，敢于说出自己的梦想更是了不起，我很佩服张勇云的勇气。

“你呢？邱泽，你的梦想是什么？”他反过来问我。

“我？考上好的高中，然后考上名牌大學吧。”

“那大学毕业之后呢？”

“大学毕业后就……考研究生吧！”

“哈哈哈，看来你真的很爱读书啊，那一起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哎，那你为什么忽然想要学打篮球啊？”

“这个……我觉得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对学习有帮助。”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面对朋友，我还是不够坦诚，没好意思告诉他我打篮球的真正目的。

·03·

距离比赛还有三天的时候，张勇云出事了。

在一次校内训练比赛中，他不小心摔伤了脚。陪他去医院检查的校队同学传出消息：医生说张勇云左脚踝应力性骨折，两年内都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我特意上网查了一下，了解到只有长时间、高强度的跑跳运动，才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别说两年，就算两天不让张勇云打篮球，我想他都无法忍受。而且，再过三天他就要带领校队去参加全县中学生篮球大赛了，这不是捉弄他嘛！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受伤呢？而且还是那种需要静养很久才能恢复的伤。我想，他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后来，张勇云请假回家养伤，一直没来学校。

篮球比赛如期进行，校篮球队换了别人当队长。结果一周之后，校队被淘汰，止步于第一轮预选赛。

我暗叫可惜。要是张勇云没受伤，由他带队，校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临阵换帅，是很影响士气的。

我还是坚持到学校练习打篮球，但从两个人又变成一个人，突然感觉很不习惯。篮球每一下弹跳发出的声音，都让我想起张勇云迅疾如風的身影。

我很担心他，于是找班上几个同学商量，凑点钱买礼物去他家探望。

谁知，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和张勇云住同一个小区的同学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爸说，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而且，他爸还说，他现在天天抱着篮球睡觉呢！”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我碰到类似的事情，比如因为什么意外不能拿笔参加考试，那我肯定也会万念俱灰，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我们的探望计划只得暂时搁置。

十天后，张勇云终于回来上课了。不过，他脸色暗沉，神情呆滞，身形佝偻，碰到同学跟他打招呼也不怎么搭理，全然不见往日阳光般的笑容。

上课的时候，我观察他的状态，发现他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根本没有听课。

下课后，几个平时跟张勇云关系要好的男同学到他座位旁想问候一下，谁知他却板着脸说：“走开，不要管我！”

那些同学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我看到他那么抗拒同学的关心，也打消了去安慰他的念头。

·04·

“医生说我的伤恢复得很快，再过半个月就可以继续打篮球了！什么两年，那都是瞎说！哪有那么严重！”

“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昨天我收到美国NBA暑期特训营的邀请函了！他们邀请我暑假去美国洛杉矶参加集训，成绩好的话可以直接进NBA。那邀请函是用中文写的，原来咱们中国也有NBA的球探啊！给我寄信的球探就是中国人！”

“对了，国际航空托运的行李箱最大尺寸是多少？周琪，你经常跟家里人出国旅游，肯定很清楚吧？我暑假就要去洛杉矶了，想提前买行李箱，做好准备……可能我以后都不会回学校了。”

……

几天后，张勇云在学校里的状态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原本对同学不理不睬的他，现在却主动找人攀谈，而且说的那些事总能让大家发出阵阵惊呼。

一开始，大家都信以为真，但是没多久就有人发现，张勇云是在说大话。

美国NBA根本没有暑期特训营，也没什么中国球探。想要加入NBA，唯一的办法就是参加公开选秀，报名者的年龄要够十九岁。

其实我们想想也能知道，张勇云不过是一个县初中篮球队队长，也没有在重要比赛上拿过什么亮眼的成绩，怎么会被NBA球探看中呢——假设真有球探的话。

之后，张勇云再说起他的“NBA”，大部分同学都不爱听了。谁想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呢？有同学还在背后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大话王”。张勇云就这样从最受欢迎的“人气王”，变成了令人反感的“大话王”。

“你要是拿到了新秀挑战赛的最有价值球员，在领奖发言的时候会感谢谁？”

“首先当然要感谢我们‘梦之队’的队长，感谢他的细心指导。还要感谢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队医，还有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

“你为什么不感谢父母呢？”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一直支持我的梦想，所以他们知道后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

一部分同学疏远张勇云的同时，另一部分同学却会故意去问他一些问题，听着他的回答哈哈大笑。他们简直是把张勇云当成小丑一样地捉弄。我心里气愤难平，却不敢挺身而出，去呵斥那些捉弄张勇云的同学。我在心里骂自己是个除了学习和考试外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一天中午放学，我在校门口遇见了张勇云。他上来就搂住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邱泽，马上放暑假了，我要去美国了。你不是说最喜欢篮球明星科比吗？我可以帮你要他的签名！签在篮球上好不好？还是签在湖人队的队服上？”

我一时语塞——科比因为乘直升机出意外，已经去世了啊！

我惊讶地看着他，可他一脸认真，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

我又是震惊又是难过。张勇云肯定是因过度伤心导致精神出现了问题！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身为他的好朋友，我想帮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05·

一天下午放学，我是值日生，打扫完卫生，很晚才锁门下楼。这时，学校里基本没剩几个学生了。经过篮球场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勇云。

不过，他并没有打篮球，而是坐在场边的椅子上，两眼盯着篮球架发呆。

我忍不住走过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很晚了，回家吧。”

他没有回头，却突然俯下身，把头埋在胳膊中间，抽泣起来。他浑身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像一只掉进冰河里的小虾。

这时，我突然觉得，张勇云嘴里那些不着边际的大话，也许不是精神出了问题，而是在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只能坐下陪着他。一直坐到天黑，我们才起身离开。

几天后，我听说张勇云和其他班的男生打架，受伤住院了。起因是对方嘲笑他的“NBA梦”。

一直到期末考试，他都没有再回学校。接下来，暑假就开始了。

暑假期间，我的学习计划安排得满满的，增高计划也没有停止，每周我都会抽出三天时间去学校打篮球，每次一个小时。

我一直没有在篮球场碰到张勇云，也没有在班级群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我很担忧，但没有勇气去打听他的近况，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06·

这天，鼓了好久勇气的我终于给班主任刘老师发了一条信息，询问张勇云的情况。

刘老师说，他爸爸已经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了，现在正积极接受治疗。心理医生还打电话跟刘老师谈了谈，说治疗方案的实施需要老师和同学的配合。最后，刘老师嘱咐我开学后要多帮助张勇云。我答应了。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我看到了张勇云。他比以前瘦了，显得很单薄，打篮球锻炼出来的肌肉线条也几乎全都消失了。

“怎么样，暑假在洛杉矶集训得还行吗？跟我们大家说说，我们都想知道呢！”又有同学拿他之前说的话来调侃逗趣。

“洛杉矶可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城市……”张勇云接话了，眼看就要恢复成之前的“大话王”。

见状，我忙上前插话道：“暂停！暂停！”然后，我将张勇云拉到了一边。

“邱泽，你干什么？”张勇云问。

“別再理那些无聊的家伙了，否则不是显得你跟他们是一个水平吗？对了，咱们说正事。新一届班干部选举，我打算提名让你当体育委员。”

“我？谢谢你的信任，不过……”

“没事，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最终，张勇云以绝对优势的票数当选了体育委员。

其实，选张勇云当体育委员是刘老师授意给我的。我动员了几个关系好的同学给他投票，刘老师也联系了其他几个同学，所以他才会得到那么多票数。

虽然不能做剧烈运动，但一般的运动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张勇云成为体育委员后，在体育课上总是干劲十足，人精神了许多，脸上又出现了阳光般的笑容。

而且，我只要听到他“说大话”，就会及时去喊“暂停”，然后转移话题。对一个热爱篮球的人来说，“暂停”这个词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听到就会停止。这也是刘老师告诉我的，她说这是一种心理干预疗法。

和我一样成为治疗协助者的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他们也都是张勇云的好友。

一个月后，张勇云由于工作出色，被推举为学生会的体育干事，专门负责组织校内的篮球比赛，还给校队的篮球教练当助教。

“就算不能上场打篮球，我发现自己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张勇云乐滋滋地对我说。

渐渐地，张勇云的学习成绩赶了上来，也很少听他提起“NBA”了。

我还是雷打不动地执行着“增高计划”。因为半年多下来，我已经长高了六厘米。这么显著的效果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所以我要继续坚持下去。不过，现在我每天打篮球的时间已经从一个小时减少到了四十分钟，剩下的二十分钟要留给学习。

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三步上篮、胯下运球、三分远投……我打得有模有样。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菜鸟了。

不过，篮球毕竟是团队运动和对抗运动，我一个人玩得再起劲，终究还是少了很多乐趣。

当我又一次从场外把球捡回来，站在罚球线后屏气凝神，准备投篮时，身后一个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打得不错啊，需要陪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