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的诗
2022-04-22韩东
韩东
名字
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
有时失去就是死亡。
他们也失去了,双份的
既失去了我们也失去了自己。
他们失去了外表
名字是仅存的遗物
在我们的失去中
发出铭牌相碰的金属之声。
有时也如大海般沉默
当名字和名字在一起。
我们很多人说出一个名字便叮铃作响
而一个人想起很多人就有浪涌。
忽然风平浪静
我们行走在他们归还的天地里。
爱在失去之所
这是一种玩弄。
运行
走在一座新大桥上
汽车疾驶而过
却无我以外的其他行人。
桥自南向北升起
太阳自东而西——但慢了很多
当我走过长约一公里的大桥
太阳向上升高了两寸。
它始终照着我右边的脸
每天如此,因此
我的脸上有了色差,看上去更立体了。
带着这样一张被塑造的面孔
我走进地铁站,之后
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极速滑行
(其实沿途广告大放光明)。
我来到工作室,带着
在那桥上获得的视野开始工作,带着
从地底沾染的深沉。
滑行,塑造……太阳
终于从我的西窗落下。
年龄
他死于四十九岁。
四十九岁以前
我觉得在向他靠近
四十九岁以后,逐年远离。
另一个人死于七十九
如今我在向她靠近
靠近那颗老年的妇人的心。
甚至我的心也越来越女性化了。
他们是我双亲
葬在不同的石碑下面
两块碑紧挨在一起。
生前他俩相差一岁
但在死亡的永恒中
差了足有三十年。
此刻,风吹石头,却发出草木之声。
他们的儿子站在中间
就像他的大哥哥
另一个人的小弟弟。
墓园
不是所有的墓地都是墓园
不是所有的墓园都和我有关。
母亲将他们集合在这里
从乡下的坟地、骨灰堂,甚至乱坟岗
迁入这个岩石小镇
山坡上白色的“房舍”鳞次栉比。
生前她为自己预留了墓穴
在我爸爸旁边。每年祭扫时
她都会看见。她大概在想
我们是如何祭奠父亲的
就会如何祭奠她。她想象自己被埋葬于此
也想象了我们从山下拾级而上。
扫墓变得方便了,“一次
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她说,音容犹在。
不是所有的墓地都是墓园
也未见得风景、风水俱佳
只要大家在一起。对我来说
只要我母亲在这里。
蟋蟀之歌
这是一只蟋蟀,但它不叫
因為环境陌生,需要蛰伏。
它比你以为的要聪明
知道这儿不是草丛。当然
它也没有房子和墙角的概念
对水泥和涂料却有近乎死亡的认知。
它就在我们家里,在某处
已经好几天了。刚才
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我又发现了它
灯亮的一瞬间,那儿有一只蟋蟀。
蟋蟀也同样了解我——
我的意思是比认出更深入一层
它知道那巨大的晃动的形影
是对蟋蟀生命的威胁。
于是它开始弹跳、躲避
怎么也不让自己被抓住。
如果杀死倒也轻易,问题是需要活捉。
我用一张纸巾终于将它按住
没有体温,甚至没有触感
只是在想象中捏住的纸张间有一只蟋蟀。
我将纸巾扔向窗外夜空
三十四楼的层高呀,但丝毫也不用担心
因为根本就没有蟋蟀
或者不叫的蟋蟀原本轻盈。
兜兜转转
在这条郊区公路上
我看见过一些东西。
一只兔子跑过路面
但并不是一只完整的兔子
只是兔子的瞬间。
河边有垂钓者的身影
残杀的内容和伫立的形式。
我只爱那形式,有如爱树木和灯杆。
爱夕阳,更爱它消失后满天的遗韵。
停车走走,往江水里扔石头
月亮不会因此升起。
但如果你扔乌龟放生
必有满月置换。一天傍晚
看见两个摩托车手两手互牵
并排以慢速向前。
她说,这是郊区的爱情和浪漫
我说是危险的杂耍。
我们并排坐在一辆汽车上
穿过江风和夜色
或者让它们穿过车厢
兜兜转转。
空隙
因故滞留于S市
独自住店,独自吃饭。
S市的朋友认为他已飞回N市
而N市的家人认为会期仍未结束
这中间有一个奇妙的空隙。
他被隔绝在明亮的生活之外
就像进入水族馆狭长的通道
鱼在头顶鸟儿一样翻飞。
他看见并听见了他们
但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不仅是多出的时间,他也是多出的那人。
这整个的一块多出、额外,并非多余。
这热带的晚风
榕树和椰子树的形影
夜市璀璨之光以及大海就在附近的提示
它们不认得他,对这些而言他是多余。
多出了他的多余,他在想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塔松,灰天
塔松,灰天
从我母亲的窗口看出去。
母亲离世后,我从她的窗口看出去。
塔松,灰天。
现在,我们离开了那房子
不认识的人站在窗户边。
楼上的风撩动那人灰白的发丝
那是一位像我母亲一样的老年妇女吗?
或者是一位像我这样的中老年?
我看我母亲,而她看窗外
塔松,灰天。
一条忠犬看着我,也许
我就是它的塔松。
母亲已成为我的灰天。
清贫,无传家之物
只有这窗景,可寄托无限思念
可我们已将它售卖出去。86EC0F32-59F1-4B2E-A1E6-1B9AF52C4C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