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记(组诗)
2022-04-22季风
季风
水渡口
黄河说发脾气,就开始制造暴乱。
它送来洪水的屠刀,在淮安老坝口的脖颈上
留下了一道200 丈宽的刀痕。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城池开始坍塌,腹部被切开,臃肿的皮囊
只因为喝了太多的水所致。
国家开始慌乱,许多人在奔跑。
逃难的庶民,把更多的死讯和紧张
带到渡口,并贯通某些关节。
月亮湾收拢起寂静的翅膀,
大闸口,老槐树缩短脖子佯装听戏——
说古的人说起黄河夺淮那些旧事,
所有的腔调都带着哭声。
……说到过往,都是些苦难史。如今,
水渡口更像一粒纽扣,被运河的长袖控制。
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
在戏园子突然集体失声。平静蛰伏在
音箱的喉管里。我喜欢那平静。
许多故事都在裂变,大运河也是。
锣鼓喧天,盛世太平。
大水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那立在碑上“水渡口”三个字还在坚持,
风雨中,作无用的守候。
鲁运河
大运河兴冲冲跑出京城,跑过河北,
跑进山东时,便遇到了仇家。
黄河举起一把上了锈的斧子,
挡住了去路。它将运河分尸两段:
鲁北运河和鲁南运河——
这可是公然谋杀事件啊,就连泰山都看不过去了。
云笑了:人到中年,还有啥看不过去的,
事实上,鲁运河和我一样,早已习惯了被谋杀被宰割,
河水偶尔泡哮,它只是悄悄渲泄一下
内心的淤积而已。
……真理存在于雄辩中,也躲藏在隐忍里。
连神都明白,万物皆有艰难。
运河被困于山东,我见过它的背影,
它固执、奔突,也大声呼救。
有时候,明知未来无期,
群峰还是要踮起脚尖眺望一下。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我在下游江苏不住地喊它,
运河竟意外地跑进了我的体内。
天下粮仓
都是被叫得很旧的名字,
但它们的胸腔都很大。如今,被风改动,
夜晚,樂器一刻不停在响。
150 年了,稻谷和兵器被雪藏。
战争说来就来了,画上的士兵们在仓外来回走动。
乐器发出古怪的声音,盔甲和刀戟
挡住一些寂静。手中的灯光
又泄露了一小部分。
仓是安静的,像名词,
但粮草和兵马一直在运河上奔跑。
南新仓在北京呼喊,
富义仓就会在杭州急急回应。
——打仗亲兄弟,它们是一对
隔省而居的孪生。
战事随运河的水律动,
战鼓声、喊杀声、哀嚎声,扩大着音箱的肺,
夕阳在运粮的船只上涂抹大面积的红,
仿佛不是为国赴死,而是
替一个王朝派送欢乐。
天下太平,乐器的发声太过空旷,
有人努力把自己的影子从更深的朝代拽回。
如今,仓是空的,时间也是,
历史上许多伟大的事件总是一滑而过。
遗址,只是替它活着的符号,
在顾盼中,兀自绽放。
纤夫村
在这里,绳子找到了主人,
主人找到了抽打自己的鞭子。
生活,仿佛有点痒,还有点咸。
号子声被绷直的喉咙直接抛出,
忽高,忽低;忽悠长,忽短促。
脚被烙在脚印里,
噪子疼在嗓音里。
其实,船才是村子的主人。
河流在肩膀上抖动曲线,
弯曲的影子,被他们一年四季反扣在身上。
不卸下。是的,束紧它,
如同用力束紧仇恨。
他们懂得不松开的意义。
“也有活活累死的。”故事讲到一半,
弦突然断了。解说员摆了摆手,
作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此时,神农溪正缓缓流过,仿佛一根
被挣脱的缆绳,将纤夫村
进行松绑,松开那个如释重负的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