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窑洞
2022-04-22蒋殊
蒋殊
一个初春,通往山里的土路上,少年李留贝举着一支长长的杆状物从刚刚收割完玉米的地头飞奔过来。
远远地,他手中的物件像极了一支红缨枪。
到眼前,才看清是一支羊铲。
放羊吗?他摇摇头:“玩的!”
“这是什么村庄?”
“学孟村啊!”他有力地回答。
“学孟,是个人吗?”
“当然,是个英雄!”
那一刻,少年的眼里燃着火。于是问他,如果战争来临,敢不敢去送信?
他只犹豫了一秒,便果断回答:“敢!”
我当然知道李学孟,只是想知道英雄村的少年是不是知道英雄。他没有让我失望。
60岁的李顺和第二次与我们同行。这一次才知道,上次避雨的窑洞,竟是他们家当年避难时住过的窑洞。当年,他的母亲站在窑洞口,目睹了李学孟从石凹庄被抓的全过程,还成功搭救了李学孟妻子。
一孔英雄窑洞。
玉米地边,李顺和停下来向西一指,窑洞在那边,又将胳膊90度拐回南面:看到那个疙瘩顶了吗?当时日本机枪手在那里,被学孟一枪就撂倒,骨碌到下面。
这么远,不只一百米吧?
李顺和点点头,对啊,要不日本人这么重视他?要不他一人面对一队人马能坚持一天一夜?
1911年出生的李学孟是山东人,随父母逃荒到13岁时,被国民党孙殿英部抓了“壮丁”。后因无法忍受打骂跑出来,不幸又遇阎锡山队伍,被关起来。狱中,他结识了从河北逃荒来的同道人陈随柱。3年后出狱,两人一起流浪到沁源县阳泉村,在一处无人居住的三孔石窑中安了家。
1937年日军入侵华北后,26岁的李学孟报名参加了新军部队山西青年抗战决死队一纵队。一腔热血啊!他发现,他找到了根,身体里的全部能量似乎都可以通过一支枪释放出去。很快,他由一名普通机枪手成长为班长。那时候,他常常跟着部队在白晋、正太、同蒲沿线打击敌人,每次都会主动请求担任突击队任务,他的“百步穿杨”功夫,也得到上下认可。
日军侵占沁源后,上级特派他回村里担任民兵队长,之后又担任了阎寨、南石、北石、有义等村组成的战区民兵轮战队队长,主要任务是以阳泉村为中心,围困城关以南的阎寨及霍登等敌据点。
有了身手不凡且熟悉地形的队长带领,阳泉村民兵如鱼得水,屡屡立下奇功。他们以专业加村野的方式,搅动着敌人的节奏与行动,敌人吃水的井里,被他们投入牛粪、大粪、头发等;抢去的牛羊,一转身就被他们机智地夺回;行进中的运输队,一次次遭到伏击;岗哨,经常被摸。
仅1943年一年,李学孟就带领民兵队通过布迷魂阵、伏击等多种手段,给了日军几次沉痛的教训。
李学孟的名字,也深深刻进敌人心中。但李学孟极其謹慎,安全迎来1945年春节。城关据点的敌人由于屡遭伏击,几个月都不敢到这一带行动。当地百姓很高兴,准备安然过个年,然而由于敌人封锁,老百姓很久吃不到盐。农历腊月二十九这天,阳泉村突然来了卖盐人,肩挑八股绳担子,头扎白毛巾,身着灰布棉袍。他进村不是大声吆喝,而是挨家挨户进。那个时候,一斗玉米只能换三斤盐,但百姓还是无奈要购买。
买着买着,就在一户院中起了争执。
正巧,李学孟从邻近的王勇村赶集回来,挤进人堆里一看,卖盐人竟是董花魁。有人说,他缺斤短两,但董花魁拒不认账。
董花魁是河南人,逃难来到阳泉村。前一段刚刚失踪。
“老董,那次鬼子包围村里后,怎就不见你了?”李学孟别有意味的一问让董花魁猝不及防,愣神之后脸上堆出笑容,说他这样的外地人无房无地,只能走哪算哪。末了还假意劝李学孟,快过年了,不要太辛苦,好好在家住几天。
李学孟问过盐价,说也称一斤。董花魁不要钱。李学孟接过秤一看,竟多出四两,付了钱,又把多出来的倒回去。同时喊过院中的杨春贵,将他手里刚称好的一斤盐放进秤里,却是十二两八钱(旧秤一斤为十六两),差下三两二钱,周围的人立刻怒了。董花魁想溜走时,李学孟已经把他的秤杆一下掰成两截。
掰断了秤杆,也掰碎了董花魁的心,撕破了董花魁的脸。
“别把路儿走得太窄了!”他撂下这句话走了。
李学孟就以这样的性情,把“路”走进一条死胡同。他不是没有留意董花魁,那天还专门叫来村党支部书记李文奎与武委会主任李火炎,让他们提高警惕,同时在村西疙瘩上布置了值勤的岗哨,这才放心回到南山后的石凹庄。
老战友周二良听到李学孟回来了,于除夕夜带着小女儿玉兰上门。老友相见,举杯畅饮,彻夜长谈,之后又同炕而眠。
腊月的大山里,冷得刺骨。村西疙瘩岗哨上,值勤的是民兵刘金贵与杨春贵。百姓安然入梦,外面只有冷风,呼啦啦地,游走在身体的每一处缝隙中。看四周无任何动静,实在冻到挺不住的刘金贵回到屋内,想稍暖暖身子。外面的杨春贵,突然就被一双手卡住脖子。
像他们平素摸敌人哨位一样,这次是他们的哨被摸了。
日军一个中队长,带着两个小队与一个特务队,分三路,从村口、北面村后,以及南面村前快速包围了村子。
带路的正是董花魁。
李学孟、周二良很快被枪声惊醒。李学孟知道不妙,让周二良领着女儿,还有自己的妻子,以及隔壁陈随柱的父母快跑,但一伙人刚出门,就被已经摸进院的敌人堵回来。李学孟眼疾手快,先用木板将门顶好,将机枪架在窗口。
特务队班长、汉奸郭高升押着村民李庭奎进入院中,向李学孟喊话。李学孟举枪,郭高升应声倒下。
还没开始就死了人。日军中队长站在屋顶,将十几个特务队员吼下院中。李学孟一眼又认出领头的,是另一个班长任效功,外号任麻子。举枪,再射。一颗子弹又稳稳穿过任麻子的心脏。
剩下的敌人哇哇哇跑上窑顶,不敢轻举妄动。
不觉间,天已亮。
太阳升起。雪山、崖畔、树木、山岗,以新的面目出现在大年初一的光影里。两具尸体,硬挺挺、直愣愣横在院子里。
一条枪,几十发子弹。李学孟守着这全部家当,静守在窑内。他不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迎来新年。
机枪、小炮,突然间又猛烈射击过来。停止后,窑顶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李学孟缴枪。
又是董花魁。李学孟一边骂,一边举枪射上去。
敌人只好强迫抓来的群众,让他们将谷草点燃,往李学孟所在的窑洞口扔。老百姓心照不宣,都故意扔向离窑洞口远些的地方。敌人边骂,边用刀逼着再扔,不断地扔。
李学孟所在的东窑还是被引燃了。他急中生智,借助这烟雾,迅速出屋跨入中间窑洞,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东窑长久没了动静,敌人又逼迫李文奎、李文惠二人下院,告诉他们如果李学孟没被烧死,再把手榴弹扔进屋中。当两人发现李学孟已经转移到中间窑洞时,便把几枚手榴弹原封给他扔进去。这就是他亲爱的百姓啊!
没听到爆炸声,敌人便亲自往东窑扔手榴弹,几声巨响,烟雾阵阵,李学孟又借势冲进西窑。
硬的不行,敌人决定来软的,从人群中拉出周二良,让他下去劝李学孟归顺,副队长的位置给他准备着。
周二良下得院中,看到独自苦撑的李学孟时,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他简单地把外面的情况告诉学孟,又迅速搬过旁边的石头垒起掩体,准备与好哥们儿一起战斗。
敌人才知上了周二良的当。环顾四周,喊过机枪手。院子东南方向過去一百多米外,一处疙瘩顶可作掩体。李学孟看得真切。待那边机枪架稳后,举枪,瞄准,打落。
带队的日军中队长简直气疯了,挥着洋刀逼迫敌兵一齐下到院中,但又被李学孟甩出的几颗手榴弹炸回去。
无计可施,敌人采用了最笨的办法,那就是强迫群众用镢头从窑顶开始刨。他们想刨塌窑洞,压死,或活捉李学孟。然而数九寒天冻土难刨,加上群众故意磨磨蹭蹭,还是不成。
只能从百姓身上下手了。敌人先逼李文奎、李文惠、胡庚寅、董富生等六人下去,缴李学孟的枪,如不成功就血洗阳泉村。
时间,是十分钟。
李学孟肯定不会连累无辜百姓。如果不出意外,这招一定管用。
然而在这生死抉择的紧要关头,南山背后却响起枪声。随后,十几名日本兵随着西斜的夕阳爬上石凹庄。为首的一个,短粗胖。日军中队长立时笑了,他从二十里外城关据点搬来的救兵到了。短粗胖是敌人机枪队中的特等射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
李学孟枪里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周二良提着两枚手榴弹。两人商讨如何战斗时,一通机枪已经迫不及待射过来。
短粗胖无法理解,一个民兵队长,犯得上这样兴师动众?
他不知道,这是两个优秀机枪手的较量,更是邪与正的较量。李学孟找准位置,稳好身体,打出最后一发子弹。
短粗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死在一个远到看不清样貌的民兵队长手里。
日军中队长是长久的沉默无语。两个伪军班长、两名机枪手就这样丢了命。再想不出办法,就无法交差了。
又是董花魁献计,从人群中拉出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陈随柱的父亲,李学孟的干爹。
岂能降!怎可降!虽不是亲生,耿直的老汉深知学孟品性,一口吐在敌人脸上,扭身,从容等待敌人背后的屠刀。
一刀,砍向一个老人。山崩地裂,鲜血喷洒。
李学孟在窑内听得一清二楚。当敌人回身扑向干娘时,院子里有了动静。
夕阳余晖中,出现一个疲惫不堪,却极其凛然的人。
全院震惊。李学孟站定,让敌人放过老百姓,放过阳泉村。
李学孟被牢牢捆住。为解四条命的恨,一根铁丝穿过他的锁骨,更逼他抬起死在他枪下的机枪手,下山。
同样耗尽气力的日军,在李学孟一步一步疼痛中一点一滴消解着愤恨。
这是1945年,大年初一的黄昏。
李顺和的母亲就站在路旁的避难窑洞前,远远望到冷风中这队人马下来。她缩身回屋,掀起门帘一角悄悄观看,一眼瞅到身后人群中李学孟的妻子,便悄悄招手,将她藏入屋中。
敌人是大功告成的欢喜,心思全在李学孟身上,因此并未在意中途“丢”掉一个关键的人。
到了城关据点,李学孟才发现饥渴难忍。近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的战斗,他早已身心疲惫到极致。面前只有一个洗脸盆,他将头伸进去,猛喝了一阵,也算是让春节里的胃畅快淋漓了一顿。
大年初二。不死心的日军除去李学孟身上的束缚,摆下酒宴。他饥肠辘辘,浑身无力,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踢翻饭桌。
暴风雨狂吼着呼啸而来,炭火,烧红的铁棍,烤,烙,鞭,割双耳……
“腰剁三截啊!”李顺和至今讲来还愤怒不已,“这还不够,又喂了日本人的狗。”
1945年的大年初三,李学孟的尸体在阳泉村消失得干干净净。
李学孟走了,阳泉村也消失了。
“学孟村”诞生了。
“民兵英雄”李学孟,从此以村庄的形式,生生不息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