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
2022-04-22卢文丽
那时,我家住在省军区司令部大院,门口有个岗亭,站在南山路上,可望到一条绿树掩映的笔直大道。进大门,向左拐,迈上一条很陡的台阶,迎面便是一幢四层楼的建筑,背依一根大烟囱,这就是铁冶路四号。我家住一楼,门前对着小卖部,门后对着仓库,管仓库的是个小战士,我们经常打照面,却从未说过话。我家后门有个小菜园,种着青菜、小葱、辣椒和牵牛花、五角星花,夏天时,爸爸会搭起绿荫荫的丝瓜藤、葡萄架,十分荫凉。
大院里面很大,绿化也很好,除了大院外南山路上的大礼堂,可以看戏看电影,大院里面还有小礼堂,小礼堂后有个花果山,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从那儿可以一直翻到万松岭。
那时,我羞怯、内向,对渐渐发育的身体充满自卑。大门口,每天站着两个手握钢枪的解放军。白天,他们立在一个圆台面上,晚上或下雨的时候,就站在岗亭内。每天,当我背着书包,低头含胸地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心头都像小偷一样打着鼓,那几个小战士,也爱捉弄人。有时,他们看到我背着书包,顺着南山路墙根磨蹭而来,当我拐进大门当口,会有一只大手伸出来,拦住我,盘问我是哪一部分的,这种时候,我总是撒腿就逃,一直跑到听不见身后的笑声为止。
我的发型都是母亲打理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一个小男孩。我的头发从小又黑又密,母亲说那是她吃了很多香榧的缘故,母亲杭州商学院毕业后,分配在诸暨食品厂工作过一段时间。周末,当光线移到鸡棚的油毛毡上时,洗完头发的我立在菜园前,母亲早已踌躇满志地等着我了,她麻利地往我脖子上围了一块毛巾,又围上一块塑料布,我的脖子顿时变得又凉又硬。母亲像电影《女理发师》里的那个女理发师那样,左手捏一把梳子,右手捏一把剪刀,开展工作,边梳边剪,潇洒自如。我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的头发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一忽儿像一堆冬天的枯枝,一忽儿像一群折翅的蝙蝠。母亲剪一会儿,就停下来,按住我的脸,眯细两眼,把头朝后一仰,打量一下剪刀下的作品,仿佛画家作画一般认真。这种时候,即便有那么一两只讨厌的苍蝇蚊子,在我耳边眼前嗡嗡乱飞,我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一来怕母亲生气,二来更怕影响了自己的发型。修剪好后面的头发,母亲拿起一把绿色塑料剃刀,开始处理我额前的刘海,那把剃刀的形状像一条鲳鳊鱼,打开来,中间夹着薄薄的剃须刀。母亲工作得细致而认真,好看的鼻梁沁出细细汗珠,当她拿起一个圆棉扑,蘸着痱子粉往我脖子上拍打时,我便知道大功告成了。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扯掉脖子里的塑料布和毛巾,跑到洗手池前,只见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大眼睛黄皮肤瓦片头的傻乎乎的小姑娘,那个人就是我。母亲是一位喜爱创新的人,当她发现瓦片头的款式不太适合我妹妹,就干脆给我妹妹烫了一个狮子头,妹妹回家抱怨,她的发型跟班主任宋老师一个样。
家中我是长女,与同龄人相比,仿佛有干不完的活。我七岁学会生煤炉,八岁给弟弟烘尿布,妹妹自打两岁起就跟我睡一张床,直至我出嫁。每天一放学,脖子上拴一把钥匙的我,就急匆匆往家赶,到家首先打开鸡舍门,把“毛蛋”和“一粒谷”放出去散步,“毛蛋”和“一粒谷”是两只芦花鸡。我手执一根前端用铁丝箍成一个精美网兜的毛竹竿,猫着腰,往鸡窝里捣鼓。这根毛竹竿叫取蛋器,是我的外婆发明的,有了取蛋器,即便芦花鸡们在窝里,我也能隔着鸡笼把蛋取出来,如探囊取物一般稳妥。取出蛋,我在蛋壳上用铅笔写上日期,放入碗柜。
淘好米,洗好菜,我开始切鸡食。我常常一边剁菜,一边分秒必争地在地上摊一本课外书。一次,我边切鸡食边看书,一不留神切着了左手小拇指,流了许多血,我吓坏了,一方面是疼,更担心父亲的责骂。我将剁好的菜,倒进一只鸡专用搪瓷碗,用冷水把饭锅里的冷饭泡开,再拌上米糠,给扑棱着翅膀咕咕乱叫的芦花鸡们吃。伺候完母鸡,我拎着两把热水瓶去打开水,下了斜坡,来到食堂后侧的开水房,穿白褂戴白帽的炊事员,好几个山东人,喜欢开玩笑,一见我便呵呵地取笑我的瓦片头,叫我“小男孩”。他们说笑的时候,脖子上的喉结滑轮一样滚上滚下。
小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父亲,父亲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吐一口痰,都会让我紧张。我的父亲一身戎装,英俊潇洒,脚蹬一双黑皮鞋,鞋后跟嵌两枚腰子型铁掌,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嚓嚓作响,煞是威严。一开始,父亲命令我打开水,每次拎两把热水瓶,后来,要我每次拎四把热水瓶,我跟父亲提出,能不能少拎一把?没想到他一瞪眼,指着一位擦身而过健步如飞的小战士瞪眼喝斥:你看看,那个解放军叔叔都拎六把热水壶!吓得我再也不敢吱声。太阳下山时,父亲的皮鞋声和着自行车铃声,就会适时响起,正趴在骨牌凳上做作业的我一跃而起,打开碗橱门,抓起饭菜票,拎起红漆小饭篮飞奔出门,去食堂打馒头,那只细竹篾编制的红漆小饭篮,是外婆从老家带来的,红盖头跟电影《甲午风云》里清朝大臣戴的花翎帽一个样。打好馒头,我搂着温热的饭篮子一溜小跑往家赶。小时候,我嘴特馋,有时会忍不住掀开饭篮盖,热腾腾的包子或馒头立刻露了出来,散发着诱人香味,最上面那只白面皮上还蘸着饭篮染上的淡淡红印儿。我很想拿起一只,狠狠地咬上一口,但是我却不敢,因为少了一只,会被发现的。一次,食堂卖肉包子,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下定决心多买了两个,在短短的回家路上,趁着夜色,一口气吞了下去,因为吃得太快,噎得我十分难受。
我们玩各种游戏。跳皮筋玩得最多,至少要三个女孩子一起玩。还有丢沙包,沙包是自制的,找一块花布头,缝成正方形,灌上沙子,玩丢沙包时,中间来回奔跑的人若被打着,算输。用手抓住“打手”扔过来的沙包,得分。还有抓棋子,讲究的是眼疾手快,赢者趁一只手将沙包扔向空中当口,另一只手必须把所有棋子或麻将牌翻成正面朝上或全部竖起。还有踢毽子、跳房子。我们也会把家里板凳搬到门口,两三張凳子一拼,打乒乓。我也跟男孩子一起蹲在地上打玻璃弹子,或者捏着厚厚一摞脏乎乎的画片拍洋画。我们也玩斗鸡,单腿蹦跳着,用膝盖将对方撞翻。
岗亭门口,有两扇绿漆铁栅栏,上汪庄幼儿园时,我和小伙伴等接送三轮车时,常在这两扇铁栅栏间钻进钻出。我们先将身子弯成虾米状,把脑袋伸进栅栏,再将肩膀斜过来,跟进去一个肩膀一只脚,再跟进去另一个肩膀另一只脚,然后,整个人就钻了进去。上小学后,我也常去钻,站岗的解放军会从圆台阶上下来,大声喝斥着并做出捉拿的架势,我们像麻雀一样四下逃散,不一会又围聚在了栅栏边。有次放学后,我突然想试试身手,因为好久没钻栅栏了。我把书包先扔进栅栏,吸一口气,将脑袋往里送,但不知怎么搞的,那个栅栏好像变小了,我左挤右搡,脑袋钻了进去,可肩膀却怎么也进不去,我卡头缩身猫在栅栏边,进退两难。小伙伴们跑过来,内外站了两部分,有的将我的脑袋往里拽,有的将我的身子朝外扳,五马分尸一般,扯得我浑身疼痛。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我的头太大了,有的说,只有用锯子把铁栅栏锯断才能救我出去。天暗了下来,我像一只待宰的长脖鸭,奄奄一息地蹲在栅栏边,我想起家中的“毛蛋”和“一粒谷”还饿着肚子,米还没淘,菜还没洗,而父亲就快要下班,急得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攥住栏杆,将脑袋往外使劲挣脱,我的头终于拔出来了,两只耳朵却好像快要掉下来。此后,我再也没敢再去钻大门口的那两扇铁栅栏,当我意识到,自己日渐发育的身体已不允许我通过它们时,心头充满莫可言状的悲凉。
暑假里,我带着弟弟妹妹回老家,左手牵弟弟,右手牵妹妹,从杭州坐长途车,先到义乌,再转车到东阳。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母亲每次都会倒抽一口冷气,感叹道:唉,我和你爸胆子也太大了,那时的你,也不过是个小学生呢。中午的太阳灼烤大地,我打发弟弟妹妹吃完蛋炒饭,便命令他们午睡,然后打开前后房门,在过道搁了一把躺椅,开始我短暂而快乐的读书时光。那个夏天,我在躺椅上看完了《万山红遍》 《金光大道》《苦菜花》,夏天的风夹杂着暑热,穿过弄堂吹在我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上,我体会着惊心动魄的书中世界,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阅读的单纯快乐。那个夏天,我也将自己的眼睛看成了一个近视眼。下午四点左右,我将屋后和窗台用水泼湿,让热气蒸发。拖完地板,再给妹妹弟弟们洗澡。妹妹六岁了,打好水,她会自己洗。弟弟比妹妹小一岁,很调皮,洗澡的事只好由我动手。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弟弟抱到洗菜龙头下,在海绵上涂好肥皂,往弟弟身上擦,这种时候,他总是哇哇怪叫:痛死了!痛死了!不知是故意还是当真,令我十分恼火。
当高压锅里的稀饭,吱吱叫得欢时,我开始做麦糊烧。用一只蓝瓷大碗,从袋里舀出适量面粉,往碗里打两个鸡蛋,跑到菜园里采几棵小葱,洗净切碎放入碗,再加入盐、味精,和上水拼命搅拌。我脚踩矮凳,这样既使我够着了锅灶,又显得十分权威。锅子一热,我把火调小一点,用一块火腿皮往锅内迅速一抹,锅子四周立刻就油汪汪的了。我用勺子捞出一勺面糊,在锅内摊开,握紧锅柄顺时针旋上一圈,锅内,随着面糊领域的扩大,一个圆乎乎的面饼就成形了。我站在凳子上,红光满面地把麦糊烧,码入一只小藤筐,将边角废料给围在身边的弟妹解馋。忙完这些,我将一张折叠的红漆小木桌,搬到絲瓜架下,将霉干菜蒸肉、凉拌海带丝、小葱拌豆腐搁上桌,将滚烫的稀饭,盛在五个碗里待凉,等候父母下班。
弟弟妹妹是我的跟屁虫,那时也是令我头疼的事儿。父母会多,白天开,晚上也要开,有次,听说父母晚上有会,放学路上,我坦坦然然看完一本《大林和小林》,到岗亭时,天已很黑了,我看到妹妹领着弟弟,站在门口等我回家做饭,一见到我,就哭着扑了上来,如丧考妣,他俩的狼狈样让我感到很丢脸。还有一次,我跨进家门,看到他俩肩并着肩,跪在地上,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桌上搁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嵌着一张我的照片,旁边点了两支香。妹妹睁开眼,一见到我,欣喜地边喊边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阿姐!阿姐!我们求菩萨保佑你早点回来,你真的回来啦!对他俩搞的这种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我十分恼怒,一个箭步冲上去,折断了香,气急败坏扔在地上。
刚学会骑自行车那阵子,一个傍晚,父亲派我去给人送大礼堂的电影票,妹妹硬要跟我去,但我不会骑车带人,就顾自骑车走了。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小女孩沿着清波门大马路一路狂奔而来,瘦小的身上套着那件我小时穿过的白底黑点连衣裙,尖利的哭声在南山路上空回响,妹妹的脸上涕泪交加,一颗卷毛头看上去也很糟糕。妹妹看到我,跑得更快了,经过汽车队门口时,小小的身子一歪,跌了一个狗吃屎。我歪歪扭扭骑过去,将妹妹扶起,讨好地说:阿姐带你骑车吧。她立即破涕为笑。其实,我心里一点也没底,只好硬着头皮将妹妹扶上后座,我左脚踩在脚踏板上,摆了一个金鸡独立的造型,摇晃上了车,骑了不到十秒,车龙头一阵乱扭,我俩连人带车栽在水泥地上。妹妹悲愤交加,哭声震得我头皮发麻,我连滚带爬地起来,发现妹妹的膝盖蹭破一层皮,连衣裙也摔出了一个窟窿,殷红的鲜血梅花般洇在旧裙子上,此情此景,让我至今心痛。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我们全家搬出生活了十四年的省军区大院,后来我常在梦中回到那里,每每醒来,内心充满了温暖伤感。
卢文丽,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任编辑,文学创作一级。现为杭州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秘书长,兼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无与伦比的美景》、《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散文集《韩国姑姑》和长篇小说《外婆史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