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江路36号
2022-04-22飞廉
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
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
最荒凉的旅店,一年到头,下着梅雨。
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
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
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
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
或毁弃它,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
今晚我才如此悲伤。
诗人简介:
飞廉,本名武彦华,1977年出生于河南项城,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现居杭州。
世宾:从沉默的时间里涌起的悲怜之心
飞廉这首《婺江路36号》读完之后,有一种寒彻心扉的感觉。首先是由于四壁破败就要拆除的旅馆、梅雨、无望的青春和失准多年的挂钟营造的氛围带来的。这是表面的一层,是现实空间带来的。如果诗歌只写这表层的东西,就不是深刻的,无论你把它渲染得多么入木三分,也只能算是散文的功夫。诗歌必须展现语音背后广阔的世界。飞廉在这首诗中做到了。我们可以从这首诗中看到一颗从沉默的时间里涌起的悲怜之心。
没有悲怜之心,就不能把这首诗写得这么寒彻心扉。开头五行描写了一座现实中快要被拆除的旅馆,阴湿、荒凉、无望、“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犹如神来之笔,贴切,又为后面引入关于历史的思考埋下了伏笔。滴答滴答走不准的挂钟“从没有人试着调准或毁弃”,这导致了“这世界”“因此多磨多难”,这个联想有些突兀,但也顺理成章,因为诗人的精神世界里包含着一颗悲怜的心:他知道这世界的磨难来自哪里,他也知道个人的无能为力和无法被异化、扭曲的希望。所以“今晚我才如此悲伤”。诗人的悲伤弥漫在文字中,使我们仿佛浸身于腐朽、溃败的历史中。因此,也有深深的寒意。
周瑟瑟:诗是一部旧电影,如低泣,如浓重的一点墨
飞廉的写作沉稳而纵深,他给我的印象是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婺江路36号》短小精致,诗本身挑不出什么毛病。诗歌切入的速度与行进的步伐都恰到好处,不多一字不少一行,飞廉在诗里飞。“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最荒凉的旅店,一年到头,下着梅雨。”诗如一部旧电影,记忆的雪花闪现,诗的镜头晃动,把人引向诗的场景:“最荒凉的旅店”。
詩与诗人的紧密程度决定了一首诗的走向。现实中的婺江路36号,“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真实是记录电影的标准,不要有任何处理,客观是达到真实的唯一路径。
真实与客观,是诗歌的一种方法论。真实不是现实主义,是主观的真。客观不是零度叙事,是诗歌见证真实的手段。
飞廉是捕捉真实与客观的高手。“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或毁弃它,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今晚我才如此悲伤。”诗的镜头永远忠于诗人的灵魂,不要试图掩盖“悲伤”。
在一个“一年到头,下着梅雨”的“最荒凉的旅店”,诗的“悲伤”有痕可寻。
一个诗人是一个纪录片导演。飞廉之诗是画面之诗,画面占据了诗的大部分,只留了一角给观众:“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今晚我才如此悲伤。”纪录片最后的一行字幕,如低泣,如浓重的一点墨。
吴投文:一个充满晦暗色彩的暗示
一个旅店与一段人生经历联系在一起,这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可能并不少见。此诗所写的情形有点特别,诗人最后一次来投宿的旅店几天后将拆作废墟,它是如此的荒凉,一年到头下着梅雨。显然,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场景,并非真实地呈现,而是诗人的心理感受。为强化这种荒诞,诗人把旅馆比作“一部亡国者的宪法”,可见其荒凉与破败,亦显露出某种历史感与命运感。
旅店的室内情景带有更多的写实成分,但和隐微的象征意味结合在一起,显得非常妥帖。室内一只已失准多年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却没有人试图调准或毁弃它,这一细节不只是具有视觉上的怪异感,也具有心理上的震撼感,似乎时间已经停止,历史凝固于此,而把世界的多磨多难归结于此,看起来是非逻辑的,却在非逻辑的荒诞中包含着事实与历史的真实。“今晚我才如此悲伤”,也就并非小题大做。诗中的细节处处充满诗人的心理印迹,有一种高度凝缩的意义指向。婺江路36号,一个旅店所在的位置,就这样被定格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犹如冥冥中一个充满晦暗色彩的暗示。
宫白云:诗人的悲伤也是时代的悲伤
这首诗弥漫着一种悲伤气质与悲悯情怀,是诗人对于现实社会和过往人生一种根本性的感受。整首诗只有九行却写尽了人们内心不可救药的绝望与仓皇迷茫的青春。在我看来“婺江路36号”应该是诗人生命中一个刻骨铭心的地方,因此他才会在它被“拆作废墟”之前“最后一次”,“来此投宿”,这个诗人“住过的最荒凉的旅店”,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和诗人的“悲伤”。与其说他是在“悲伤”,不如说他是在对“过往”的种种产生的“悲愤”或“悲凉”,他在这个“多磨多难”的世界里辨认着自我。他的“悲伤”引出的是更深层次的揭示,在这个旅店被拆作废墟之前的整个时间跨度里,时代留给历史的种种,几乎都包含在这首诗中了。而诗人不动声色的写作风格更显技高一筹,他对过往的追忆,安静,自然,行文中没有任何铺垫,就天衣无缝复与现实的图景融为一起。而且他诗中的隐喻别出心裁又张力十足,这种以小博大的写法正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婺江路36号”不仅是诗人一个逃不开的魔咒,更是时代逃不掉的魔咒,而诗人的悲伤也是时代的悲伤。
赵目珍:晦暗的地理与神圣的精神生活
飞廉的诗歌多带有一种古典气息,此诗看起来没有,实质上却暗合了一种“地理+精神生活”的写作模式。这种写作模式,历史悠久,类似于古典诗学中的乡愁表达或者“去国怀乡”一类的母题写作。最典型的表达,如南唐李后主《虞美人》词所表达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飞廉的这首诗,同样是借助地理来表达精神生活,只不过相对于古典诗学唯美化的描述,此诗在风格上显得晦暗了一些。从风格上看,它非常近于现代诗。这也是初读该诗不易看出其古典气质的重要原因。当然,或有人认为,现代诗也多有类似的表达。诚然。但现代诗似乎通常不做这样的归纳。况且,除了特殊的历史时期,现代诗多个人化的经验描述,难得将“忧国忧民”的传统赋予其中。飞廉此诗,从一开始叙述直至结尾,基本上都在渲染“婺江路36号”的“破败”与“荒凉”,然而难得的是,它的后半部分表达出一种非常深重的精神生活。这种深重的精神生活包含了两个非常重要的层面,一层是对青春痕迹的重温;另一层是对“红色时代”的感伤。在诗的结尾,诗人突然将这两种精神体验融合到一起—“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今晚我才如此悲伤”,让人体味到另一种“神圣”的荒凉。扎加耶夫斯基说,诗歌将我们提升到日常之上,使我们得以专注而热情地审视我们的世界。飞廉的这首诗歌,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点。
高亚斌:在时间的关节点上
在飞廉的《婺江路36号》一诗中,诗人省去了许多繁冗的细节,而直接切入了生活的现场,引领我们来到“婺江路36号”这个旅途中的场所。既然写到“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是“婺江路36号”的常客了。这个位于杭州婺江路上的旅店,牵系着诗人的劳顿岁月,记录了生活中的辗转奔波。
可以看出,诗人只是一个底层的小人物,他住在这世间“最荒凉的旅店”,那里“四壁破败”,“一年到头,下着梅雨”,“红色”“亡国者”这些富有隐喻意味的词汇,无一不暗示出诗人生活的穷顿困厄。尤其富有寓意和饱含意味的,是“失准多年”的那只“红色时代的挂钟”,仿佛使时间停滞在过去的那个年代。在这里,时间已经溃败了,与充满现代感的快节奏生活完全隔离,停留在往日的岁月。不过,所幸的是,“婺江路36号”终于成为了历史,虽然它已化为了一片废墟,但静止的时间总算是被打破,死寂的过往也走向了尽头,生活展露出了未知的希望。
诗人选择一个业已成为废墟的旅店,在一次人生的节点上,也就是在历史与未来的节点上,表达的是对于时代变幻的怅然若失,对未来与前路的黯然迷茫,其中流露出来的无以言说的感伤,和对于青春的怅惘和薄奠。也许,每个人生都是一次旅程,“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任谁都是在路上,都是在寄居,一切爱恨悲欢、荒凉繁华都是转身之间。于是,诗人才由衷发出了“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今晚我才如此悲伤”的经久叹息。
徐敬亚:李白夜宿钱唐
这首诗取自《特区文学》多年前阅读的经典,2013年4月“抽样读本”栏目中由木叶推举并评荐。
初或粗读,很容易把此诗读成现实的场景。因为在文字表层上,无论是天气、墙壁,还是床单、钟表,均是旅店的标配。加上第二行的“拆迁”,这些都使这座旅店似乎真实存在。我们不妨像看一幅画一样把身体不断向后站,其实是短暂地离开诗和文字而进行整体回味。这时你会感到一幅达利的画出现了—这是一座标准的超现实版废墟!我看到了达利在晦暗的画面后面冷笑。
超现实作品的特点是事物脱离了原有的定指而升华出与之频率相近的广阔意境。高明的超现实手法可以使作品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浮动,进入某种半阴半阳的拉伸状态。就本诗来说,它在表层文字上必须尽量装扮出旅店的真實,同时它又具备一切废墟的全部绝望。这虚实两点,飞廉都做得准确到位。“交媾的痕迹”“亡国者的宪法”和失准而无人调试的“红钟”,已经达到了令人击节的漂亮!
我相信婺江路36号的确开过一家酒店,理由是这个数字标记得如此真切。诗人也可能真的夜宿于此,证据是如果没住过这样一个过时的破旧酒店,不会留下如此详尽与不快的感受。我想,这些都缘于诗人下笔前的记忆。他不过想如李白一样随手写一写夜宿的留感。然而当他用文字恢复并书写记忆时,文字的夸张功能一定使阴暗记忆加倍数地呈现。最可怕的是,当他写下“一部亡国者的宪法”这样的惊人之句后,一首诗突然被这句神来之笔强力地拉向了远方!而让我感到抓住了阅读“把柄”的,是一件象征意义极强的物品—机械钟表。这种计时配置,在2000后的新世纪年代早已消失于大城市的酒店房间。墙上挂着钟表的旅店大概只会出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河西走廊的大车旅馆里—我具此辨断,这首诗经过了由具象向抽象转化的虚构过程。“床单上”的“交媾的痕迹”,大概是最初的写作、记忆凝点,是初稿留存的细节真实。“下着梅雨”的天气,完全可能是后添加的心理背景,而不存在的“红钟”无疑是后来添加的、最迷人的象征佐料。以上仅是我作为写诗人的一种猜测。由于突然写出某个强大句子而导致全诗受到牵引而转向,在写诗中屡见。
我忽然想到李白如果夜宿于此会怎样书写?据说李白同学当年至少两次到过钱唐。斗胆冒其名,改写一首七绝《李白夜宿钱唐》:李白夜宿婺江路,梅雨破败交媾图。红钟失准滴达响,无人回天夜夜哭。比一比古今,七言五言任怎么改写,怎么能达到现代诗的细腻、真实、痛切。
韩庆成:多难的世界与悲伤的旅客
这首诗自始至终都是在写位于婺江路36号的一个旅馆。作者以最后的旅客出场,由于几天后这间旅馆将被拆除,他因此对旅馆做了前所未有的细致观察,发现了它的荒凉、破败,以及床单上交媾的痕迹和无人调准或毁弃的失准多年的挂钟,于是我们看到,作者最终以悲伤的旅客谢幕。写到旅馆的破败时,作者用了一个大词“亡国者的宪法”来比喻,似乎是在暗示这间旅馆的非同寻常,也让我们理解了“一年到头,下着梅雨”这样反常的气候症状,以及一间旅馆的失准挂钟与“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的内在因果关系。由此可见,作者的诗思有一个由小向大的弥散过程,如此悲伤才不可避免。
霍俊明:精神坐标在一个雨夜诞生或摧毁
飞廉的这首《婺江路36号》是一首旧作,初稿于2006年5月22日,而于2011年6月5日进行了修改。首先,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之外的信息。一个诗人在五年之后重新修改一首旧作,这印证了此诗的重要性以及“未完成性”。如果拨转时光的指针回到2006年的5月22日,那天杭州下着雨。雨夜,飞廉完成了这首诗的第一稿。“婺江路”对于飞廉以及“野外”诗群来说并不是随机选取的一个处所,而是带有一个阶段精神坐标和灵魂底座的作用。如果读读飞廉以及江离关于“婺江路”的聚会、饮酒和读诗以及写作的随笔和回忆文章,我们就会发现“婺江路”具有不可替代的精神坐标的意义。正是在以上的背景揭开和明晓了之后,我们再回到这首诗就会发现更多的弦外之音和诗外之义。
标题直接将具体方位摆放出来,“婺江路36号”于是在精神视界中获得了附加的能量和意义,如多年前老于坚的“尚义街六号”一样。这首诗只有9行,而我一直对10行之内的现代诗写作非常感兴趣,这来自于短诗的难度、完成度以及特殊的魅力和危险程度。稍有不慎的话,短诗很容易成为残次品甚至沦为诗歌的下脚料。
在我看来,飞廉的这首早期的诗作是写得非常“用力”的,这首先来自于“婺江路36号”所携带的精神重力和时代伦理。“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它将拆作废墟”,在当下和预叙的夹角中诗人揭开了一个小空间的命运感和时代情势。“废墟”这个词在90年代以来的当代汉语诗歌语境中是高频词,因为它直接与个体命运、现代性时间、时代伦理以及地方性知识深度关联。
值得强调的诗这并不是一首以景物和物象为中心而展开的诗作,尽管旅店、四壁、床单以及挂钟都是具体的,但它们更像是围绕着精神氛围及其裂变而被有意设置进来的。“红色时代”“世界”都是很难处理的“大词”,它们在这首诗中对应于精神坐标的诞生或摧毁。与其说这是一首“记忆之诗”,倒不如说是一首“毁灭之诗”,这也是这首诗频频使用“大词”和“重力”—“最后一次”“废墟”“最荒凉”“一年到头”“多磨多难”“悲伤”—的内在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