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无香
2022-04-22宋晓杰
一
我收藏香水,却也并不刻意;正如我收集树的年轮,却并不为之眩晕。
二
香精与乙醇的联姻。色素。抗氧化剂。杀菌剂。甘油。表面活性剂。
生疏的词语,要发生关系,并不是它们的本意。但与它们的脾气相关,与它们不可预设的未来相关。
三
在没有找到我的玻璃橱窗之前,它们是慌张的,也是寂寞的。像迷失的人一样四处张望,始终在寻找瞬息的闪电和雷光,寻找那一刹那的炫目与击中。
安静的雷霆。液体的火焰。朦胧。颠覆。与清醒无缘,在自己的波峰浪谷间沉湎、迷失。然而,也自醒。
四
穿透烟雾,也看不见它们的射程。跑马圈地的速度,与风如影随形。
也可能是一丝一丝的渗透,覆盖,如湖面上忽聚忽散的雾岚,一并被裹挟着缓缓前行。以低温,以坚持,以无处不在的先知与洞彻。不动声色的浸润,温柔可人的强权。不可更改,无法拒绝。
所有的建设与摧毁,都是无知无觉,无影无踪—只对它们自身起作用。
香气浮了上来。蒸馏、冷却。走在前面的,也许是柠檬、柑橘,然后是栀子、佛手,最后将是谁?
前味、中味、后味。其实,时间最后完成了它们自己。
五
人们侧目。一个虚拟的透明人,紧紧跟随着一个具体的人。他们互相完善,互相生成—那个具体的人,从而更加立体、完整—不仅具象清晰,精神愈加丰盈。
慢些走!不要落下你的魂灵。让它们合而为一。脚步坚定,面容温可,谁也不能使你局促、紧张—春秋与冬夏,不能;白天和黑夜,不能;过去和未来,也不能。
六
它们缩紧内心,排排端坐,如写满故事的孤单个体:
这瓶,来自意大利;那瓶,来自法兰西;角落里那瓶,来自某某不明国度的一个土著小村寨。这个,是故事的主角;那个,是故事里必不可少的场景;再下一个,则是故事中绕梁的背景音乐……
它们在袖口中,在折叠的手帕里,在耳垂的发际边,在擦肩而过的回眸间。哦,它们像会飞的精灵,时起时落。轻轻掩住口鼻的瞬间,它们便完成了与万事万物的问候、勾连与贯通。
教养—我说的是教养,它们参与其中,但并不傲慢,更不会为之癫狂、妄语。它用味蕾上看不见的美妙,完美地诠释了自身。
七
通感。是眼睛、鼻子与唇齿的互通。如荷花亭亭、荷叶田田,如梵婀玲的玄妙之音。空悬。缭绕。氤氲。弥漫。
草木香调。花香调。水生香调。总之,都是美好的味道。
闻香识女人。不如说:闻香识人。嗅觉的盛宴与狂欢。
粗茶淡饭的日子,已经过去。当气味成为粮食,我们喝西北风吧。风中有栀子、茉莉、玫瑰、紫罗兰、香橙的花果香,有青草、睡莲、芦苇、薰衣草、檀香木的木香,也有麝、灵猫、海狸的体香……我们视通千里,思接万物,因而拥有了特异功能,与时空交汇,与万物共融。
八
曾经写过一首诗,名字叫《香水百合》:“对香气,我开始警惕/蛊惑的空气中,充满阴谋—/凡是费工夫的事物/总有几分嫌疑//我喜欢它的白,褶皱,不做作/蜂蜜的花蕊,吹弹可破/因贪玩,找不到家/宁愿住在深山//当它成全一桩美事/它就美,就降低了一分”。
是的!当甜腻、诱惑与阴谋勾结在一起,那么这款“香水”已经腐败!兀自地,我竟想起橱柜里那瓶深棕色的“黑毒”,也许它是被冤枉的。
还记得电影《香水》。那个搜集少女体香制作香水的罪人,他落草于烂鱼摊,他是一团模糊、可疑的毒瘤。他活着,就是奇耻大辱。这反差与张力,是对香水命名的反讽吗?
我喜欢的香水叫“无人区玫瑰”。无人区。玫瑰。那该是怎样的玫瑰?高,且冷。因空旷与稀薄而胆怯,因美丽与狂野而窒息。但是,一颗不安的心,因而有了无边无际的梦想与前程—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逐着、催促着:快快上路!
九
香水,并不是狭义的“香”。它是自身的牢笼,它囿于自己的美所设下的樊篱之中,因而它的美是局限的。
不過,它也能完美地挣脱束缚—
草莓初吻般的鲜润,青山中松脂的安神,或者,干草的熟稔,婴儿的奶香,空山新雨后彩虹的柔美……哪一种味道,不可以称之为香水?
如果有绝缘的人,但不会有绝缘的香气。如果忽视味觉,鼻塞如目盲、失聪一样,是病。
洁颜。素心。安静。诚恳。香气,便自会在周身环绕。
十
傍晚,夜雨落了下来。
回忆的气味,慢慢浮起,稳稳地停在光之上—如油滴,浮于清汤寡水的生活之上。
水族箱里的鱼儿,竟自游着,水草像女友的头发,无声地飘摇……
瓶塞打开,没有魔鬼,也没有天使。只有初恋、爱恋、依恋。黄昏恋,也有可能……
某一天,在花瓣儿般面孔晃动的地下铁,我闻到久违的气味,干净汽油、钢铁、松果与清冽冰雪的混合气息,那么清晰、准确、丰富、多元。三十多年前—哦,我靠着车门,闭上眼睛—三十多年了,我还像犬一样,依赖嗅觉存活。也像犬一样,忠于内心。
香水无香。
如夜雨,如灯盏,如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宋晓杰,生于辽宁盘锦。一级作家,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2012-2013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迄今已出版各类文集二十余部。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全国散文诗大奖”、首届“紫金·江苏文学期刊-《扬子江》诗刊奖”等;曾三次获得“辽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