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政治学的细密演绎
2022-04-22庞惊涛
《谁在敲门》通过对乡村政治学的细密演绎,再现了强人治理在乡村的瓦解过程。展现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地域下的乡村政治运行的“清明上河图”,它和对大时代下集体人性的叩问共为这部小说的两翼。放大了看,这个乡村其实也是庞大中国的一个缩影,在强人和能人治理模式消亡之后,新的治理模式即将破门而入。
中国的乡村治理,在相当长的历史里依靠乡贤和强人,于中可以看到传统的力量及其惯性。这种治理模式的稳定性,不可避免地要依赖强势权力对乡村治理权的主动让渡,当然,还离不开底层世界的蒙昧和顺从。一旦自上而下的规范化治理和自下而上的底层觉醒相结合,乡贤和强人治理便只能土崩瓦解。作家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通过对乡村政治学的细密演绎,再现了强人治理在乡村的瓦解过程,超越事无巨细的乡土叙事而有了宏阔幽深的政治学气象。
小说和学术著作如何互阐?
《谁在敲门》以父亲过生、生病、去世、送葬、祭奠五个告别和怀念的过程为线索,线性铺陈了一个乡村大家庭四代人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书中人物众多,有名有姓、有头有脸、有故事有语言的人物就近60人,几乎是平均用力的写法,似乎刻意淡化了读者对主要人物的寻索,而试图通过势均力敌的笔力,展示作品长河叙事的史诗气质。小说尽管以“我”——许春明作为线性叙事的总揽和入口,但实际情节的推动和作品主旨的昭示另有其人。认真分析,我们也不难在这个看起来错综复杂实际上简单清晰的人物谱系中,找到关键或者特别人物,那就是书中的大姐夫李光文,一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强人能人组合式的村支书,他既是小说场景的中心,也是小说众多人物的轴心,还是浪潮激荡与转折下的时代重心。
应该说,但凡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对“大姐夫”这样的人物都会产生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和畏惧感。在我的经验里,村支书几乎就是我少年时代能接触到的所谓权力的全部印象,他们因为掌握和决定了相当大的利益分配权而在乡村生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谁在敲门》选择这样一个特别的人物作为主角之一,当不是写作上的顺势而为或者随波逐流,而是别有命意存焉。在我看来,这是作者试图通过小说回应乡村人物命运往何处去、乡村的未来在哪里这个时代命题,更进一步说,也是在试图回应乡村治理往何处去这一个敏感的时代答卷。
在小说集中关注这个问题的同时,一些学术著作也对中国的乡村治理模式和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它们和小说一样,带来的是一个问题的前沿思考和现场调查。由此,我注意到了一个将《谁在敲门》与《小镇喧嚣——一个乡镇政治运作的演绎与阐释》 (吴毅著,三联书店,2007年)这本学术著作对读的可能。小说和学术著作相互阐释,互为演绎,说的都是一个主题:乡村政治学。
在这样一组相互阐释的关系里,提出问题的敏锐性、乡村日常生活的深入性以及叙事展开的繁复性和理性反思的复杂性,都体现出了足够强大的张力,也展示了足够完整的过程。大姐夫在小说中的行事风格,在学术著作中被阐释为一种对行政运作的方法:“乡镇干部在日常行政中主要不是依靠行政命令,而只是以行政命令为底色,依靠各种面子和人情资源来推动行政运作。”大姐夫面对自上而下的压力性体制传导而来的行政命令,显示出了高超的私人转化技能,这种技能建立在他熟谙下情或者说吃透下情的基础上。但这种私人转化一旦超出行政命令的范畴,公私的界限就会越来越模糊。大姐夫成于这种能力,也败于这种能力,他执行行政命令的方法论,放在学术语境下,就体现为一种乡村权力格局的错置。
看得出,罗伟章对“大姐夫”这样的权力代表人物的表现及其最终命运既有赞美、也有同情,还有怒其不醒的怜悯。在《小镇喧嚣——一个乡镇政治运作的演绎与阐释》里,学者吴毅对这样的村支书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精力,在他调查的近50个区、乡镇、村三级体系的干部群众中,村支书就占了7个,他注意到了这种“丛林法则”背景下的村级强权人物身上所具有的“媒”的属性以及“青皮手”的定位,更突出观察这种“青皮手”与所谓的“刁民”在灰色空间里的政治生活日常。“大姐夫”几乎就是这部以田野调查为主的学术著作中的7个村支书的合体,他代表村级组织和农民在复杂的互动结构中博弈共生,看似处处得利,實则步步惊心。
尽管小说完全消解了这种乡村政治的学理演绎而呈现出戏剧化的一波三折,但线性叙事下的所有剧情背后,无不是对这种乡村政治学的归纳与总结。而《小镇喧嚣——一个乡镇政治运作的演绎与阐释》采用“讲故事”的方式进行叙述,则更希望以接近于小说的可读性来获取读者对乡村政治学的理解和认同。小说与学术著作形成的这种互阐关系,使《谁在敲门》显示出另一种特别的乡村政治学气质,这是我在阅读《谁在敲门》时感受最为强烈的一个点。
乡村何以成为文学的主场?
如果说,《小镇喧嚣——一个乡镇政治运作的演绎与阐释》在本世纪初的被关注,因应了村民自治研究自下而上重新寻找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历史机遇,那么,《谁在敲门》在二十一世纪抵近中叶的过渡期里 “一猛子”扎进乡土叙事的巨流中,又是否因应着一种历史机遇?
很显然,这样的机遇正是乡村恒定的变数。《谁在敲门》将乡村作为小说的主场,并非单纯依赖作家的乡村生活经验,也没有过度渲染共同的乡愁记忆中对乡村特殊的感情,而是冷静而理性地看到了这种乡村之变:以张书记挂红灯笼作为一种暗喻,显示强人和乡贤治理向法律规范和道德自治的转型。这是否就是当代乡村治理的一种历史机遇还很难说,但强人和乡贤治理的退出则是毫无悬念。小说中的县委张书记,是一个权力影子,代表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强大背景和压力性体制,而镇上的韩书记,虽然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却对村级强人治理拥有足够的颠覆性力量;只有大姐夫代表的村级权力,尽管看上去只手遮天,却早已命悬一线。乡村就这样成为小说演绎的轴心,并由此通过小说演绎“上位”而成为当代文学的主场,这不是作家惯性写作决定了的,而是这个权力运行轴心决定了的,也是这个悲剧性的人物决定了的。罗伟章在“大姐夫”身上,寄托了一个特殊的使命,就是用他的悲剧命运来解构乡村之变,更进而回应乡村治理向何处去这个时代命题。
乡村成为文学的主场,还必然涉及到我们对“大姐夫”这个人物是非善恶的认定上。作为村级事务和家族事务中的能人和强人,大姐夫的形象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村干部的脸谱化印象,有着入骨透血的鲜明个性和复杂心理。他既平易近人,也居高临下;既大度豪气,也锱铢必较;既粗枝大叶,也心思缜密;既能高屋建瓴,却也井底窥天。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人物,有人爱,想必也有人恨,爱的并非他施恩的对象,恨的也不完全是他薄情寡恩的上下级。反过来,他在行使村级事务中的爱与恨的手段,也为他招致了越来越复杂的爱恨情缘。读者不难在大姐夫的终结命运里看出作家的情感倾向:对于时代而言,大姐夫是一个落伍的人,尽管无关善恶,但他必须退出;对于村民而言,他的投机取巧以及惟上惟财,都体现为一种失去监督和自我管理的作恶;对于他的家族而言,他居高临下、俾倪众亲的施恩施财都体现为一种以官对民的政治手腕而失去了单纯的亲情概念,也因此显得让人憎恶。由此,他的恶必须在乡村政治中退出,善的力量和观念才可能进入,这其实和城市治理中的是非善恶认定是一个逻辑。
乡村成为文学的主场,最后还必然关系到对一个群体道德行为的细描。小说对特定乡村结构中的群体行为的阴暗面有深刻的揭露,他们无所不在、代代相因的陋习甚至恶习让人目不暇接、触目惊心。作为第一代代表人物的父亲的离场,使小说从作家个人道德立场出发对第一代人物的行为表达失去了言说的可能,也因此,第二代和第三代成为了言说甚至批判的核心。小说处理“二哥”和占惠的偷情极具乡村特色,杀猪一场戏中,二哥为占惠的猪主动加了二十斤的细节,是这种乡村特色奸情的收尾范式;而达友诱惑未成年表妹、四喜的谎言满嘴,则显示了一代不如一代的混乱不堪。仅对第二代和第三代的书写来看,作家对乡村群体道德行为和观念的整体滑坡是感到悲观的,张书记的红灯笼看上去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时代救赎,但书中没有给出最后的效果评估,它们更像是更高权力机构对乡村治理中存在的诸多问题,悬出的一盏盏警示之灯。
乡村文明是重生还是消亡?
《谁在敲门》中对乡村文化或者说乡村文明的细腻铺陈,被大多数读者忽略了,或者说被大多数读者作为累赘轻视了。不能不说,这是作为这部史诗气质的小说在公共认知过程中一个最大的遗憾,必须标出并作进一步说明。
事实上,乡村治理相当大一部分依赖于这种特殊的乡村文明,它是维系乡村特定族群关系和强化乡村治理的隐形力量。罗伟章对父亲丧礼上的一应仪轨不厌其繁的书写,尤其是对丧宴、跪仪、哭唱、入土等一流水的细节铺陈,再现了乡村文明中最重要也是濒于消亡的传统仪轨,也是乡村文明“敬鬼神、重阴阳”的生动写照。有评论认为,《谁在敲门》是乡土版的《红楼梦》,或许就因于两部作品都对一场葬礼进行了大张旗鼓、不厌其繁、不吝笔墨的书写。《红楼梦》要通过秦可卿的葬礼,展现贾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巅峰状态,《谁在敲门》要通过父亲的葬礼,展现乡村文明在城市强势文明挤压下的负气争高:在倡导丧事从简的时代大背景下,小说逆向而行,返回到乡村的传统文明现场,备细铺陈一个隆重而热烈的丧礼,让乡村咨客师、厨师、阴阳师等一众乡村传统文明的代言人陆续登场,超长叙事像王家卫电影里的慢镜头,考验着作家的叙事张力和情感自控力,也考验着读者阅读的耐力,更考验的是我们对这种乡村文明在小说叙事中的价值的判断力。
一同被轻视了的,还有地方政府对巴文化的打捞。张书记自上而下的行动,显然依托于自下而上的农业文明或者说乡村文明基础。这是城市发达文明所不具有的或者说稀缺的文明形式,更依托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生态资源,书中所写的大巴山脉、清溪河流域、古代巴人习俗及其非物质文化遗产等等,都是极具代表性的乡村文明范式。在《谁在敲门》的后记里,罗伟章自己也坦言:《谁在敲门》是关于河的文明的书写。在乡村河流污染、断流乃至工业化改造与城镇化侵占的时代背景下,河的文明前景堪忧。书中写道了驻村第一书记对拯救乡村文明的努力,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似乎也在暗示着作家自己对乡村文明是重生还是走向消亡充满了隐忧。先进还是落后,是被城市强势文化消解,还是在乡村觅土重生,他的书写越细腻和越浓烈,这种时代隐忧就越强烈。
再长的小说终要结束,而真实的乡村政治也必然还将继续。《谁在敲门》所担负的时代使命,正在于展现一个特定历史時期、特定地域下的乡村政治运行的“清明上河图”,它和对大时代下集体人性的叩问共为这部小说的两翼。放大了看,这个乡村其实也是庞大中国的一个缩影,在强人和能人治理模式消亡之后,新的治理模式即将破门而入。
到此,我们似乎不难对“谁在敲门”这个意象作出另一种可能的解读:亲爱的我们,对于一个变革时代的敲门声,你可要听好了!
庞惊涛
云棲阁主,号守榆居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钱学(钱锺书)研究学者,蜀山书院山长。著有《啃钱齿余录—关于钱学的五十八篇读书笔记》《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看历史——大区域视野下的人文观察》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