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求与逃离之间
2022-04-22王林
王林
走进王念东的画室,仿佛置身于少女的王国之中。不论是成品还是草图,抑或是作为资料的图片,触目皆是漂亮女郎。这是一位对青春女人极有兴趣的画家,当然,画家性别为男,准确地讲,是一位以男性眼光描绘女性身体的油画家——像这样介绍作者,在女性主义方兴未艾的中国画界,很容易引起誤会。因为在许多人看来,“男性眼光”是一种历史错误,总是和对女性的偏见、歧视等不正确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其实未必,男性眼光并非都是中心性的,完全可能出自个人对惯性意识的逃离。理解艺术作品的方法不是群体化和整体性的盖棺论定,而是通过艺术家创造的具体对象,去分析它何以成为独特而恰当的存在方式,这就是艺术作品作为现象学对象的价值。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王念东唯一一幅以男性为主角的画面,那是放大至边框而不完整的头像,脸的下半部,一副郁闷、苦恼、无可奈何的表情。背后是一位正在打电话的青年女性,窈窕的身材、紧皱的眉宇,愠怒而自信。画题为“别CALL我”,仿佛就是这个有着自画像特征的男人发出的一声叫喊。他为什么要回避她?是回避她还是回避自己对她的欲求?还是回避他和她已经构成的生活本身?这幅画有过于明显的心理象征性,但可以作为一个入口,让我们在画家隐身不见的其他画面中,去寻找作品的意识倾向与精神痕迹。
唯美与矫饰
乍一看,王念东的作品是非常唯美的,不独是因为他总是画美女,不仅有炫丽的脸蛋、有佼好的身段,而且色彩亮丽,刻画精细,有十分女性化和十足女人味的动作和姿势,用评论的套话讲叫做“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本来,唯美追求源自对形式的看重,强调绘画自律,立足于本体论和形式主义。但这种精英化的审美追求,因其对“美即和谐”的特殊偏好,自然和传统美学趣味相通,逐渐为大众文化、商业文化所利用,成为广告图像和市场消费的主要对象。唯美主义和消费文化于当代合而为一,是值得关注的。在周遭的视觉环境中,唯美的女性形象随处可见。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早已是一个“男人看女人,女人看自己”的世界。女性身体作为商业品牌和消费符号,不只是男性眼光的需求,而是男人和女人共同认可的男性中心的需求。女性主义艺术对此表示愤慨,的确有理,但也很容易迷失于男女对抗的现代主义二元论。而作为一个男性艺术家,如果站在假设的女性主义立场上,显然十分勉强、尴尬且令人怀疑。
王念东的想法正好相反,他不仅不去对抗大众消费对于唯美的嗜好,反而把唯美倾向的女性形象推向极端,使之变得矫饰。在他的笔下,那些充满青春魅力的女孩儿,像是些正在摆拍的模特儿,其发型时尚新颖、面孔娇艳倩丽、表情稳重成熟,还有绷紧的身体与做秀的动作等等。即使表现忧伤或快乐,也是关于哀乐的一种姿势、一种体态(如《忧伤的大提琴和漂流瓶》《心情很high》等作品)。尽管女性身体表现有舞蹈般的优美和乐曲般的微妙,却没有任何具体的生活内容。画家有意忽略对象的个人特点,以凸显对象的非主体性,使这种扮相式的肖像如定型产品,成为公共消费对象。
经过若干极致化的处理,王念东在唯美表达中取得有意为之的矫饰效果,并在有意为之的矫饰效果中达到物极必反的异样性。这是对于异化的彰显,在虚假性的消费文化中揭示出消费文化的虚假性。这种从极端化到异质性的变异,表现在女性形象中,则是真实与虚幻、诱惑与回避的心理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讲,恰恰是王念东的男性眼光能够穿透生活表象,在心理内省中,触及到个人隐私亦即时代的秘密。
写实与超现实
王念东的作品从素描、色稿到成品有一套严谨的绘制程序,其制作是比较古典且相当学院化的。应该说,他是一位写实技艺很不错的画家。
作为写实绘画,在当代艺术中受到的挑战引人注意。因为波普艺术出现之后,复制、涂鸦等非技艺或低技艺创作手段进入绘画,意味着当代绘画不再仅仅以技艺高低作为判断绘画价值的天然理由。艺术的观念化成为绘画具有当代性的根据,不仅是对波普艺术的要求,也是对写实绘画的要求。写实绘画的观念化,一方面意味着画家对当代社会、文化、精神问题作出反应,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在恰如其分的技艺手段中表现感觉的智慧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写实是一种个人创作手段,而不仅仅是集体系统中的风格差异。
王念东对人物的塑造自有其独特性。在细致的素描中就注意表现肌肤的纹理,如仿真的雕塑,既有准确的人体结构,又有精细的物象质地。然后直接作色,细腻地还原女性身体特有的光泽、质感、体温与气息。王念东绘制人像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把对象精致化、精巧化,所以他笔下的人物看起来像蜡像一样,逼真逼肖但并不真实。人物动态凝固的瞬间,也不像一般写实绘画那样旨在给人以运动的联想。动态因摆设而凝固,这正是画家想要取得的人物模特化的效果。我们也许不应完全排除画家对于笔下女性的真实感受,绘画中的任何观念性都有含混不清、暧昧难明的因素,这恰恰证明了感觉智慧的综合性与复杂度。承受而又无奈、疑虑而又深情,画面上许多女孩儿都流露着潜思默想的落寞。我们没必要生硬地切断观看对于生活经验的联想,有时正是这种联想使画面感受变得丰富。但联想必须返回画面,因为沉思的神情只是构成画面整体氛围的一个因素,即使是观画者最容易被吸引的因素。
从更重要的方面讲,王念东力求为自己的绘画构造一种超现实情景,以强化其指涉问题时所凸现的真人形象的非真实性。
从一开始,他就把那些可爱的女孩们置入水中,借助水影天光,飘浮游动,他可以轻松取得对象的异样感,但这只是在比较浅显的层面上。其实,不管画不画出人物、道具的漂浮,也不管人体上是否画上波光,这种置入本身就有某种梦幻性质。而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水和女性有关,《红楼梦》中贾宝玉就认为:“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柔水之情有助于女性身体的表现,弱水之虚也有助于营造白日梦的境界。因为这种观念性的假定,画家取得了一种任意组织画面形象的自由。他可以画出水底的线性分割与方位指示,在加强构成性的同时给人以城市生活的联想,甚至直接画出建筑、街道以及辨识城市的标志。他也可以画出各种道具,苹果、棋盘、钟表、沙发、床榻、跑车和船帆等等,精心刻画的物品在画面上有异乎寻常的清晰,如同精制的玩具,因其以假为真的效果而取得异样感和暗示性,比如鱼的形象和生殖本能、钟的出现和时间凝固的联系。
借助于水下造景,王念东改变了写实绘画固有的空间关系,创造出画面对象异质性的存在方式,因为写实绘画通常总是在合乎透视法则、或改变透视法则但合乎思维逻辑的空间关系中塑造形象。对王念东而言,人物与背景或环境的关系既可以是相关的,也可以是无关的,由此为画面带来一定程度的超现实性,但又并非是荒诞不经(如达利绘画的梦境)。这种适度的超验感和王念东力图在真实中显示非真实、在非真实中揭示真实的观念性是非常一致的。可见,当代绘画的观念性必须体现为绘画的存在方式,而且也并不表现为对写实绘画的否定。准确的讲,乃是在个人创造对既有集体系统的有意偏离中重返形象。当代绘画的形象回归是对现代主义过于精英化的矫正。
现在我们再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如果把“她”视作苦苦追求而又无法摆脱的对象,这个对象既可以代表生活,也可以比喻绘画。在追求写实绘画时,惯性的烦恼不亚于热恋的困扰,“他”想逃离而又难以离去。这同时也是画家对待当代文化与当代生活的态度,他只能生在其中而异在其内。正是在这样的追求和逃离之间,王念东需要寻找个人的生存方式,这就是画面形象的创造性发生。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方向,但发生却并不能终止。所以,如果问我有什么建议的话,我只想说,为了艺术的继续发生,不能只有逃离。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反省生活。如果必要的话,就说一声“再CALL我”罢。
王念东
早期特聘任教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同时以职业艺术家身份在国内外多次举办艺术展览和参加艺术博览会。现为职业艺术家,作品广为国内外艺术机构及私人收藏。举办过“时光间隙”——王念东个人作品展、“从喧嚣和寂静中出发”——王念东个人作品展、洛杉矶及圣地亚哥个人作品展等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