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望的风景
2022-04-21撰文邹剑萍
撰文_邹剑萍
农村人都到城里来,有钱人都到农村去,这样的进程是我们期望的现代化进程吗?
有一次我躺在SPA 床上和美容师聊天,聊到兴起时我说:你这工作真好,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皮肤都养好了。美容师笑着说:“姐,那换我躺下,你给我按?”我想那个瞬间我俩心中对我刚才那段发言的想法都是,你可闭嘴吧你。
人与人不能共情的时候有很多。另一个相似的场景是,有一次我和朋友们去附近山村旅游,袅袅炊烟菜地连绵,朋友感慨:这里可真美,千万别开发。当地接待的村民笑了:“那咱俩换一换,以后我每年来看你一眼。”朋友们硬扛说好啊巴不得,但气势已然弱掉了。
用农村的眼光美化城市,用城市的眼光猎奇农村,似乎是城乡对话中的壁垒。农村当然不像城里人想的那样只充满了田园牧歌,是一个邻里和谐的天然氧吧,但城市也不像村里人想的那样只代表便捷高效,是一个飞速上升的快速通道。抱着这样的想象,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到城里来,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拥挤的城中村,获取便利的外卖、快速的收入,以及逼仄的生存空间,而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到农村去,盖别墅,弄会所,享受世外桃源的片刻闲暇。
农村人都到城里来,有钱人都到农村去,这样的进程是我们期望的现代化进程吗?一定不是的,它带来了城乡更大的割裂。
同样的,用西方的观点来看待中国,是不是也是一种错误?我们一定要全面城市化吗?我们知道西方文明发源于古希腊文明,而古希腊文明是著名的城邦文明。古希腊不适合种大麦和粟,粮食不能自给自足,但有橄榄油、葡萄酒和羊毛,不过终归不能当饭吃,所以需要青壮年冒险出海做生意交换粮食,这样的方式打散了血缘关系,形成城邦,居民间以利相交。西方历史发展的核心一直是城市,而城市对于乡村是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
中国文明的基础截然相反,我们在黄河支流的山前台地上种植粟,农业自给自足,发展为重血缘关系和宗法制度的儒家文明。中国历史发展的核心可以说一直是农村。即使中国历史上很早就有很繁华的城市,但各地会馆的存在、回乡修桥铺路盖祠堂的商帮做法,亲友老乡传帮带的外出务工方式,显示了中国与西方不同的城乡关系。按照学者吕新雨的观点,“中国历史上的城乡关系不像西方是对立的,相反,中国的城乡关系是互相哺育的过程。”
而这种互哺的关系开始割裂,实际上起源于全球化资本主义体系的渗入。比如说农业,全球资本主义背景的大农业,打败了小农经济的市场,它带来价格低廉的食物,但同时带来了各种转基因的、化肥的、农药的隐患。国际层面,它让中国的大豆市场依赖进口国外的大豆,个人层面,它让我们陷入吃到转基因大豆油的焦虑,而同时,日常生活中我们能吃到的有机食品的价格则越来越高。当入口的食物品质在变化,我们就知道,城里人并不处在可以居高临下去救助农村人的位置。实际上,资本的力量影响了所有人。
中国特有的“城乡互哺”,决定了城市和乡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乡村社会的复兴,则是我们面对城乡割裂需要探索的道路。我们相信中国农业的现代化能够完成,我们相信全面的美好生活一定会实现,一定程度上得基于我们必须让农村成为一个宜居的地方,不是那种城里有钱人想去居住的美好存在,而是农民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乐业的一种自由选择。新乡土主义的可能性就在于此。
而我作为一个吃货,能够想象得到的对于城乡关系的重构,则来源于食物的体会。
在日本旅游时,我们经常吃到特地标明产地以显示高等级的食物,比如来自静冈的蜜瓜、神户的和牛、冲绳的黑糖、宇治的抹茶、千寿的大葱等。在观光时,我们也看到当地的农民依靠本地独特的物产和不可替代的地方性经济,可以很好地自我生存。借鉴日本战后五十年的农村建设经验,是可探索的一种思路。
另一种可借鉴的思路则来自法国的AOC(Appellation d'Origine Controllee)制度,法国对于红酒、奶酪、鹅肝酱等都有严谨的原产地认证和保护制度,甚至细到某一片田,让农民能够保留自己引以为豪的作物传统,并且在自己的土地上获利。
近年来,中国食界也开始讲求食材自信,我们不再盲目地追求用意大利黑松露、俄罗斯鱼子酱等外来食材塑造高级感,而转而开始采用云南的黑松露、千岛湖的鱼子酱等本土食材。中国广阔的农村有它独特的物产,陶山的甘蔗、荔浦的芋头、大连的海参、普宁的豆腐、湘阴的藠头、巴马的香猪、千岛湖的鱼头、海南的文昌鸡、高邮的咸鸭蛋、我老家莆田的南日鲍……很多乡村有自己特定的农产品,而不是遵从于全球资本以盈利为目的的食材体系。怎样把这些独特性进行规划和发展,发展社会主义新农村经济,是新乡土主义的路径之一。
城乡互相哺育的关系需要重新建构,新乡土主义的路很长。但我们庆幸的是,没有迷失方向,复兴的根基仍在于乡土,把力量重新灌输回土地,土地才能以它巨大而丰沛的能量反过来哺育中华儿女。
“互望的风景”充满误解,惟愿“互望的风景”变成“风景的互望”。也祝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在日本或者法国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吃到标注来自莆田的南日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