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石雕的人才培养方式
2022-04-21杨可
杨可
地处东南沿海的福建省惠安县是中国著名的石雕之乡,明清以来,惠安石雕工匠创作了许多精美的石雕制品,声名远播海外。对于惠安石雕产业兴盛的原因,许多专家学者从历史传承、地域优势、特殊工具和材料运用等角度进行了分析,本文拟从人才培养方式的角度入手,探讨人才培养模式与手工艺产业发展的关系。
一、惠安石雕精湛的技艺和独特的人才培养方式
惠安石雕起势于明代中期,明末清初发展繁荣,清中后期趋于成熟,清末出现了以崇武镇五峰村蒋氏家族为代表的工匠聚居群落(蒋氏家族当时在海峡两岸石雕界影响巨大,声名远播东南亚,台湾地区的传统建筑行业一度有“无蒋不成场”的说法),形成了以造型活泼、雕刻精细为特点的“南派石雕”风格,灵动的回头狮、蜿蜒的盘龙柱和精致的镂空建筑配件雕刻是惠安传统石雕的典型代表。在闽台两地的府衙、庙宇、富宅、洋楼之中遍布着惠安传统石雕工匠的精湛作品。进入民国,惠安石雕工匠因技艺出众受邀参与南京中山陵的建设;新中国成立初期,爱国华侨陈嘉庚聘请惠安石雕工匠为自己建造墓园;北京人民大会堂等国庆十大工程的建设也有许多惠安工匠的身影;惠安的石雕工艺至此名扬天下。改革开放之后,在继续服务台湾市场的同时惠安工匠又打开海外市场,将石雕作品卖到了日本、韩国、美国、欧洲等地区,成为名副其实的石雕之乡。
面对这些数量众多、形制多样、风格各异的石雕作品,我们在惊叹惠安石雕匠人非凡技艺的同时不禁会产生一些疑问:如此众多从事专业要求极高的石雕制作的工匠从何而来?为何这些石雕作品都能保持较高的制作水平?传统石雕工匠如何完成从帝王将相到现代雕塑创作的风格转变?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都能从惠安石雕的人才培养方式当中找到答案。
惠安地区山多地少、土地贫瘠,除少数在家务农外,惠安男子大多少年时便拜师学习经商或者手工艺,以帮手学徒的方式跟随师傅外出谋生。通过采访我们了解到,惠安传统石雕工匠的学徒经历通常可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平直”“捏剔”和“头手”。
所谓“平直”是将开采出来的石材荒料根据需求加工成尺寸准确、边缘直挺、表面平整的石料。由于惠安传统石雕工匠的业务大部分以建筑建造为主,所以对荒料进行加工的“平直”技能是惠安传统石雕学徒的必修课,初来学徒的素人子弟从这一最基本石材处理方式入手,逐步掌握斧、锤、錾等工具的使用方法,并开始在荒料处理方面参与实践。“平直”工艺除了应用广泛、实用性强以外,还可培养学徒沉稳扎实的从业心态,使其对石材的尺寸规格有所把握,是进一步学习雕刻构图布局的基础。
“捏剔”一词由惠安当地方言转换而来,指代对石雕表面的精细打磨和对雕刻对象的细节质感,如人物的衣纹、铠甲,动物的蹄爪、鬃毛等进行具体塑造。“捏剔”的学习是学徒从原料加工正式进入雕刻行业的标志;是培养学徒图案描绘、线条构成、层次分布等基础造型能力的初级阶段;是在上一阶段熟悉掌握工具使用的前提下,在石材上进行的初步雕刻实践。在这一学习实践期间学徒的资质开始显现出来,一些较为聪明的学徒甚至可以掌握透雕、镂空雕等在南派石雕中较为高级的雕刻技巧。一个成熟的“捏剔”师傅是石雕团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骨干,甚至有时可以分担“头手”师傅的部分工作。
“头手”是学徒学习的最高阶段,除了继续学习石雕中造型塑造的主要技巧外,还包括设计石构建筑、根据雕刻主题绘制石雕制作图纸并进行雕刻、对人物面部手部等关键部分进行精细刻画等内容,“头手”的出师意味着学徒已可独立完成一个石雕项目的所有流程,可作为一个“头手师傅”承接业务。在学习期间,除了要在白天完成师傅交给的任务外,学徒还要完成收拾工地、清理每天产生的石渣废料、描摹石雕粉本、打磨团队工具等工作,每日劳作繁重,可谓辛苦。由于出师严格、只有少数学徒能完成“头手”的学习,这些学徒在出师后通常会以“捏剔师傅”的身份或作为“头手师傅”的助手先加入某个石雕团队谋生,在有一定的经验和名气后自立门户,开始收徒带队;资质平平者在“平直”阶段学习数年出师成为“平直师傅”并长期从事平直作业者也不在少数。
每个阶段的学习通常以三年为限,在九年的时间里分别依次解决了材料与工具的运用问题、造型与雕刻的技法问题、设计与实践的创作问题。这样层层递进、有针对性的学习方式覆盖了传统石雕行业的各个环节,为学徒出师后融入行业生产打下良好基础。
二、合理的人才培养方式对行业发展的保障
惠安石雕多运用于传统建筑的建造和装饰之上,建筑的实用功能决定了这是一个需要多人协作完成的行业,一个成熟的石雕制作团队通常由一位头手师傅带领几位捏剔师傅、平直师傅和助手学徒组成。在整个项目过程中,头手师傅统筹大局,平直师傅负责备料和具体规格的建筑用材的制作及安裝,捏剔师傅负责协助头手师傅对建筑装饰部分进行雕刻,步骤严谨,分工明确。
惠安传统石雕人才培养方式是对应石雕生产过程中的分工协作的需求而产生的,合理的学习规划安排,为从业人员的培养做了数量、质量和创新能力方面的保障。
由浅入深的学习安排,确保了学徒招收的数量。
以“平直”这一较为简单容易的工艺作为第一阶段学习内容,降低了招收学徒的门槛,拓宽了适合学习的人群范围,有利于吸引普通人家的子弟进入到石雕行业当中;数量较多的初级学徒也为培养多样性的行业人才提供了机会,做事严谨性格内向者或许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可靠的平直师傅,生性浪漫而严谨不足者或许在捏剔技能上会有所建树,而勤劳踏实又天资聪慧者将来会是一个优秀的头手师傅。根据不同学徒的性格特点做不同方向的培养,既避免了人才的流失,也使得各种才能的学徒在行业中能有合适的发展。一个15岁左右开始拜师学艺的少年新人,在经过九年的学徒生涯之后成长为一个能够初步完成各环节工作的青年工匠,再经过几年的具体实践,在他30岁左右即可自立门户,开启自己的收徒生涯。在这样一个以15年为周期循环往复的人才培养方式下,受过行业训练的从业人员源源不断地增长,这为惠安传统石雕行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人才保障。
层层递进的选拔培养方式保障了学徒的培养质量。
虽然每一阶段的学习通常以三年为限,但衡量学徒是否完成某一阶段的学习并不是以时间为标准,而是要求学习者需掌握相应的技术、达到能够胜任相关工作的能力水平(如平直师傅需要熟练掌握开石、錾石、找平、工具打磨等行业基本技巧),三年的时间设置,是一个普通学徒阶段出师所需的正常时间,由于个人资质和努力程度的不同,也有提前完成学业出师和因能力未能达到要求而继续学习的情况。只有在掌握前一阶段技能,且实力受到师傅认可的学徒,才可进入新的学习领域。这种层层递进的选拔培养方式确保了学徒的培养质量:首先,通过长时间的学习,能够使学徒掌握丰富的工艺技巧,技巧的使用在不断的竞争中日趋成熟;其次,在长期实践中磨砺心性,培养学徒扎实稳健的心态和不骄不躁的做事风格。同其他工艺相比,在坚硬的石头上进行雕凿是一件十分艰辛的工作,作为建筑基础和墙基、柱基的石料要求平整端正、衔接紧密,兼具实用与装饰功能的盘龙柱、石窗花、石门楣要求细致安全、稳定牢固,这些实际生产中的工艺标准,都要求工匠保持严谨稳健的创作心态和认真细致的创作习惯,这种心性的培养也是人才质量的重要保证;第三,由于石雕头手师傅在传统社会中受人尊敬,经济收入也较为可观,一些人便打起了直接通过“头手”学习进入行业谋生的主意,循序渐进的人才培养方式,杜绝了这类投机取巧之辈在行业内的出现,为确保从业人员质量和行业水平稳定做了保障。
有针对性的人才培养是惠安传统石雕实现创新的基础。
在感慨传统石雕的精美制作和水平高卓之余,惠安传统石雕工匠结合时代的创新能力也使我们惊叹不已。在位于厦门集美海边、兴建于20世纪60年代名为“鳌园”的陈嘉庚墓园当中,惠安石雕工匠运用传统工艺手法制作了一批反映时代生活的浮雕,其中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国际会议、石油化工等丰富的现代内容。这些擅长雕刻亭台楼阁、才子佳人、未受过现代美术教育的传统石雕工匠是如何在没有样式指导的基础上完成这些创新题材创作的呢?通过对在世的老一辈石雕艺人进行的访谈我们发现,使得这些时代题材创作得以实现的正是分工协作的石雕制作方式,在这样的协作当中,石雕制作被分解为轮廓、层次、线条、质感等一个个具体的步骤,程序的熟练化解了题材的陌生,在时代信息的指导下对传统元素进行的重新组合,于保留传统石雕造型特色的同时孕育了新形象的诞生。
这个传统工艺创新的具体案例,为我们分析惠安石雕的创新能力提供了线索:以提高生产效率为目的进行的工艺流程细分,解构了石雕制作的具体思路,将石雕的制作分解成多道程序的组合、某道程序的变化、新程序或新技术的引入,都蕴含着石雕创新的可能性。也正是这种灵活多变的石雕制作协作方式使得惠安石雕在接下来的现实主义题材创作、海外题材创作当中能够完成风格的迅速转型。分工协作的生产方式决定了惠安石雕灵活的创新能力,而对应分工协作的需求而产生的有针对性的人才培养方式,成为了支撑这种创新能力的基础。
随着新艺术风格的出现和由生产工具改变而带来的产业迭代的发展,现代惠安石雕分工协作的方式与以往有所不同:电脑绘图取代了手绘打样,机械化的切割取代了平直加工,3D雕刻技术的出现引起了石雕制作流程的改变……当代从业人员的培养也从传统的师徒制教学中走了出来,实现了同社会化教学的结合。现在惠安地区的主流石雕创作人员当中,既有受过学徒教育的传统工匠,也有美术院校教育背景的年轻从业者,他们在从事石雕实践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学习3D建模、数字雕刻等新技术。传统的石雕人才培养方式似乎已离我们远去,我们是否需要建立一套新的人才培养机制,以适应行业生产对从业者的需求?又或者已有某种适应面广、针对性强的人才培养方式在社会资讯丰富的今天,以更为隐秘的形式与我们共存了。
三、总结
惠安石雕在其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套与行业需求相对应的传统人才培养方式,为石雕行业的发展提供了从业人员的数量和质量保障、打下了结合时代进行创新的基础。通过对惠安石雕人才培养方式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工艺行业成熟的表现,是形成了一系列对自身发展有益的隐形制度,在其輔助下,人虽然还是行业发展的主要因素,但单独个体对行业的影响减弱了,这些隐形的制度使得行业保持着生命般的活力,在面对产业迭代和不断变化的社会审美冲击时可以灵活应对、继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