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龙过江
2022-04-21刘馨泽
刘馨泽
彼此贯穿的水蚀岩穴具有定向性。摄影|姚逸飞
两年前,因上游水库蓄水,涪江水位降低,在遂宁大英县平坦的涪江河床之上,一处规模庞大的“怪石滩”浴水而出,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被当地人称为“石龙过江”。这突然出现宛如画卷的江中石群是何身世?涪江上下是否还隐藏着更多的类似景观?
2021年7月1日,我们涪江水蚀地貌调查小组细雨中出发,前往四川省遂宁市大英县回马镇的涪江段寻找传闻中的“石龙过江”。
临近江边,便远远看到连绵的灰白色岩石在细密雨雾中起伏,岩石凹凸起伏,像是一幅在河床上徐徐展開的立体长卷。
在川渝一带,人们经常会在狭窄逼仄、水流湍急的陡峭峡谷地带看到诸如“壶穴”(指基岩河床上形成的近似壶形的凹坑,为急流漩涡夹带砾石磨蚀河床而成)一类的水蚀景观。
眼前的水蚀地貌远远看起来,也应是河床壶穴一类。然而,当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貌,好奇心不仅升腾起来。以一名地质学者的经验,眼前这种宽阔平缓的河谷地带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水蚀地貌的,除了地势造成水势平缓,切割雕琢力量不足之外,平旷地带的河流,如平原上长江、淮河的基岩河床往往被厚厚的泥沙所覆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缺乏形成类似景观的条件,更别提规模还如此之大了。
好奇心驱使我闯入雨雾,踏过河岸绵软的草地和泥土、江滩铺展的砂砾和卵石带,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
在我的眼前,是一大片被流水雕刻的巨大基岩河床,除了有大量锥形、葫芦形和圆柱形的壶穴,还分布着许多水蚀槽、水蚀洼地、水蚀垄等。
不过,跟山地峡谷中常见的壶穴群有明显不同,这里的壶穴个体相对较小。蚀刻深度也仅有数十厘米,但密度和数量却极大极多。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将涪江水化为成千上万把刻刀,在水平的砂岩层上同时创作,或刻或挑或磨,挥洒无边创意。
成千上万的壶穴和其他水蚀地貌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有的像十五的圆月,有的像狭长的葫芦和茄子,又像是汉字各种笔画的变形,或句号、感叹号、逗号——它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则一字排开相互连接,好像是平行分布的一行行石雕文字与符号,沿着河流的方向往远处延伸。
一些基岩上的天然裂隙,在江水的冲蚀下变成细长平直的石缝,可在我的眼中,与其说是“石龙过江”,不如说更像是在河床基岩上雕刻出来的“石版浮雕长卷”。
我细细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巨型浮雕。
底板是巨大的河床基岩,主要是长石砂岩,整体呈灰白。这种砂岩坚硬程度不高,是很好的“雕刻材料”。
在岩层中部因局部夹铁质胶结物呈现出暗紫红色的花纹,西侧和南侧的表层砂岩已被大量剥蚀,露出了下部的紫红色粉砂岩和粉砂质泥岩,展示这部浮雕长卷的古老与沧桑。在研究了水动力、地貌、岩性等各种条件后,我逐渐弄清了涪江是如何雕琢打造了这一浮雕长卷。
砂岩北部为迎水段,水动力条件较好。流水携带砂砾,洪水期又夹带大量卵砾石。砂岩略高于周边河床,砂岩顶面天然有一定的起伏,江水流入后较为低洼的部位会形成上升漩涡水流,裹挟着砾石磨蚀砂岩,形成椭圆形、圆形等河床壶穴。
水流很急时,裹挟的卵砾石还会有跳跃前进的现象,形成许多浅浅的洼坑,不断形成新的密集分布的壶穴。
初生壶穴原本彼此分散独立,呈盘状或碗状,随着河流冲刷时间的延长,壶穴不断变大变深,相邻壶穴彼此重叠、复合贯通,最后上面所提及的形成岩壁光滑、形态复杂的类似“沟槽”等衍生景观。
一般来说,壶穴形态与规模大小与基岩河床局部的岩性、裂隙、微地貌、流水特征有关。这片砂岩的钙质、长石等矿物含量较高,容易破碎形成软弱点或软弱带,砂岩表面天然起伏较大,也容易形成软弱点和上升涡流,进而形成诸多壶穴。岩石进一步被侵蚀,壶穴完整性就会变差,演变为嶙峋的奇形怪状。
与深山峡谷不同,那里的壶穴往往受到强烈水流(如瀑布等)的冲击切割,壶穴单体往往较大,但数量和密度并不高。
相比起来,本处的涪江水虽然比不上瀑布的冲击力,却能够裹挟着尺寸较小的砂砾和卵石,在漫长的岁月中在水下细细打磨这巨大的河床基岩。所以涪江河床上的单体壶穴深度、直径都不大,小者不足10厘米,密度却相当大,且初生壶穴被后生壶穴改造的现象比比皆是。初生壶穴原本彼此分散独立,呈盘状或碗状,随着河流冲刷时间的延长,壶穴不断变大变深,相邻壶穴彼此重叠、复合贯通,最后上面所提及的形成岩壁光滑、形态复杂的类似“沟槽”等衍生景观。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沟槽”往往也和砂岩上的裂隙、节理有关,裂隙的方向与水流的方向存在较好的一致性时,裂隙会不断拓宽,若这个方向上存在连续的壶穴群,便会产生贯穿现象,形成较特殊的水蚀槽,可长达数百米。宽度一般1~10厘米左右,横切砂岩,部分槽内充满江水,好似开辟了一条条“渠”。
涪江“砂岩雕版画”景观。摄影|刘乾坤
也就是说,涪江水雕刻这片巨岩,并不是大刀阔斧,而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漫长的时间中坚持不懈,在水面之下细细雕琢而来的。恰逢水位降低,才如同“河出图,洛出书”般,向世人捧出它的神秘杰作。
听说此处江岸边旧时曾有一座贾公祠(唐代长江县主簿“苦吟诗人”贾岛的祠堂),想起“诗奴”贾岛“二年得三句,捻断数根须”的艰苦创作风格,倒是和涪江这位“大自然雕版画家”有几分神似。
沿着这片水蚀浮雕长卷转了一圈,我心生疑问,这长卷只有这么大吗?在西侧的河漫滩上连片的卵石滩中,我发现也有零星的巨大孤石显出地表,只不过周边被大量的卵石填埋了,估计这里原来也应是“石龙过江”的一部分。
我们又沿着涪江右岸向上游走了3.5公里,又发现了相同的砂岩水蚀地貌景观群,规模要小一些,大部分为江水所淹没。也就是说,我们最开始所看到的“浮雕石版画”只是这浮雕长卷的一部分而已。
这样巧夺天工的“浮雕石版画”在涪江上下,是否仅有大英县这一处呢?出发之前,我们就向熟悉涪江的朋友打听,是否还有类似的景观。很快,绵阳摄影师刘华伟不仅打听到了有类似的景观,还传来了照片,分别位于江油九岭镇和三台芦溪镇,从规模、形态、景观来看,各有特色。
于是,在考察完大英县过“江石龙”后,我们离开回马镇一路向北,直奔三台县芦溪镇永凤村。到江边没有公路,我们于是下车步行跋涉。站在河边阶地上,极目远眺,宽阔平坦的涪江河道中间,隐隐见数百米长的砂岩河床,绵延起伏。
走到近处,可能是因为下雨而涨水的缘故,大部分水蚀地貌隐伏在江水之下,出露在涪江右岸江面之上的砂岩遍布发育较深的壶穴,垄岗起伏,能见到较完整的水蚀石槽、壶穴群等形成的“石雕群”。
这里的地层为中生界白垩系天马山砂岩,硬度较高。发育少量构造裂隙,呈“X”形,是壶穴及水蚀槽发育的优势部位,但起到主要控制作用的仍是由北向南径流的江水。因为成型时间较长,大部分已被江水或泥沙所掩盖,右岸河漫滩原有的水蚀景观带也被大量卵石所掩埋。
不过,即便在水、泥沙、卵石的重重掩盖隐藏之下,能看到的这部分水蚀地貌也已足够精彩。右岸水动力条件较强,部分岩石受到强烈侧蚀形成悬石,有的已经掉落,被江水裹挟并散落在下游不远处的壶穴群中。空中俯瞰,斑驳出露于江面的岩石像是江中一片片“荷叶”,满江石荷之间充斥着缓缓回旋的流水,虽没有映日荷花,却也别有生趣。
这一带江面没有什么人,十分安静,三三两两的白鹭轻盈地在水面滑翔,累了便站在“石荷”上休息,慵懒洒脱。在中部大片的水蚀洼地中,旋转水流猛烈,残存的砂岩犹如各种形态的龟背、青蛙、乌龟、银蛇,围绕着田田石荷,在涪江上嬉戏。
休整了一晚,次日我们从绵阳出发,沿着三国时期邓艾入蜀的路线逆行继续北上,到达江油市九岭镇薛家坝涪江右岸。
水蚀地貌景观所处的涪江河道宽约200米,较为连续的水蚀地貌段长约150米、宽90米,呈南北向展布。经过强烈而漫长的水力侵蚀作用后,砂岩壶穴群已被改造得千疮百孔,水蚀石槽形态千奇百怪,有弧形、椭圆形、“L”形。
与大英县的“石龙过江”相比,其水蚀槽“短且粗”,没有明显的定向性。这里的江水在涨水的时候乱流、涡流极多,这种水动力条件下形成了一些独特的地貌特征,比如在不到一米的残留岩石上,不同高度均有壶穴发育,水蚀槽蜿蜒起伏,像是一个个“石堡”。
前一日下了一夜暴雨,我们沿着泥泞的江岸边向南走,很快就发现“浮雕石版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出露于江面的大石头和大片卵石滩,阻塞了大半河道。或许,这厚厚的泥沙卵石之下也埋藏着一片精彩的水蚀浮雕长卷吧。一只白鹭轻盈地飞来,在乱石滩上停留片刻又飞走了,江面鹭影,涟漪点点,惹人遐思。
据我们考察结果,涪江上下的三处水蚀地貌,恰如画卷的上中下三卷,堪称目前中国最大的宽谷河床壶穴景观群之一。
比较这三处“浮雕石版画”,景观上各有特色,也有很大的相似性:基础都是近水平砂岩层,长石含量高,均含钙质、泥质胶结物;构造裂隙不多但贯穿性较好,容易被定向磨蚀和冲蚀;成景的主要地质营力为涪江河水及卵砾石等推移质的侵蚀(磨蚀、冲蚀、溶蚀等)作用,在江水流向上发育密集的水蚀沟槽、壶穴群;景观群核心位置均位于涪江右岸,这是因为在地球自转偏向力影响下,右侧河床遭受了更为强烈的侵蚀作用;目前所看到的水蚀景观仅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仍隐伏于江水之下或被砂石掩埋。
每年丰水期,它们都会再次被涪江水淹没、蚀刻。摄影|姚逸飞
绘制“浮雕石版画”的“大自然画家”,正是以滔滔涪江水为笔。
涪江是嘉陵江最大支流,自川西高原岷山主峰雪宝顶发源,全长约700公里。上游奔流于高原峡谷之间200公里,由江油境内横穿龙门山,进入四川盆地红层丘陵区,地势陡然开阔。
动力强劲的江水,在江油至遂宁150公里长数百米宽的砂泥岩组成的画布上创作出磅礴的“浮雕石版画”。涪江含砂量较高,平均每立方米中含泥沙5~10公斤,7—10月的丰水期,水流从河谷上游携带而来的卵砾石更是不计其数,这些都是雕琢基岩河床的得力“工具”。
那么,正如本文开头所提及的,还有一个需要解答的重大疑問——纵览众多河流,在宽阔平坦的河段,一般河床上很难出现大面积的水蚀地貌,往往都被厚厚的泥沙覆盖住了。为何涪江如此特立独行?
这个问题,基础原因源于大地的抬升,龙门山前的川中红层丘陵区处于缓慢隆升阶段,同时河流不断下切,于是涪江河床上广泛分布的中生界红层砂泥岩得以出露,并被涪江水不断侵蚀。同时这几处河段水流迅速,泥沙沉积不下来,换句话说,“盖不住基岩”。
密集的水蚀岩穴。摄影|姚逸飞
这套成景砂岩不是完全连续的,有些地方的形态则类似于透镜体(中间厚两边薄)或呈倾斜角度下。所以,涪江上下目前只有江油市、三台县、大英县等地出现了“异类”地貌——被砂卵石包围的“过江石龙”或“满江石荷”等水蚀奇观。
当然,最巧合的一个原因是,上游水库蓄水,水位明显下降,这才掀开了江水的重重帷幕,把这些神秘的景观呈现给世人。可以说,涪江上下这三幅“浮雕石版画”是集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十分难得的水蚀地貌遗迹。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景观的开放期和“保质期”都不长,枯水时“浴水而出”,丰水期时这些“浮雕石版画”则又藏于江水之下,并被涪江之水的万千“刻刀”水持续不断地改造, 终有一日,砂岩被蚀刻完,只剩下紫红色的泥岩,之后被泥沙慢慢掩盖,曾经的精彩归于地下。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些水蚀景观并非是昙花一现。经过一定地质历史时期后,涪江继续下切,上游埋藏较深的砂岩又会出露。也就是说,在未来的日子里,“石龙过江”景观虽然会在这里消失,却可能会在上游再次“复活”。还有一种可能是,紫红色泥岩被剥蚀干净后,下部埋藏的砂岩会成为新的成景砂岩,新的“浮雕石版画”又将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