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工智能“创作”不出美的艺术作品
2022-04-21张弓张玉能
张弓 张玉能
[摘 要]人工智能“创作”的诗与画已经诞生,但其终归不是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这是因为人工智能不可能,至少目前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实践自由,即人工智能按照既定程序的“创作”在合目的性、超功利性、个体性等方面无法产生独特的创意,也很难达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而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自由创造实践正是人类的生产与动物生产的本能性生产的根本区别,也是人类生产与机器生产的根本区别。因此,艺术家操纵电脑可以生产电脑艺术,但是人工智能本身却只能生产机械性的技术性产品。
[关键词]人工智能;新实践美学;实践自由;美的艺术品;机械产品
[中图分类号]B83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2)01-0057-06
Why can't artificial intelligence“creat”beautiful works of ar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w practical aesthetics
ZHANG Gong1,ZHANG Yu-neng2
(1.School of Communication,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 Shanghai 201620, China; 2.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bstract:Poems and paintings “created” b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 have emerged, but they are not beautiful works of art after all. This is because AI, at last now, is unlikely to achieve the real practice of freedom. In other words, the “creation” of AI in accordance with the established procedure cannot produce unique creativity in the aspects of purposiveness, super-utilitarianism and distinctive, and it is difficult to achieve the unity of regularity and purposiveness, utilitarianism and super-utilitarianism, and individuality and society. This is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human production and instinctive production of animal production, as well as human production and machine production. Therefore, artists can manipulate computers to produce computer art, but AI itself can only produce mechanical technical products.
Key words:artificial intelligence; new practical aesthetics; freedom of practice; beautiful artwork; mechanical products
微軟人工智能小冰于2017年推出原创诗集《阳光失去了玻璃窗》,又于2019年7月14日在中国中央美术学院举办了名为“或然世界”的“个人绘画展”。人工智能小冰的诗与画,终归不是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这是因为,从新实践美学角度来看,美显现的是实践自由的形象的肯定价值,而人工智能的诗画以及其他艺术作品“创作”,目前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实践自由。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创作”很难摆脱对死板的、铁的规律性的机械性的依赖,因而无法生产出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
一、人工智能很难达到实践自由
从新实践美学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不可能,至少目前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实践自由。所谓实践自由,应该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然而,人工智能的“创作”只是按照一定的程序进行的,这种程序的编制主要是根据某些诗画等艺术创作的固定规律,且以经验积累和识别记忆的方式来形成人工智能的“制作模式”,因此,在合目的性、超功利性、个体性等方面无法产生独特的创意,很难达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也就很难达到审美的实践自由。
以人工智能小冰在《阳光失去了玻璃窗》中的一首诗歌为例:
孤陈的城市在长夜中埋葬/他们记忆着最美丽的皇后/飘零在西落的太阳下/要先做一场梦……
这首诗的意象比较清楚,语句也基本通顺,大概的字面意思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细究此诗,无论是从逻辑上还是从意象的联想想象上都无法使人真正理解。首先,从逻辑上看。第一句中“孤陈的城市”是一个生僻词组,至少有点半文半白的味道,或者是不符合人们一般的表述习惯。而“孤陈的城市”却“在长夜中埋葬”了,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二句“他们记忆着最美丽的皇后”,承上句,似乎主语应该是“孤陈的城市”,可是这一句中的代词却不是“它”,而是“他们”,这个“他们”应该是指代两个以上的复数的人,而不能指代两个以上“孤陈的城市”,那么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们是什么时代和什么环境中的人?为什么要“记忆着最美丽的皇后”?这个“最美丽的皇后”是谁?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是哪个朝代的?这些人“飘零在西落的太阳下”,这些人怎么能“飘零”?他们是花瓣,还是树叶?为什么能够“飘零在西落的太阳下”?为什么还“要先做一场梦”?其次,从意象的联想想象上看。这首诗中的“意象”主要是孤陈的城市、长夜、埋葬、他们(姑且当作孤陈的城市中的人们或者拟人化的孤陈的城市)、记忆、最美丽的皇后、飘零、西落的太阳、做一场梦。虽然“诗无达诂”,诗歌中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联想想象,但是把这首诗中的意象联想想象堆积在一起,究竟能够产生什么样的整体形象?也可能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可是,这首诗究竟要描绘什么样的情景,表达什么样的思想情感?也许就是一个孤独陈列的城市不明原因地被埋葬了,而这个城市中的人们却在落日中飘零,记忆着最美丽的皇后,在这之前先做一场梦?也许这是一首朦胧诗,既不能“读懂”,也不能“体会”,更不能“清楚明白”。或许这是一种“陌生化”“奇特化”的言语表述,可是,不管怎么陌生或者奇特,总应该在一定语境中让人体会出具有的意义。可以说,人工智能小冰的所谓的诗,就是一堆“意象”的糨糊。这所谓的诗,是一个没有具体时间空间的场景,就是一个弗洛伊德所说的“白日梦”,是在接近黄昏时的“白日梦”,是一种人工智能“本能的升华”或者“梦呓”。尽管此诗在网上公布以后也有网友点赞,可是,绝大多数读过诗或者写过诗的人并不认为这是一首“真正的诗”,更谈不上是美的艺术作品。
为了达成写诗技能,小冰“学习”了20世纪20年代以来 519位诗人的现代诗,被训练超过 10000 次。小冰基于微软提出的情感计算框架,拥有较完整的人工智能感官系统—文本、语音、图像、视频和全时语音感官。小冰創造诗歌的过程是这样的:从获取灵感、本体知识被诱发、黑盒子创作到创作出成果。最初的诱发源已经失去了意义,升华成思想和情感的诗歌。《阳光失了玻璃窗》诗集中,小冰将寂寞、悲伤、期待、喜悦等1亿用户教会她的人类情感,通过10个章节以诗词的形式展现出来。
由此可见,人工智能的“创作”与诗人的创作二者的程序在表面上基本相同,即先经过“学习”阶段,积累大量“素材”,然后进入构思和创作过程。不过,二者在本质上却是根本不同的。诗人的“学习”过程,包括了观察、体验、分析等一系列感性、知性和理性的过程,而且面对的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本身,是活生生的各种各样的人物,是千变万化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具体条件下的场景、事件、人物等等,而不是现成的诗歌、绘画、音乐等文本。人工智能的“学习”过程只是把以往的诗作、画作、乐曲等文本进行了“临摹”“扫描”“记忆”等机械学习,通过这种反复“学习”,形成写诗的“技能”或者“创作能力”。因此,人工智能的“学习”充其量只是一个简单的机械复制过程,而且,这种机械复制并不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和创造,而是语言文字和图像等符号的拼贴组合,即经过成千上万次的机械重复形成机械的技艺,然后把这些语言文字和图像符号按照图像、关键词的指令有选择地机械复制出来。实际上,德国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本雅明早就看到了这种机械复制必定会失去美的艺术作品的“光晕”(Aura),即唯一性(形象性、独特性)、神秘性(感染性),实质上是失去了艺术创造的实践自由性,把文学艺术创造变为“可技术复制”的机械复制过程。
为什么会如此?按照新实践美学的理论,实践自由是实践活动达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高度的状态或境界。只有文学艺术创作,作为一种生产实践达到了这种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自由程度,形成了文学艺术作品的形象性、感染性、独特性,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可是,人工智能的“学习”和“创作”过程却只能模仿或复制写诗、作画、谱曲等的一般规律性,执着于写诗、作画、谱曲等功利性活动,复制、再现社会普遍性的东西,并不能把表达思想感情的审美目的性显现出来,也无法把扬弃写诗、作画、谱曲的功利性的超越性体现出来,更加无法把形象、思想感情、表现技巧的独特性贯穿创作活动之中。总而言之,人工智能暂时还不可能,也许永远不可能达到艺术创造的实践自由的程度,因而也只能把写诗、作画、谱曲等活动机械地复制出来,制作出机械性的艺术复制品,却很难创造出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因为人工智能的所谓“艺术创作”实际上不可能超出它所“记忆”“临摹”“模仿”“学习”的范围,不可能达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实践自由的程度,现在也许是永远只能停留在功利性、规律性、社会性的层面上,只能“制作”出为写诗而写诗、为作画而作画、为谱曲而谱曲的功利性产品,只能“制作”出符合一般的写诗规则、作画规则、谱曲规则的程式化、公式化、概念化的产品,只能“制作”出合乎一般社会性规范的产品,即从外表形式上来看似是而非的东西,却不可能“创造”出扬弃了实用功利目的的、实现了审美超越性目的的、马克思所说的“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独一无二的美的艺术作品。简言之,人工智能的诗和画等“艺术作品”只能是对已有诗和画的有限作品的有选择的机械复制。
中国清代康熙年间,习画之人临摹《芥子园画谱》,经过了长期的刻苦临摹,学习了中国画某些流派的一些基本画法,出现了一些比较像样的临摹作品,还出现了诸如“四王”(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等画家。尽管“四王”及其追随者几乎都技法功力较深,可是由于画风崇尚摹古、复古、仿古,大多作品流于程式化、概念化、公式化,被后人诟病。尽管“四王”综合复制宋元各家各派,缔造了一套体例完备的画格,甚至可以把元代黄公望一系,糅合实质,融化精神,成绩斐然,对清代和近代山水画产生了深远影响。但是,在中国绘画史上,“四王”画派始终是一个复古、仿古的流派,即使在清代画史上其成就和影响也远不及“扬州八怪”(金农、郑燮、黄慎、李鳝、李方膺、汪士慎、罗聘、高翔)等具有独创精神的画家和流派。王伯敏的《中国绘画通史》指出:“‘四王’山水,得到清代统治阶级的最高推崇,被尊为山水的‘正宗’。固然,在笔墨技法上,‘四王’都下过千锤百炼的功夫,但是,毕竟缺乏真山真水的实际感受,所以,他们的作品不论如何经营位置,总有一定的局限性。在艺术思想上,被古人所束缚,不能大胆地跳出宋、元人的圈子,所以,在创作上守旧的成分多,创新的成分少。”[1]116-117而且“四王”的这种仿古、复古风气一直影响整个清代的画坛。“综上所述,可知山水画至清末日衰。这不是因为画山水的人数无多,也不是山水作品的数量减少,其根本原因在于画家因袭模仿,被传统山水画的陈式所束。”[1]223一个活生生的画家流派尚且通过复制古人作品就把中国山水画弄得衰弱不堪,江河日下,更何况毫无主体性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无法通过“学习”和“深度学习”过去的诗画范本而达到艺术创造实践自由,因而“创作”不出美的艺术作品。
二、人工智能很难“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
马克思所说的艺术生产是“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特殊方式的生产,其中所谓“美的规律”是一种自由创造的规律,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艺术生产是一种实践自由创造。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诚然,动物也生产。动物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21马克思是在论述人的物质生产(劳动)的自由性这个本质和特征的语境之中论述了“美的规律”问题,马克思所说的“美的规律”是指“自由创造的规律”或“自由创造的法则”。马克思在这里的分析和论述是从人类生产与动物生产的区别入手的,其规定了人类本质的核心层次:决定人的本质的人类生产是自由的实践活动,也是“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实践活动。
人的生产的实践自由性则在于:其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相统一,即马克思所说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写诗作画或者谱曲的人工智能,与动物类似,它的存在就是要寫诗作画或者谱曲,这是人工智能制造者预先设定的“机器体需要”。如果不能写诗作画或者谱曲,那么它就没有必要存在。因此,人工智能的写诗作画或者谱曲等生产与人工智能的实际机械存在及其需要(相当于动物的肉体存在及其需要)紧密相关,是在这种人工智能存在的需要支配下的受指令的生产活动,也就是为写诗而写诗,为作画而作画,为谱曲而谱曲。人工智能只是写诗作画或者谱曲的机器,而永远不可能成为扬弃物质和精神的功利性需要的真正的诗人、画家、音乐家等艺术家。所以,人工智能的写诗作画或者谱曲是一种纯粹功利性的活动,不可能是一种扬弃物质和精神功利性的超越性自由实践活动。人工智能写诗作画或者谱曲并不是其天性的自然流露,而是按照一定的指令被动进行的活动。必须有人给人工智能一张图片或者一个关键词,然后启动它的程序进行扫描、计算、记忆、复制,按照一定的所谓“情感计算框架”,选择出相应的语言文字、图像、声音的记忆储存,按照设计好的程序拼贴组合成为一首诗、一幅画或者一支乐曲。如果输入的关键词、图像等指令超出了人工智能预先设置的记忆储存和“情感计算框架”,它就没有反应,或者胡乱反应,更谈不上某种特殊的意义变换。
法国立体主义大师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1907)一画的起源或者灵感是一群亚威农的妓女。画家本意是通过这幅以巴塞罗那亚威农大街上的卖淫女的裸体群像,把放纵性欲和死亡联系起来,警示那些放纵性欲的人们。画面上的五个裸露身体的少女,搔首弄姿,摆出招摇和引诱的姿态,可是,这些卖笑的少女明显是病魔缠身的模样,脸色憔悴,呈现恐惧神色,其中一个少女的脸上笼罩着病魔的黑影,另一个少女的脸几乎就是病毒的样子。然而,后来这幅画的意义和价值全部改变了,因为毕加索突破西方古典主义写实风格,运用立体主义方法来表现五个裸女,让观画者看到的是一群几何变异形态的女人,在一个平面上展现出了从各个不同角度显现的、似乎在运动中的女性人体。五个女人的肉体色调在蓝色背景中映衬出来,蓝色使人们联想到西班牙美丽宜人的风光,这幅画反而使人似乎感觉到画家着意于纯粹的田园风趣。因此,《亚威农的少女》不仅开创了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和美术的立体主义新潮,而且一改画作初现时的丑陋、荒诞风格的恶评,成为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和美术的标志性艺术作品。这种一幅画的意义和价值的创造性突变,正是画家和观画者在现代主义美学思潮中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实践自由的表现,是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超越功利性的具体实现,也是画家作为创作主体在主题和题材方面所隐藏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超越性质变。这些恐怕是胶着于功利性的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永远无法企及的。因为人工智能“画家”是被规定了的记忆储存和“情感计算框架”所制约的,是受固定程序的记忆储存和计算方法束缚的。因此,人工智能只能重复过去的规范、法则、规律,却无法进行扬弃功利性的超越性实践自由的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创新。
其二,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即马克思所说的“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实践自由的艺术创作,不仅要遵循一定的自然、社会和思维的规律,而且应运用这些规律实现审美目的性,这样才能够构成实践自由的“美的规律”。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流传过许多关于锤炼“诗眼”、反复斟酌修改的佳话,其中最为有名的是唐代苦吟诗人贾岛的“推敲”和宋代诗人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字斟句酌。实质上,这种反复斟酌、不断修改的过程是运用语言文字符号的基本规律来实现诗人精准、鲜明、生动表现自然情景、社会环境、思想感情的审美目的的历程,是艺术创作的实践自由实现的艰难曲折的探索过程,充分体现了诗人自由创造实践的艰辛和复杂。而像这样对于作品反复斟酌、推敲、修改,从而达到客观合规律性与审美合目的性的统一的实践自由,人工智能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人工智能的记忆储存、情感计算框架等程序是有限的,只是前人作品的经验框架的重复,所以很难有创新。人工智能即使可以做到这种反复斟酌、推敲,不断修改,可是它的斟酌、推敲、修改的根据和范围也是事先设定的,而不同于人类是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根据具体发生的情景来调整表达思想感情和意志追求的符号表达方式,因此,人工智能的斟酌、推敲、修改也是无的放矢,是一种只讲合规律性,而基本上并不考虑审美合目的性的机械应答,人工智能的写诗作画或者谱曲中的斟酌、推敲、修改不可能真正达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统一的实践自由,无法达到艺术表达语言的唯一性,其作品也就无法成为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充其量只能是合乎写诗作画或者谱曲的普遍规律性的平庸之作,或者让人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废话连篇之作。
其三,个体性与社会性相统一,即马克思所说的“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正是由于人的生产是“自由的”,“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艺术实践自由的个体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特征,是人工智能最难以克服的屏障。因为人工智能是以普遍的、社会规范的经典作品来建构自己的记忆储存和情感计算框架的,人工智能的写诗作画或者谱曲只能是以符合一定的社会规律性和规范性为基准来操作的,很难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诗作、画作、乐曲等艺术精品。实质上,艺术创作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独创性和唯一性,要求艺术家必须走自己的路,创造出世界上唯一的作品。世界上许多诗人、画家、音乐家等艺术家似乎都在运用“大自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来说明艺术创作的独创性、新颖性、唯一性。就西方关于艺术典型的理论来看,从古希腊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论”的哲学和美学开始,西方艺术典型理论就强调所谓“个性与共性的统一”,不过根源于柏拉图“理念论”的古典主义和亚里士多德“四因论”的新古典主义的艺术典型理论主要强调典型人物的共性,而比较忽视艺术典型的个性。从古罗马贺拉斯的古典主义到法国布瓦罗的新古典主义,都把典型人物的社会共性(一般)作为其根本特性,而忽视艺术典型的个性(特殊)特征,不同类型的人,如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各种不同职业的人,会穿不同类型的衣服,说不同类型的话,做不同类型的事,这样实际上就把西方文学艺术逐渐带入了类型化、概念化、公式化、脸谱化的死胡同。因此,从18世纪的启蒙主义运动开始,古典主义和新古典主义遭到了质疑和反对,西方艺术典型理论逐渐突出了艺术典型的个性、个体性、独特性。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在谈到他与另一位伟大的德国诗人席勒在创作上的区别时曾经明确指出,席勒是“为一般而找个别”,而他认为应该“在特殊中显出一般”,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歌德在《关于艺术的格言和感想》中说得很清楚:“诗人究竟是为一般而找特殊,还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分别。由第一种程序产生出寓意诗,其中特殊只作为一个例证或典范才有价值。但是第二种程序才特别适宜于诗的本质,它表现出一种特殊,并不想到或明指一般。谁若是生动地把握住这特殊,谁就会同时获得一般而当时却意识不到,或只是到事后才意识到。”[3]马克思和恩格斯正确分析了个别(特殊)和一般(共性)的辩证关系以及个性(特殊)对于诗(文学)乃至整个文学艺术的重要性。他们反对席勒的“为一般而找特殊”的理想化、观念化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倾向,而主张莎士比亚和歌德的“在特殊中显出一般”的现实主义倾向。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更加强调个性(特殊),甚至走向了极端。实际上,文学艺术创作中的个性与共性、特殊与一般、个体性与社会性应该相统一才能够达到文学艺术创作的实践自由,从而产生出美的艺术作品。人工智能恰恰不能凸显世界万事万物的个体性,而只能显现万事万物的一般性(共性、社会性),因为它无法直接体验现实生活中的万事万物的个性,它“创作”(运算)的根据不是千变万化的现实世界和现实生活,而是事先收集、输入的记忆储存和情感计算框架,它只能根据这些事先规定好的记忆储存和情感计算框架来进行“创作”(运算),所以不可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美的艺术作品。从上述人工智能少女小冰的诗歌杰作,可以看到她写出来的是抽象的、一般的、在已有作品中出现过的一些句子、意象。因此小冰的诗根本不可能呈现具体的、现实生活中应该有的独特的艺术形象,只不过是在外在形式上显得像是一首诗而已。
所以,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自由创造实践正是人类的生产与动物生产的本能性生产的根本区别,也是人类生产与机器生产的根本区别。人工智能可以在充分掌握自然、社会、思维的规律性的基础上,战胜国际象棋大师、围棋大师,可是,人工智能很难在独创性、感染性、象形性的合目的性方面,战胜人类的身心统一的艺术创造。这就是科学技术与美的艺术之间的本质差别。
三、离开了人类的实践自由就没有美的艺术作品
实践自由才是美的艺术作品的根本标志。艺术家操纵电脑可以产生电脑艺术,但是,人工智能本身却只能生产出机械性的技术性产品,而很难生产美的艺术作品。因此,最蹩脚的艺术家的作品,也会比最灵敏的人工智能的机械作品更加具有自由创造实践的美和审美的特性。
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教授、中国科学院张钹院士分析了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势,认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可分为三大阶段(三代人工智能)。第一代人工智能是一种符号主义人工智能,其利用基于知识和经验的推理模型来模拟人类的理性智能行为,如推理、规划、决策等等。第二代人工智能是深度学习,即通过深度神经网络的模型模拟人类的感知,如视觉、听觉、触觉等行为。人工智能小冰属于第二代人工智能。第三代人工智能的发展目标是真正模拟人类的智能行为。人类智能行为的主要表现是随机应变、举一反三。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充分利用知识、数据、算法和算力,只有把这四个因素充分利用起来,才能够解决不完全信息、不确定性环境和动态变化环境下产生的问题,才能达到真正的人工智能。第三代人工智能目前还处在实验探索阶段。其实,即使第三代人工智能能够成功,人工智能仍然无法达到实践自由,仍然会受到机械模拟人脑功能的局限性,它可以识别牛马等物,可以人脸识别,甚至驾驶汽车或其他交通工具,但是无法达到自由创造的高度,不可能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更无法达到随着社会生活的千变万化来表达人类的形形色色审美目的、审美意识、审美思想感情、审美理想的追求。
以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的中科君胜公司研制的电脑书法平台和书法教学平台为例。它是一种用于艺术创作和艺术教学的人工智能,可以按照人的指令,在屏幕上写出甲骨文、金文、篆书、行书、楷书、草书等各种字体的书法作品,也可以写出王羲之、王献之的行书,颜真卿、柳公权、虞世南的楷书,张旭、怀素的草书,只要在这个人工智能的记忆储存和情感计算框架中有的书法,都可以模拟出来。但是,它却无法离开人的指令,并超出所储存的记忆和情感计算框架进行创作,更无法创作出具有独一无二的个体风格的书法作品。虽然在 20 世纪人工智能技术不断发展的情势下,出现了一种艺术家操纵人工智能创作的电脑艺术,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人工智能独立完成的、具有人工智能独特风格的美的艺术作品。具体到人工智能小冰的诗和画,正如前面所分析的那样,只能叫作“临摹”“仿造”“复制”的机械性作品,没有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实践自由的程度,因而人工智能小冰的作品不可能是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
要让人工智能创造出真正的美的艺术作品,必须让人工智能能够像人类那样在艺术实践中,既遵循自然、社会、思维的规律,又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真正实现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审美目的、审美意识、审美思想感情、审美理想追求,即达到审美实践自由。离开了人工智能本身的审美实践自由,就不可能有人工智能的真正美的艺术作品。从目前来看,哪怕是最蹩脚的艺术家的艺术创作,也应该比人工智能小冰的诗画作品更称得上艺术作品,且与美的艺术作品离得更近。因为只要是艺术家,他的艺术实践就应该是达到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与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与社会性统一的某种审美实践自由,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审美目的、审美意识、审美思想感情、审美理想追求的独特(唯一性)、感人(感染性)、具体(象形性)的艺术创作,其创作的作品就是美的艺术作品,区别只在于作品水平的差异。
总而言之,从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人工智能的写诗作画或者谱曲已经实现了零的突破,但是,由于在综合利用知识、数据、算法和算力四个要素方面还存在局限性,人工智能的“创作”还不可能真正达到审美自由的境界。由于人工智能是模拟人脑功能的机械行为,它的根本缺陷实质上是在于离开了人类的现实社会生活的源泉,其最终无法达到适应任何时代和环境的随机应变和独特创造。恰如朱熹的诗《观书有感》所写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工智能的写诗作画或者谱曲等艺术“创作”恐怕永远无法在“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上与人类同步,也無法真正超越人类的审美实践自由的创造,从而代替人类的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自由实践,因为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是离开了现实社会生活这个活水源头的。即使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能够代替人类的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实践自由活动,在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将极大缩短,而自由的时间大大增加,人类将如何度过那些充裕的自由时间呢?人类的自由全面发展又如何通过人类自身的艺术创造实践活动来逐步实现?全面自由发展的人究竟怎样才能真正造就出来?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预言的共产主义社会那样:“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2]23但愿人工智能和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能够为共产主义社会理想的实现做出有益的、实际的贡献。之所以要质疑人工智能和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是希望人工智能和人工智能的艺术才能的构建能够像张钹院士所说的那样,综合利用知识、数据、算法和算力四个要素来达到审美实践自由的程度和境界,以使人类能够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中更好地以科学和艺术的自由实践来度过大量的自由时间,通过自身的艺术创造实践活动培养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实现“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
[参考文献]
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下册[M].北京:三联书店,2000.
中国作家协会,中央编译局.马克思 恩格斯 列宁 斯大林 论文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416.
[责任编辑 王艳芳]
[收稿日期]2022-01-14
[作者简介]张弓(1977-),男,江苏南京人,华东政法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华东政法大学经天学者;
张玉能(1943-),男,江苏南京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和华中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