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赋自然观的演变
——以汉赋中的鱼鸟描写为例
2022-04-20单剩平海南医学院海口571199
⊙单剩平 [海南医学院,海口 571199]
汉赋多描写都城宫苑自然景观,以其中涉及的鱼鸟描写为例,可以见出由西汉到东汉的赋作中自然观的演变。汉赋中涉及鱼鸟描写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司马相如《上林赋》为代表的汉大赋,另一类是以张衡《归田赋》为代表的抒情小赋。
一、宫廷苑囿景观描写中的鱼鸟同出
这一类的鱼鸟同出多出现于汉大赋中。汉大赋多以都城或宫苑为题,如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蜀都赋》、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等,极力铺陈渲染都城宫苑的面积广大、物产丰富、景观恢弘、田猎钓射等游乐活动的浩荡和激烈。在这些大赋的景观描写中,鱼和鸟是常见的主题,且看:
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鶤鹄,鵷雏、鵁鶄,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枚乘《七发》)
司马相如《上林赋》是继《子虚赋》的续作。在《子虚赋》中作者写了子虚与齐王的游猎规模之争,楚使子虚在随齐王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猎活动之后,齐王问他楚国的游猎之地和楚王的游猎规模跟齐国比如何,子虚便向齐王讲述楚国的七大泽中的一个“小小者”,描述其山川物产以及楚王在此的游猎情景,意图压过齐王的气焰。《上林赋》继之而作,写亡是公批评楚使与齐王的姿态之非,为其敷衍天子之上林苑情景,示之以“巨丽”,然后晓之以礼乐厚德仁政之理,使二者深为羞愧叹服之事。上述引文是在开头一段,在描写了“八川”的水流之势之后,写其注入“大湖”,以“于是”二字引起湖中鱼与水鸟的罗列描写。
《蜀都赋》铺陈蜀都的地理风物,这一段是写蜀都的水产,说其浅湿处有各种水鸟,深处有各种鱼鳖之属。其他还有:
乃有昆明灵沼,黑水玄址……其中则有鼋鼍巨鳖,鳣鲤鱮鲖,鲔鲵鲿鲨,修额短项,大口折鼻,诡类殊种。鸟则鹔鷞鸹鸨,鴐鹅鸿鶤。上春候来,季秋就温。南翔衡阳,北栖雁门。奋隼归凫,沸卉軿訇。众形殊声,不可胜论。(张衡《西京赋》)
自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问世以来,后来以都城宫苑为主题的大赋都以之为宗,在结构和叙述方式上受其影响。张衡《西京赋》的一段为介绍上林苑昆明池景观,《南都赋》一段描写陪都南阳川渎陂泽的景象。与司马赋一样,其中述及的鱼鸟都采用了罗列的方式,这更像是一种风物记述,而非景物描写。
芙蓉覆水,秋兰被涯。渚戏跃鱼,渊游龟蠵,永安离宫,修竹冬青。阴池幽流,玄泉冽清。鹎鶋秋栖,鹘鸼春鸣。雎鸠丽黄,关关嘤嘤。(张衡《东京赋》)
张衡《东京赋》一段是描写显宗宫殿的景观,描写的风格与上述其他引文已有些微不同,它开始摆脱单纯的罗列,有了风景描写的意味,但是还没有完全脱离罗列的方式,如在写鸟时,还是一连列举了四种鸟的名字。
清沼澹淡,列植菱荷。芳卉奇草,垂叶布柯。竹木丛生,珍果骈罗。青葱幽蔼,含实吐华。孕鳞群跃,众鸟喧讹。熙春风而广望,恣心目之所嘉。(王粲《七释》)
建安时期王粲的《七释》,上承枚乘《七发》所开创的格式,以七件事为纲来改造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上引文字摘自第二发,描述殿宇园囿之美,可以看出,这里已经完全摆脱了罗列的模式,不再引称事物具体名称,而以类名述写之,如“芳卉奇草”“珍果”——在之前的景观描写中,这些植物也被列举一连串的名称。同样,鱼和鸟也没有了名称罗列,仅以“孕鳞”“众鸟”代过,而鱼鸟的情态(“群跃”“喧讹”)相应得到了突出,这里已经有了魏晋宴会诗中景物描写的风格。
总而言之,汉大赋中的鱼鸟同出整体上来说,有一种由记叙性描写向抒情性描写转变的发展趋向。西汉的赋作家,以司马相如和扬雄为巨擘,以二者描写自然景观的大赋代表作《子虚上林赋》和《蜀都赋》为例来看,其对景观的描写,基本上以罗列为主,且看: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陁,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芷若,穹穷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且。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奄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毒冒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宛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司马相如《子虚赋》)
这种罗列式的描写,与其说是“描写”,不如说是“记述”,小尾郊一将其称为“咏物的重叠”。在这种写作模式下,作者采用“周览泛观”(《上林赋》)的观看方式,把所见(所写)之物按方位和类别逐一罗列。西汉帝国是除短祚的秦帝国之外第一个统一强大的封建帝国,秦朝统一后,秦始皇虽然建造了宏伟壮丽的宫殿苑囿,但他焚书坑儒,轻视文人学士。汉朝建立后,儒生与文人虽然在汉初也不被皇帝赏识,但在各藩国里有其容身之所,梁王、吴王等藩王都广纳文学之士。汉武帝时独尊儒术,也赏爱文学,汉大赋在武帝的赏识下繁荣发展,司马相如《上林赋》便是此时所作。汉代建国后国力不断强盛,至武帝时开疆扩土,征服异域,对周边少数民族都实现了有力的控制。武帝好大喜功,在秦旧宫基础上建成上林苑,《汉书·扬雄传》中记载:“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营建章、凤阙、神明、馺姿,渐台、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莱。游观侈靡,穷妙极丽。”天下各地奇珍异物一时鳞萃,《汉书·西域传》中记:“故能睹犀布、玳瑁则建珠崖七郡,感枸酱、竹杖则开牂柯、越巂,闻天马、蒲陶则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狮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这是前所未有的功业,中原统一帝国的疆域和势力范围从未如此广大,人们的眼界从未如此开阔,物的种类从未如此繁盛,皇家的尊严和气势从未如此恢弘,其宫殿苑囿的规模及其中所有也是前所未有的广博浩瀚。在这样浩瀚恢弘的功业和景观面前,文人似乎被震撼住了,这空前繁盛的景和物将他们击中,对他们的感官和认识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和挑战,他们面对这样“巨丽”“缜纷轧芴”(《上林赋》)的景观而感到“芒芒恍忽”(《上林赋》),景物茂密繁多而不可分辨,使他们眼花缭乱、神思不定、无所适从,以至于只能做一泛泛的观览,暂时无法将目光定于一处,从容悠闲地欣赏它们——首先要慢慢认识、接受、消化了,才能有余情来做一审美的欣赏。所以在西汉的大赋中,描写赞颂的方式就是列举罗列它们,仅仅是罗列,就已经够震撼人心,使人叹为观止,成为“巨丽”之文了。
这种方式到东汉有所改观,在班固和张衡的长篇大赋中,罗列的成分已经明显减少,在傅毅《洛都赋》本应气氛激烈的校猎描写中,已经有了“容与渌水之滨”的闲情,张衡的《东京赋》中鱼鸟名称的罗列已大大精简,也有了一点景物描写的意味,而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七释》中对园林的描写已完全不见罗列之句。已经是很优美的景物描写,作者对景物已有了遴选的能力,而不再作一全方位的记述与铺陈。之前大赋中随处可见的动植物名称在这里不见踪影,而代之以“芳卉”“奇草”“珍果”“众鸟”“孕鳞”这样的类称。这里的景物描写不再是西汉大赋中那种浮览泛观的风景全体,而是可以以较为悠腴的心态拣选美的物“类”及其情态,来做一抒情性的描绘。这与魏晋游览诗中的景物描写已经十分相似。
二、另一种意味的鱼鸟同出
张衡另有一篇《归田赋》,在赋史上有启后之功,开后世抒情小赋之新风,被学者们一致认为是王羲之《兰亭诗序》、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等有关隐逸田园山水主题小赋的先导。但这篇小赋在所体现的自然观和由个体对自我的真诚体认而获得的浑然的当下之乐方面与陶渊明的田园诗一脉相承,而与兰亭组诗的自然观背景有别。小赋很短,现全文摘录如下: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鰡。
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后汉书·张衡列传》记载,张衡“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常耽好《玄经》”。《玄经》指西汉扬雄所作《太玄经》,是在融合《周易》《老子》等思想基础上的对道家思想的发展,扬雄还作有《太玄赋》一文,开篇即曰:“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可见其旨归。张衡性既淡泊,又雅好玄学,再加之当朝政治衰微,宦官当道,政治上受到挫折,遂谈玄写志,在文学上开发出一种新的境界。
小赋只有四段,中间二段以“于是”“尔乃”引起,分别描写郊外景物和钓射活动,在汉代散体大赋的写作中,这是常见的结构,但《归田赋》却在这旧的结构中装入了清新抒情的新酒。这里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与大赋中的截然不同,如果说汉大赋对景物的罗列式记述(描写)是一种客观冷静的记录,它并非从作者个体的意志出发,毋宁说,作者的意志被帝王浩大的功业威严所震慑裹挟,它还没有审美观照的余力;那么在《归田赋》中的景物描写则是由作者自己的心和眼来对自然作审美的观照,这是完全摆脱了帝国意志的、由自我意识明确的个体出发所见的诗意的自然描写。还有一点,在这里出现了时令意识,散体大赋基本上只是空间性的罗列,与时间意识无涉,这里点明“仲春令月”,将风景与时令相连,显示了时间意识的发展,时间意识反映的是创作主体的自我意识。
与汉大赋中描写的田猎钓射等游乐活动相比,这里的钓射活动也成了个人的、主体性的,是建立在个体体验之上的活动。作者在入世的事业上遭困受阻、无法施展,又本性淡泊、深慕玄经,所以更能在自然中寻得安身之所,更能发现自然的宜人之景,体会在自然中钓射盘游的乐趣。这里的景物和钓射活动不同于魏晋宴饮诗中无休止的游乐,也不同于嵇阮及玄言诗中把自然当作领悟玄理的桥梁,它更健康、自然,体现出一种浑然的当下之乐,这里的鱼与鸟便是在这样的观念和心态下的景物。
①〔日〕小尾郊一:《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9页。
②③〔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41页,第3928页。
④ 这里不是说汉大赋所写纯为写实,其中当然有很大的夸饰成分,但夸饰也要建立在见闻的基础之上。
⑤ 见陶秋英:《汉赋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4页;〔日〕小尾郊一:《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页;〔德〕顾彬:《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2页。
⑥ 参看单剩平:《先秦至魏晋文学中对自然观照方式的变迁——以景句中的鱼鸟并举为例》,《浙江学刊》2015年第5期。
⑦ 〔宋〕 范晔撰,〔唐〕 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