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小说的价值和评论家的使命
——读李志红《〈聊斋志异〉与“中国风”》随想
2022-04-20史媛娜
刘 悦 史媛娜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学院,山东 淄博 255130)
在古今中外的所有文体中,若问哪一种最受读者欢迎,也就是说哪一种的受众面最大,答案应该是“小说”。蒲松龄是全能型的作家,小说、诗歌、俚曲、戏剧都有创作,并且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可是经过数百年的历史检验,其最有影响、最具风格的作品还是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
为什么小说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和如此长的艺术寿命呢?在《小说的艺术》中,米兰·昆德拉引述赫尔曼·布洛赫的理论说:“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由此看来,有所“发现”,才是小说存在并引起读者兴趣的关键所在;艺术地记录这种“发现”,并使其传之久远而具有永恒的价值,才是小说家的使命之所在。
那么,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发现”了什么?他又是如何把这种“发现”记录并表现出来的呢?李志红教授通过仔细阅读《聊斋志异》,将这种“发现”记录并进行评论,著成了这部聊斋学研究专著《〈聊斋志异〉与“中国风”》。
另外,我们还要有“神韵”,因为蒲松龄发现并极力探索的就是“小说的神韵”这一命题。
“神韵”一词,本来是中国诗学的传统范畴。张宇声先生在《神韵诗学漫论·弁言》中说:“神韵诗学是极富东方色彩的诗歌创作与诗学理论体系,创作与理论相互为用,在中国悠久的文学史上一直绵延回伏,或隐或显地存在,大部分时间它或许并非主流,但有时又处于极为耀眼的位置。它的思想光芒使人们不能漠视,于是就有了源源不绝的持续言说和崇尚。可以说,从唐末司空图开始,这种声音就愈来愈响亮,理论的影响越来越深入与绵长。”这一源远流长的诗学特色,到清代初年的大诗人王士禛的手中,才真正焕发了骄人而闪亮的光芒。
王士禛手中的神韵诗是什么样的呢?袁世硕先生在《蒲松龄与王士禛交往始末》中说:“王士禛作诗主神韵一格,不抽象地发议论,也不直露地叙写现实事物,要求升华为一种含蓄朦胧的诗的意象,如‘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对王士禛神韵诗风格极为简要精当的概括。
王士禛诗歌创作量巨大,其中符合神韵标准的也触目皆是。如《秋柳四首》《真州绝句》《再过露筋祠》等,都是有名的神韵诗杰作,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就算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那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也体现着浓浓的神奇与神秘味道,让人回味不尽。
我们来看袁世硕先生对此诗的分析:“前两句是从作品的角度而发,以农村雨天里群众于豆棚瓜架下听讲狐鬼故事这样一种景象,隐喻《聊斋志异》的传奇性,言之无稽,听之有趣。后两句是从作者方面来说,以揣度的口吻,谓蒲松龄厌谈人世间之事,喜欢讲鬼怪故事。从逻辑关系上说,后者是因,前者是果,其间的关系及诗之意蕴,就暗含在两者所用的词语典故的一致中。‘姑妄言之’,用的苏轼的故事:苏轼因反对变法,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心中不满,便不问政务,经常与人谈鬼怪事,有人没有可谈的,他就说:‘姑妄言之。’‘秋坟鬼唱时’,化用李贺《秋来》诗‘秋坟鬼唱鲍家诗’一句,亦用其意。前后两联对应起来,也就意蕴深永,含蓄地道出了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底蕴。”这段话中所说的“隐喻”“暗含”“意蕴深永”“含蓄地道出”等,点明的都是此诗的神韵特点。
王士禛既然用神韵诗来评价《聊斋志异》,也就证明他是看到了《聊斋志异》的神韵诗性并对其表示承认和赞赏的。在《〈聊斋志异〉与“中国风”》中,李志红教授将王士禛的神韵诗性解释为意境营造的虚实相生。她说:“在文学创作领域,虚实相生是意境营造的重要技法。虚境是指由实境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虚境通过实境来实现,实境要在虚境的统摄下来加工,虚实相辅相成、互相成全。”那么,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哪一种理论最符合虚实相生这一原则呢?李志红教授以批评家的敏锐眼光“发现”,就是王士禛的神韵诗理论。
接下来,李志红教授引录清初诗人赵执信《谈龙录》中的一段话,来作说明:
钱塘洪昉思(昇),久于新城之门矣。与余友。一日,并在司寇宅论诗。昉思嫉时俗之无章也,曰:“诗如龙然,首尾爪角鳞鬣,一不具,非龙也。”司寇哂之曰:“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余曰:“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
李志红教授解释说:“从赵执信的这段记录来看,他认为在文学创作中纯粹的虚,如王渔洋提倡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韵说,不美,不易弄懂,容易给读者造成不知所云的茫然;如王渔洋认为纯粹如雕塑绘画的实,又让人感觉缺少些另外的味道。这里需要纠正一下,在笔者看来,中国画的绘画有虚的一面,并不是如王渔洋所言属于纯粹的写实风。最关键的是,在这段文字里赵执信提出了文学创作虚与实应同时具备的观点。这样的观点,到今天我们依然承认在文学创作的意境营造中虚实是辩证统一的,虚实相生才可以营造出真正的艺术意境之美。”李志红教授的这段分析很有见地,在以前我们是完全赞成的。但是近来仔细读过《谈龙录》这段文字,我们又有了新的看法,趁便写在这里,向李志红教授求教。
这段文字所记之事,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大著名公案。争来争去,争论了三百多年,直到现在还是莫衷一是。在我们看来,洪昇认为写诗就要像雕龙一样,要表现出所写内容的全部,否则,就不能算是意义完整的诗。洪昇是《长生殿》的作者,也是有名诗人,不会不知道虚实相生的创作规律。他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实乃是“嫉时俗之无章”的带有情绪的偏激之语,不可作为他的正式文学理论看待。其实,洪昇的观点也有其合理性,大至一部文学作品,小到一首绝句诗,结构条理完整是最起码的要求,“无章”总不能算是好作品。
可是,赵执信和王士禛却不是一般的诗人。他们都是诗人中的龙,像结构完整、首尾俱全这种一般性的要求,是束缚不住他们的。所以王士禛才接着洪昇的话茬儿说,不错,诗是龙,但它不是一般的龙,它是神龙。你所说的把首尾爪角鳞鬣都展现出来的龙,是一般的龙,而神龙是见首不见尾的。它们在天上飞行,藏在云层之中,只是偶尔露出一爪一鳞而已,怎么能看到它的全体呢?有谁见过完整的龙呢?注意,王士禛所说的“云中”这两个字非常重要。他的诗歌理论,就仿佛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作者所应描写的只是冰山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而剩余的八分之七,则需要读者去想象,去补充。在今天看来,王士禛的这一说法,还是颇合世界潮流的。
其实,赵执信的说法和王士禛的说法并无二致,他只是把王士禛没有说出或觉不必说出的一方面意思给说了出来。赵执信的话可以分为前后两截。前半截说,因为神龙变化无常,所以不可能见到它的固定形体。不过人们可以通过它的一鳞一爪,大致推测出它的全体。这和王士禛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冲突。赵执信接着说,若是认为我们看到的一鳞一爪就是龙的全体,就会让雕刻绘画者有口实了。赵执信的这句话道理很浅白,除了初级阶段的学诗者,谁也不会有这样的认识。假如有人真的认为眼前所见就是事物的整体,诗中所写就是诗的全部,这种人也成不了诗人,因而也不会成为三大诗人的讨论对象。
也就是说,赵执信的后半截话完全可以不必说。不必说而他又说了出来,不是为了和王士禛争一日之高低,而是为了给洪昇找个台阶下。赵执信认为,洪昇心里想说的也就是他说的意思,而他的意思也就是王士禛的意思,三个人的意思基本上没有区别。赵执信觉着王士禛错会了洪昇的意思,所以才把洪昇作为王士禛门人不好意思说出进行争辩的话,替他说了出来。这段引文后边还有四个字:“昉思乃服。”洪昇服的是赵执信把正反两方面的意思都说完整了。
李志红教授精准地“发现”了《聊斋志异》和虚实相生的神韵诗学的关系,通过阅读李志红教授的著作,我们“发现”她的这种理解,在角度上稍有偏差。赵执信发表《谈龙录》时,蒲松龄都七十岁了,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谈龙录》所记的这件事。但是王士禛的神韵诗学他是一定有所接触并有所领会。这一领会没有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反而体现在了他的小说创作中。假如蒲松龄也写神韵诗,就算写得再好,也顶多是王士禛第二。然而他写神韵小说,反而成了中国第一。这也可以算是蒲松龄“发现”神韵诗学巨大价值后的灵活运用,也就是创新性发展和创造性转化了——这对当今的文学创作,似乎也有借鉴意义。
蒲松龄在西铺毕府坐馆时与王士禛有过一次会面。后来,王士禛对《聊斋志异》产生了兴趣,阅读过部分《聊斋志异》篇什,并且还写下了部分批语。据今人统计,这些批语有三十余则。这里,我们再联系有关作品,通过王士禛的两条具体评语,来看看他眼中的《聊斋志异》具有怎样的神韵性质。
王士禛评《侠女》篇曰:“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侠女其犹龙乎?”
《侠女》篇说的是金陵顾生的家对面,有一对母女赁居其中。其中的女子“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但却“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真是“奇人也!”这样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一出场就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后来有一少年与顾生交好,做了他的娈童。再后来,此女子竟嫣然而笑,与顾生“欣然交欢”,可是,“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这真是莫名其妙。又后来,顾生再一次与女子交欢,却被那少年无礼冲撞,女子以神奇之术杀死此少年,原来是一只白狐。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了……更后来,女子为顾生生下了儿子,却不愿嫁给顾生,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最后女子杀死仇人,为父报仇,“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个女子形象,除了王士禛用他的诗学术语“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评价,还有更好的用语吗?
王士禛评《连琐》篇曰:“结尽而不尽,甚妙。”
《连琐》篇说的是书生杨于畏和鬼女连琐的恋情故事。整篇故事本就充满玄夜凄风的幽冷诗意,再加上其优美含蓄的结尾,并且又没有多余的“异史氏曰”,是《聊斋志异》名篇中的名篇。其结尾云,连锁由于日食烟火,渐受生人气,再加人之精血培本固元,就由鬼女变成了生人。“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侍。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好一个“二十余年如一梦耳”,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尽而不尽,让人遐想无限了。
李志红教授《〈聊斋志异〉与“中国风”》分为七章十七节,洋洋洒洒论证了自己所发现的“《聊斋志异与‘中国风’》”的方方面面。有兴趣的读者尽可以去阅读原著,吸收更多的营养。
原著有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聊斋学专家邹宗良先生的长《序》。《序》末云:“志红教授以其慧心慧眼发现了《聊斋志异》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内涵,并从时下流行的‘中国风’、新的现代视角入手进行发掘和考察,探幽揽胜,抉微烛隐。这对于中外读者通过这部文学名著进一步深入认识和了解中国文化的内涵和特色而言,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这些话也说出了我们想表达的意思。
为了再说出一点新意,我们就结合李志红教授原著中的一个精彩之点,引申发挥,谈点自己的看法,也算是“窃攀屈宋宜方驾”“不薄今人爱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