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和孤独不同
2022-04-20林少华
林少华
疫情之下,我们的活动空间、活动种类难免受到一定影响。无论作为处境的孤独还是作为心境的孤独,都比以前多了起来。所以今天谈谈孤独,莫言的孤独,我的、我们的孤独……
莫言似乎喜欢孤独,实则不然。例如,他讲自己在学校老师不理,在家里父亲不理,放牛时狗理不理不知道,但牛不理鸟不理白云不理则是事实,但他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想与鸟儿们交流。够孤独的吧?但莫言到底是莫言:哼,让你们都不理俺,俺拿个诺贝尔文学奖,看你们理还是不理?拿了诺奖的莫言是不是大家就都理而不再孤独了呢?那也未必。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
喏,你看,照样有人不理他,孤独照样存在。我倒是认为——莫言本人未必认为——有没有人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孤独的时候是否仍会为什么“感动得热泪盈眶”,亦即是否怀有激情,是否具有感动与被感动的能力。有,孤独便是财富;没有,孤独则可能导致无聊。
捎带说一下我的孤独,如何孤独绝非诺奖得主的专利。莫言没念完小学;我没念完初中,就回乡干农活了,累得都不知什么叫累了。说实话,当时我很羡慕放牛的同伴。你想,骑在牛背上吹着柳笛,那岂不美上天了?我只能跟几十个大人們一起“修理地球”。而我又与人寡合,上工下工基本独来独往,孤独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了。或者不如说孤独都已经是一种奢侈。就在那样的环境与心境中,收工回来路上不知有多少次独自爬上路过的小山冈,坐在冈顶上遥望远方或金灿灿一缕横陈的夕晖,或红彤彤挂满半个天空的火烧云。有时豪情满怀,有时黯然神伤,偶然潸然泪下。而后扛起锄头,“迈动”打补丁的裤管沿着下行的山路,走向自家那座茅草房。晚饭后,在煤油灯下,把遥望火烧云的感受写在日记本里。几年后,我放下锄头,“迈动”没打补丁的裤管奔赴省城,进入一所高等学府。在某种意义上,是孤独中的感动拯救了我。或者说和莫言同样,即使在孤独中也没有失去感动或被感动的能力。也许,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孤独才会成为一种财富。
古代文人中,最孤独者莫如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其他如陈子昂,如李白,如杜甫,如辛弃疾,孤独成了一种境界,一种诗意。现代文人中,最孤独者莫如鲁迅。“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表面上描写的固然是后园风景,但我宁愿解读为这是心境、心中的风景:除了自己,还是自己;除了鲁迅,还是鲁迅。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的孤独也格外令人动容:“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是的,孤独在这里同样成了一种境界,一种情怀,一种格局,一种自励。
那么,当下的我们的孤独呢?问题首先是:我们是不是不再孤独了呢?应该说,我、我们仍然孤独。但孤独和孤独不同。我们的孤独,大部分已不再是屈原、陈子昂等古人问天问地、忧国忧民或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孤独,也不同于鲁迅、陈寅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独——这样的孤独不妨称之为大孤独。甚至,也不同于莫言那种特殊社会环境或个人语境中的不大不小的孤独。相比之下,我们的孤独,尤其大多数城里人的孤独似可称之为小孤独。它或许来自汹涌澎湃的科技浪潮对个体存在感的稀释,或许来自各种监控摄像镜头对个人品性的质疑,或许来自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对诗意栖居的消解,或许来自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对赖以寄托乡愁的田园风光的损毁,或许来自西方文化对民族文化血脉和精神家园的冲击,或许来自碾平崇高的喧哗众声对理想之光的冷嘲热讽,甚至来自身边亲人对手机饿虎扑食般的全神贯注、如醉如痴……这样的孤独,似乎虚无缥缈又总是挥之不去,似乎无关紧要又时而刻骨铭心,似乎不无矫情又那样实实在在。说极端些,这样的小孤独正在钝化以至于剥离我们对一声鸟鸣、一缕夕晖的感动,正在扭曲乃至排斥我们拥有感动或被感动的权利和能力。
所以,当务之急,我们是不是应该修复这样的感动和感动的能力?用一声鸟鸣、一缕夕晖、一朵牵牛花、一棵狗尾巴草、一片落叶,或者一本书、一首诗……
(田龙华摘自《城市金融报》2021年12月31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