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与海中崛起

贺为

时至今日，当人们回顾阿布扎比的崛起之路时，仍然不禁感叹——这堪称人类社会的政治与经济奇迹。在贫瘠的沙漠中，在复杂的历史背景和地缘政治之下，尽管坎坷多舛，但其最终把握住了自然和时代赋予的莫大机遇，一边将手中的资源物尽其用，一边尊重并传承民族的文化传统，取得了令世界侧目的成就。对比其他自然资源同样丰富，却没将一手好牌打好的国家，阿布扎比无疑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正面案例，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谈及阿布扎比的故事，先要从阿联酋，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崛起讲起。

据考证，“阿拉伯人”一词最早出现在公元前9世纪，来源于亚述帝国所遗留下的文献，指的是生活在半岛上的沙漠游牧部落族群。与大多依靠血缘作为关系纽带且拥有紧密联系的民族不同，阿拉伯人的内部支系较为庞杂和分散，各个部落、族群在沙漠深处的绿洲中不断迁徙，互相割据；加之生存环境恶劣，发展缓慢，始终未能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政权。

直到公元7世纪，在穆罕默德的带领下，阿拉伯人开始崛起，先是用武力收归各部落，继而通过沙漠游牧民族的历史文化和伊斯兰宗教信仰，将各族群团结在一面旗帜之下，逐渐构建起了整体性的民族叙事，以及“阿拉伯人”的统一身份认同。接下来以半岛为核心猛烈扩张，势力范围从撒哈拉沙漠覆盖的北非，到直布罗陀海峡对岸的伊比利亚半岛；从小亚细亚以南的地中海东岸，到雪峰林立的高加索山区；从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到波斯湾以东的伊朗高原……最终横跨亚非欧三洲，缔造了一个庞大的阿拉伯帝国。

但就像所有历史故事一样，再强盛的帝国都会遇到内忧外患。公元8世纪开始的阿拔斯王朝时期，半岛东南角的阿曼爆发起义，并获得实质性独立，其控制范围囊括现在的阿曼、阿联酋地区。16世纪时，葡萄牙人进入波斯湾，试图在海湾南岸（今阿联酋及附近）建立据点，但遭到驱逐；直到18世纪，阿曼再无力控制波斯湾南岸地区，各部落趁机纷纷独立，一个个酋长国纷纷出现。

各酋长国独立后，除了彼此争斗、抢夺地盘和资源之外，还干起了一项“收过路费”的生意：在海岸建立起要塞，用以监视波斯湾、阿曼湾甚至半岛之外的阿拉伯海，对发现的所有商船——无论是来自印度、波斯，还是东南亚、欧洲，甚至是阿拉伯人……派出快船进行劫掠。因此，历史上当地也被称为“海盗海岸”。

也正是在這段时期，一群外来者闯入了这里。那是一个叫做布法拉哈的贝都因人（阿拉伯人族群之一）部落，原居住在半岛中央的利瓦绿洲，是强大的巴尼亚斯部族的一个分支。该部落因人口的持续增加，资源逐渐不足，在生存渴望的驱使下，阿勒纳哈扬家族的首领迪亚布·本·伊萨作为部落的酋长，开始带领一部分族人迁徙，以期寻找新的家园。在途中，他们追随着几只瞪羚，穿越茫茫沙漠，一路向东而去。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来到波斯湾南岸的一片地区后，竟然惊喜地发现了珍贵的淡水资源，酋长迪亚布决定，让这部分族人在此居住，而自己则带领家人重新返回内陆。

在离开前，迪亚布还给家族的新居住地起了个名字。为了纪念羚羊带他们来到这里，他采用了“Dhabi”（阿拉伯语中有羚羊的含义）一词，并以家族和部落名称中的“Albu”作为前缀，最终将该地命名为“Albu Dhabi”（意为“羚羊之父”）。

阿布扎比，正式诞生了。

酋长迪亚布离开后，留下的布法拉哈人繁衍生息，当地逐渐有了繁荣的模样，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变故发生在18世纪90年代，迪亚布死于部落内乱，最终他的儿子谢赫布特平定了这场内乱，再带领剩下的部分族人回到阿布扎比，并将此地定为部落的永久居住地。谢赫布特被称为阿布扎比酋长国历史上的第一位正式领袖。

阿布扎比的出现，使得“海盗海岸”的局面有了变化。面对群敌环伺，为了争夺水资源，保障族群的生存，1795年，谢赫布特带领族人建起了一座堡垒，用以放哨观察周围情况。谢赫布特在位期间，拒绝参与海盗的劫掠活动，而是与之前各酋长国的宿敌——阿曼（时为马斯喀特苏丹国）结盟，保障了自身政权的稳定和独立。在生活上，阿布扎比人一边秉承阿拉伯人传统的生活方式，喂养骆驼、牛羊等牲畜，种植椰枣，捕鱼打猎，又一边积极发展海航和贸易，部落日益强大。在阿布扎比发展得如火如荼时，19世纪初期，原巴尼亚斯部落的一个分支也来到阿布扎比的东部定居，他们的聚居地，正是未来的迪拜酋长国。

1816年，谢赫布特被其子废黜。在两年后，新酋长又被自己的胞弟废黜，阿布扎比迎来了第三位酋长塔赫努。

该时期，另一批欧洲人去而复返，但远比几百年前的葡萄牙人强大。在南亚地区，随着对印度的控制逐渐加深，英国人的势力和贸易愈发膨胀，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屡次遭到波斯湾南岸卡瓦西姆部落的袭击，1820年，东印度公司为了维护航线，派遣军舰进入海湾地区。结果是毫无意外的，面对工业帝国的铁船火炮，南岸的海盗们几乎毫无抵抗能力，卡瓦西姆部落的船队被击毁，其他酋长国的要塞也纷纷被摧毁。在英国的要求下，各酋长国签订了《波斯湾和平协定》，被迫终止了劫掠活动。此后，海湾南岸海盗扎堆的现象消失在历史中，取而代之的，是英国人口中的“Trucial States（停战诸国）”或“Trucial Oman（停战阿曼）”。

虽然阿布扎比并不在英国认定的“海盗国”之内，但阿布扎比酋长塔赫努却主动要求签署该协议，这一举动赢得了英方的好感。此后，阿布扎比更加主动与英方展开贸易合作，族人夏季养殖珍珠，冬季经营椰枣园，用这些产品换回大米、布料和咖啡等产品，收入和生活水平均有明显提高。

然而，塔赫努却在1833年遭到两位胞弟暗杀，阿布扎比的局势一度风雨飘摇。关键时刻，老酋长谢赫布特再次出山，以一连串雷霆手段帮助部落完成了权力的过度。后续的哈利法、萨伊德两位酋长共在位22年，期间阿布扎比经历了与迪拜、沙迦、卡瓦西姆等酋长国的战争，以及与英国的交恶，甚至两度被民众推翻统治。

正当阿布扎比因各种问题焦头烂额时，在其南方，曾经的盟友——马斯喀特苏丹国的赛义德王朝也急速衰落。在过去的数十年间，赛义德王朝处于有史以来的国力巅峰，拥有一支实力强劲的海军，版图囊括阿拉伯半岛的东南部、伊朗南部，以及桑给巴尔群岛在内的部分东非海岸，其君王赛义德也被称为“阿曼和东非大帝”。但在1856年，赛义德于前往桑给巴尔的途中染疾去世，国家迅速走向分裂，彻底失去对东非海岸的统治权，并于1870年成为英国的保护国。

此后，控制了阿曼的英国野心再度膨胀，于1892年强迫北方的停战诸国签订《排他协定》，包括阿布扎比在内的诸酋长国不得不接受英国的“保护”，丧失了独立的外交权。

阿布扎比的混乱局面，在扎耶德一世横空出世后得到挽救。

在阿布扎比的历史上，扎耶德一世是在位时间最长、政治成就最突出的一位领袖，甚至威望超过了他的祖父、首位酋长谢赫布特。他恰当地处理了部落内部复杂的利益纠葛和各种争端，并且大力发展生产，展开国际经贸往来。

扎耶德一世于1855年继位，在位生涯长达54年，他鼓励发展进出口贸易，期间阿布扎比的经济迅速发展。尤其是传统的珍珠养殖业随着珍珠价格的上涨，带动了阿布扎比乃至整个海湾地区各个珍珠生产国的收入增加。此外，阿布扎比也日益向世界开放，带动了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外国游客进入这个国家，见识到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在长久的积累之下，阿布扎比综合实力日益跃升，为海湾各酋长国之首。1900年世纪交替之时，扎耶德访问英国，英方以最高规格的5响礼炮迎接。

时间来到1958年，阿布扎比地区发现了巨量的石油储藏！任何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时任酋长谢赫布特虽然同意了出口石油，但却一再搁置英国提出的石油换发展計划，拒绝外国资金和先进技术，导致皇室成员没能实现因为石油而暴富的希望，也没有让民众的生活改善，而这终于引发所有人的不满。1966年，在英国、王室以及民众的默认下，一场和平政变废黜了谢赫布特，取而代之的是其弟——威望极高的谢赫·扎耶德，即扎耶德二世。

扎耶德二世年轻时就曾游历欧美各国，是一位思想开放的领导者，他曾言：“钱要是不用在人民身上，就没有价值。”继位后，扎耶德二世着手解决与邻国的边境冲突，并决心要让国家现代化，靠着丰富的石油资源，大规模建设基础设施，发展教育和医疗。为了刺激经济，阿布扎比又努力促进海外贸易，加强第三产业，阿布扎比再一次迎来腾飞。

这位目光长远的酋长，始终强调各酋长国之间的联合，在他看来，联合才是强大、稳固和共同富裕的最好办法。恰逢时代风云变幻，20世纪的中后期，各大洲的民族、国家独立浪潮此起彼伏，英国再无力维持世界霸权，于1968年全面撤出波斯湾。英国人离开后，在扎耶德二世的倡导下，阿布扎比领衔迪拜、沙迦、阿治曼、富查伊拉、乌姆盖万、巴林、卡塔尔、哈伊马角一共9个酋长国，打算组建联邦制的现代阿拉伯国家。经过商议，由于种种原因，巴林与卡塔尔宣布退出，哈伊马角也拒绝加入。

1971年，6个酋长国共同宣布，成立“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阿布扎比为首都；翌年，哈伊马角重新加入，7国组成阿联酋的局面正式形成。

作为实力最强的酋长国，阿布扎比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而扎耶德二世也毫不意外地当选阿联酋开国总统，并且连任六届，他深受国民爱戴，被誉为“阿联酋国父”。阿联酋成立后，内部虽然偶有摩擦和竞争，但整体上稳步发展。2004年扎耶德二世逝世后，继任的王储也继续兼任阿联酋新一任总统，繁荣和稳定依旧。

直到今天，当世界各国的人来到阿布扎比，都会感叹它毫不掩饰的富贵奢侈，会感叹它高楼林立的未来科幻感，但最终使人久久着迷的，还是它古老的一面：关于那些坎坷起伏的历史往事，關于那些传承悠久的文化传统，关于那些口口相传的神秘传说……当波斯湾的海风吹动沙漠，你是否会因此而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