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语f-、x-、ts-的语音变异地理类型及演化
2022-04-19黄银飞王文敏
黄银飞,王文敏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民族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一、引 言
临高语属于壮侗语族壮傣语支(又称泰语支、傣语支、壮傣语支、壮泰语支、壮台语支),是与壮语比较接近的一种语言,主要分布在海南南渡江沿岸的临高县、澄迈县、海口市琼山区等和广东省吴川市覃巴镇吉兆村(1)张元生、马加林、文明英:《海南临高话》,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9页;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第14页;辛世彪:《萨维纳神父的临高语研究:词汇部分》,《南海学刊》,2021年第2期。。临高语分为西区临桥(临儋片、桥头片)、中区长澄(长流片、澄迈片)、东区琼山(凤石片、四龙片)及吉兆四个方言区(2)王文敏、朱晓农:《演化观中的临高语声调类型》,《民族语文》,2020年第1期。。本研究中涉及的临高语46个点的语料均是笔者在海南田野调查所得。壮语材料来源于《壮语方言研究》,由韦远诚整理提供(3)张均如、梁敏、欧阳觉亚:《壮语方言研究》,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563-838页。。本文通过对临高语擦音f-、x-和清塞擦音ts-的读音类型进行描写、比较,探讨其是发生学纵向演变还是语言之间横向接触的演化。
梁敏和张均如认为临高语的f-与壮语有两条对应关系:一是临高语的f-单数调与壮语北部方言一些地区的f-对应,如“雨”“天”等;二是临高语的f-双数调与壮语北部方言一些地区的p-对应,如“鹅”“粪肥”等。临高语的x-、ts-与壮语有对应关系的例词较少。其中x-对应侗水的kh-、h- 、-、 z-(4)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第120、129、136页。。张元生等认为临高的pf-声母,澄迈片均读作f-,新盈镇读作ph-(5)张元生、马加林、文明英等:《海南临高话》,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第16、31、40页。。梁敏和张均如认为在临高多数地区和澄迈的f声母,在新盈读作pf-或ph-,新盈和调楼的x声母带有明显轻微的送气塞音成分,舌位靠后一些,更接近于kh-和k-(6)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第10、18页。。梁敏和张均如认为壮侗语族多数地区没有软腭擦音x-,而临高语的x-和kh-是自由变读关系(7)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55页。。根据辛世彪整理的19世纪传教士冶基善 (Jeremiassen)记录的西部临高语声母有ph-、kh-、ts-,辛世彪推测是那大一带临高语的口音,我们调查的材料显示那大军屯的音系同冶基善所记录的一致(8)辛世彪:《十九世纪传教士记录的海南临高语》,《语言研究》,2007年第4期。。奥德里古尔编辑的《萨维纳的临高语词汇》中所收萨维纳在1925—1929年间所调查的中区长流话当时的ph-、kh-、ts-(9)Savina, François Marie. Le Vocabulaire Bê de F. M. Savina.Paris in French : 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1965, pp.2-3.,今分别读作ph-、kh-、tsh(ts)-。
本文在比较临高语的f-、x-、ts-送气音化在46个点分布差异的基础上,将其划分为9种地理类型,并探讨类型间的演变特征与音变原因。制图使用ArcGIS10.6。
二、f-、 x-、 ts-送气音化的地理类型
各语言点由于发音人的不同,调查出来的音系也略有差异,因f-、x-、ts-与ph-、kh-、tsh-不存在最小对立,通常取所读频次最高的作为音位。在实际调查过程中出现了两种音所读频次各在50%上下,如和大发音人FJL同一个字就一会儿读作ts-,一会儿读作tsh-。针对这种情况,分出三种自由变读类型:(1)f-和ph-自由变读型,简称f-/ph-;(2)x-和kh-自由变读型,简称x-/kh-;(3)ts-和tsh-自由变读型,简称ts-/tsh-型。临高语f-、x-、ts-的地理类型分布见图1。
白色圈表示读作不送气音f-、x-、ts-的语言点,黑色圈表示读作送气音ph-、kh-、tsh-的语言点,白色圈加不同的标记表示f-、x-、ts-当中有1~2个音读作送气音。从图1可以看出有9种类型。均为不送气音f-、x-、ts-和均为送气音ph-、k-h-、tsh-的各有15个点。其中x-读作kh-的共有28个点,唇齿擦音f-读作ph-的共有20个点,ts-读作 tsh-的共有16个点,x-读作送气音kh-的点较f-、ts-读作送气音的点要多一些。西区、中区澄迈大多为不送气音f-、x-、ts-,凤凰、调楼等边界地带出现送气音ph-、k-h-、tsh-,中区的长流片及东区凤石片多为送气音ph-、kh-、tsh-,东区的四龙片有不同程度的送气音。综合来看,在儋州市西北和西南地区出现了送气音,儋州中部和澄迈县为不送气音,秀英区与琼山区多为送气音,不送气音在中部,即中心地带比较稳定,四周出现送气音。
图1 临高语f-、x-、ts-读音的类型分布(音系分类,以西区为起点)
三、临高语擦音f-类声母变异类型
结合梁敏、张均如提出的临高语与壮语的对应关系,选取部分单数调和双数调f-同源关系字“雨、粪肥、白色、病、篦子、扇子”等为例进行调查,临高语f-类声母读音类型见表1。
表1 临高语同源关系字f-类声母的读音
表1 (续)
表1所示,46个点,f-类声母有8种音变类型。不送气音类型最多,有26个方言点,约占52%。其中:f-、f-、f-型分布最广也最稳定,遍布中、东、西三区,主要集中在临桥片、澄迈片、凤石片和四龙片;f-、f-、-型只存在东区长流和四龙片,内爆音占少数。均为送气音类型ph-、ph-、 ph-最少,约占17%,主要在西区临儋片和东区凤石片。送气音和不送气音均有的音变类型约占28%,其中ph-、ph- 、-类型主要集中在中区长流片和东区的凤石片和四龙片,只有中区长流片是v-、ph-、-类型。其中f-/ph-、f-/ph-、-型自由变读出现在东区凤石片的迈瀛点。吉兆话是- - ph-型,同源词缺少,暂不作归纳。
从现代临高语擦音声母的读音来看,不同语言点还出现了其他语音变化形式,长流一些语言点单数调词发生f->v-语音链移,如新村的“雨”声母为v-;秀英的“雨、扇子”的声母都读作v-;吉兆海话的“坟”van2也读作v-声母。临高语发生了ph->f->v-的链移。双数调的词在临高语当中大多读作f-,但是也有少数字读作内爆音-,如“鹅”un4。由此可见,临高语内部f-类声母发生了ph->f->v->-的链移(10)王文敏:《临高语“村”的地理语言学分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第5期。。
四、软腭擦音x-的语音变异类型
临高语x-声母与本语族其他语言同源的较少,梁敏和张均如认为这种对应只有“夜里”一词(11)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第136页。。梁敏、张均如和Chen Yen-ling认为琼山一些语言点有些发音人将x-念为kx-,甚至接近kh-(12)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第23页;Chen Yen-ling, Proto-Ong-Be,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ãnoa Doctoral Dissertation,2018, p.67.。
以西部红旗为起点,选取声母为x-的临高语同源关系字“夜、敲、短、跪、重、贵、轻、裤、蟹”为例来看x-类声母的读音情况,具体见表2。
表2 临高语代表方言点同源关系字x-类声母的读音
由表2可以看出,汉语借词“敲、跪”声母,西区多读作x-,濒危语言吉兆海话读作送气音kh-。辛世彪发现19世纪时冶基善记载的临高语有送气音kh-而没有x-,是现代临高语一些语言点把x-一律读作kh-。由此可见,临高语的某个阶段应该是送气音kh-,现在的x-由kh-变化而来(13)辛世彪:《十九世纪传教士记录的海南临高语》,《语言研究》,2007年第4期。。
五、齿龈塞擦音ts-声母的语音变异类型
梁敏和张均如认为琼山临高语的齿龈塞擦音有些人念为tsh-。Chen Yen-ling认为龙塘、永兴、桥头ts-和tsh-自由变读;长流ts-和tsh-自由变读,但是发tsh-的更多;临城ts-在高元音前会读成-或th-(14)Chen Yen-ling, Proto-Ong-Be,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ãnoa Doctoral Dissertation,2018, p.67、69、70、73.。
临高语吉兆海话ts-和tsh-存在最小对立,即tsaːi1“梳子”≠ tshaːi1“猜”; tsoŋ1“新”≠tshoŋ1“葱”等。王文敏、符昌忠和韦远诚描述了吉兆海话ts-和tsh-与海南临高语声母的对应形式一(15)王文敏、符昌忠、韦远诚:《也谈吉兆海话的系属》,《语言研究集刊》,2020年第2期。:(1)tsh-(吉兆海话)~tsh-(汉借词),如“枪”tshøŋ1,“春”tshan1;(2)ts-(吉兆海话)~s-(临高)~(壮语等ph-或带-l-的复辅音声母),如“瘦”tsum1~sum1(临高)~ phlo:m1’(邕宁);(3)tsh-(汉借词)~s-(临高语),如“车”sia1,“漆”sat8,“秋”su1。也就是说吉兆海话在某个阶段应该是读tsh-声母,海南临高语演变成了s-,吉兆海话演变成了ts-。
吉兆海话ts-与海南临高语声母的对应形式二: ts-(吉兆海话)~s-(壮语等)~t-/h-(临高)。如:“高”tsaːŋ1(吉兆)~ θaːŋ1(武鸣)~haŋ1(临高), 这类例字反映出早期吉兆海话的声母是擦音,即现代吉兆海话ts-在某一阶段跟临高语一样是s-,只不过临高部分演变为t-和h-,而吉兆海话变成ts-(16)同③。。张振兴和蔡叶青在《雷州方言词典》的引论中提到雷州的徐城镇把雷城、横山、东海三处读为送气塞擦音tsh-的字,绝大多数读为s-声母。个别读为tsh-的为文读,ts-的为白读(17)张振兴、蔡叶青:《雷州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页。。辛世彪认为海南闽语北部西片中古次清字清、昌、初、彻母全部都读为s-(18)辛世彪:《海南闽语送气音的消失及其相关问题》,《语言研究》,2005年第3期。。另欧阳觉亚等发现黎语的tsh-的塞音成分很轻微,大部分方言读-或s-(19)欧阳觉亚、郑贻青:《黎语调查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14页。。送气塞擦音读作s-的现象在雷州半岛及海南临高语、黎语分布区域的一种区域性现象。
临高语和吉兆海话都读ts-/tsh-声母的例字较少。临高语ts-与吉兆海话具有同源关系的词很少。临高语(吉兆海话)汉语借词中古精、知、章、庄母的字都念作ts-。具体见表3。
表3 临高语代表点同源关系字ts-类声母的读音
由表3可以看出,章母的“纸”和精母的“尖”有些语言点今读作送气塞擦音tsh-,如美德、秀英、美舍、美东等。无论是固有词“蹲”,还是汉借词“纸、尖”(20)辛世彪指出新盈、马袅、龙塘等地的送气塞擦音实际上是将其他语言点的ts-读作tsh-。参见辛世彪:《临高语声母的特殊音变及与同族语言的关系》,《东方语言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26页。,吉兆海话汉借词读作tsh-的应该是文读,ts-应该是白读。
六、讨 论
通过上面对临高语f-、x-、ts-的读音类型进行描写、比较,f-、x-、ts-发生了变异,笔者认为发生变异的原因可能是纵向自然音变和横向接触传递的综合结果。
(一)自然音变
临高语的擦音、塞擦音至少发生了三种链移:
f-类声母发生了ph->f->v->-的链移,如“鹅”。“浦”“麸”古滂母等字,ph->f-的实例在汉语方言中也大量存在;
x-类声母发生了kh->x-的链移,辛世彪认为临高语的x-显然来自kh-,跟浊音清化后送气的语言相对应,音变过程为ɡ->kh->x-。另辛世彪认为凡是有kh-/x-变异或自由变读的,较早的语音形式都是kh-,不是x-,音变过程是kh->kx->x-(21)辛世彪:《临高语声母的特殊音变及与同族语言的关系》,第224页。;
ts-类声母发生了s->=ts-/tsh-,s->t-的链移。临高语ts声母与本语族其他语言有同源关系的词很少。临高语与吉兆海话的关系词中,临高语当中读作s-的,吉兆海话多读作ts-,而借词多读作tsh-。
(二)横向传递
临高语送气音和不送气擦音、塞擦音并不存在最小对立,有些语言点将不送气的擦音f-/x-、塞擦音ts-一律读作送气音。显然这种现象是后起的(22)本语族其他语言虽然都有ts-,但是很难找到互相对应的词,本语族的塞擦音可能是后起的。(梁敏、张均如和辛世彪认为新盈、龙塘等地的送气音,ts-读为送气tsh-是后来的变化,有的甚至是发音人的个人特征。)参见张均如:《壮侗语族塞擦音的产生和发展》,《民族语文》,1983年第1期;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第129页;辛世彪:《临高语声母的特殊音变及与同族语言的关系》,东方语言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26-227页。。梁敏和张均如考察了1 000多个同源根词,侗台语有送气声母的代表点念送气音的词是极个别的。比较典型的“烧(烤)”和“胳膊”,梁敏和张均如认为原始侗台语族没有送气音,送气音是各语支、各语言、各方言分化后各自产生的(23)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概论》,第76-78页。。临高话中的ph-、kh-、tsh-声母极有可能受汉语借词的影响(24)张均如:《临高语借词、读书音的来源及语言相互影响》,《民族语文》,1997年第1期。。西区新盈一带擦音、塞擦音读作送气音的现象是与临高县其他镇的临高语最大的区域性区别特征,当地土人也会根据“土人感”指出新盈人和临高县其他镇人的口音不同,新盈把“饭”读作phia4,临高县都读作fia4。新盈、调楼人自身也在不断强化这种特征,强调与周边临高语的不同点就是送气音。中区、东区临高语分布区主要的汉语方言为海南闽语北部西片(海口、琼山、澄迈、定安、屯昌)。辛世彪发现海南闽语北部西片没有送气音,这样看来东部ts-送气化显然不是受北部西片闽语的影响(25)辛世彪:《海南闽语送气音的消失及其相关问题》,《语言研究》,2005年第3期。。根据冶基善、萨维纳的记音,儋州的那大、长流百年前就读作送气音声母ph-、kh-、tsh-(26)Savina, François Marie. Le Vocabulaire Bê de F. M. Savina.Paris in French : 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1965, pp.2-3.。临高人族群本身有不同的来源,梁敏和张均如认为一部分是广西中部地区“临高人”,还有一部分“临高人”可能是后续迁入的南朝梁、隋广东西南部高凉郡的俚人冯冼氏(27)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第11页。。梁敏认为“临高人”先民住在靠北地区,“临高人”沿黎人先民迁往海南岛路线,从广西中部南下经雷州半岛迁往海南岛北部,湛江与海南有很多相似地名可作为佐证(28)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概论》,第19页;梁敏、张均如:《临高语研究》,第10页。。王文敏发现的与海南岛隔海相对的雷州半岛有大量“迈、梅”地名,与海南“美、迈”地名有相似性可以佐证(29)王文敏:《临高语“村”的地理语言学分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单从送气音角度来看,吉兆海话在某个阶段读tsh-声母,后演变成了ts-,但如今还保留送气音,广东省内如粤语等带有送气音,说明读作送气音的“临高人”很可能是从广东迁入的,这些族群的人母语当中本来就有送气音。另一部分可能来自广西北部,海南临高语与壮语有同源关系,广西武鸣壮语当中就是不送气音,临高语擦音送气的现象应该是不同来源的临高人引起的横向传递的结果。
(三)自然音变与横向传递相结合
音变类型不是单一自然音变或横向传递的结果,在临高语语音演变中,临高语发生了自然音变后,在言语习得传递过程中,不断地强化这种音变,呈现出区域性的分布,比如西区的大部分地区为不送气,而中区及中区与东区交界地带大部分地区为送气。梁敏和张均如认为原始侗台语族没有送气音,送气音是各语支、各语言、各方言分化后各自产生的(30)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概论》,第76-78页。。如今临高语存在送气音声母ph-、kh-、tsh-,是自然音变与横向传递相共同作用的结果。
七、结 论
通过对临高语f-、x-、ts-类声母的语音变化及地理分布,语言内部同源关系语素的比较,本文认为临高语f-、x-、ts-类声母读音变化是纵向自然音变和横向接触传递的综合结果。
区域性的送气音ph-、kh-、tsh-和非送气音f-、x-、ts-分布是临高语横向接触传递的结果。临高语同周边的汉语方言也发生了横向接触融合。如东区和中区的临高语新借词从海南话(闽语)中吸收,西区的临高语新借词则近似军话,但又不完全一致,是一种按照临高语音系特点改造的汉字读音系统。而临高语借词读音特点与侗台同语族其他语言相近或相同(31)同①。。通过同源关系语素的语音对应关系来看,临高语f-、x-、ts-发生了普适性的音变链:即ph->f->v->-;kh->kx->x-;s->=ts-/tsh-,s->t-。临高语语音的演变不仅仅是由接触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