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2022-04-18许冬林
许冬林
春天,人从海棠花下过。
当花枝在肩,仿佛万千少女时光,候鸟南归一般,栖息到眉前。
海棠,海棠。我在心底念着海棠,像有清脆圆润的珠子在舌尖上弹跳,带着泠泠的朝露之气。
我在花枝下默念海棠,像在旧年的庭院里,母亲清晨唤我起床,给我梳辫子,给我穿新衣服……那时的我,像一簇海棠,盛开在母亲喜盈盈的温柔目光里。
十几岁时读李清照的《如梦令》,第一回读就喜欢上那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因为这句子里有对话,有戏,有起伏和波折,更因为,这里有“依旧”。依旧,是信赖,是不变卦。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少年时,眼底尽是春光,目之所及尽是海棠。我相信好花日日开。这个世界,绿树浓荫也好,秋水长天也好,在自有的一方小天地中,海棠花开,娇艳明媚,红得像风里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笼。风雨之后,海棠不曾凋谢,它依旧完好无缺,不被打扰,不被损伤。
海棠依旧啊。
是从哪一天起,我的喉咙忽然就被撑宽了呢?宽得可以吞下這一首完整的词,吞下这首词里暗流汹涌的无常与变故。
这首词,是出独幕戏,戏里有两个角色。我曾以为,那是一个寂寥的中年人和一个明媚无邪的少女的对话。卷帘的是少女,问花的是中年人。可是,某些资料说此词是李清照青年时期的作品。啊,原来这是一个懂得惜春、有深深的生命感的人与一个心思懵懂、粗粝如麻袋的人,进行的一段答非所问。
她伤春、惜春,她借薄冷小酒消解生命之愁,哪怕为一朵花,为一场花事。为一朵花,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她知道花之易折、易凋,感叹春之短暂,生命之须臾与无常。
凄风冷雨中,她独自宿醉,到清晨仍感醉意未曾消退,而昨夜的风雨仍历历在心。其实,何曾醉过呀!她比谁都清醒。她明白昨夜来过风雨,也知晓今晨残红满地。从一夜风雨,到红肥绿瘦,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
美,是易碎的。春光,是易逝的。
可是,忽然有一个似乎不解风情的卷帘人,冒冒失失地出现在舞台中央,她说,“海棠依旧”。
海棠依旧。说的是春长驻,说的是美在那一刻呈现出永恒。
雨疏风骤,浓睡残酒,绿肥红瘦。不论窗里窗外,在多情易感的李清照这里,世界是变化的、微凉的、残缺易损的。
一句“海棠依旧”,仿佛是朦胧夜色里忽然闪现的一束强光,生命被倏地照亮,一颗惜春之心被烘热、变软。
一首词,就这样荡漾了心房。
现实与梦幻轮替,坚硬与柔软同在。
从雨疏风骤开始,情感的温度不是垂直下降到落红满地,而是借一个卷帘人的背影进行一个转折,完成一次极具美感的起伏。在绿肥红瘦之前,还有过“海棠依旧”。
海棠花开,这是春之沸点。海棠依旧,这是生命在沸点里升华,一刹那即是永恒。
我行走在春日的海棠花枝下,微风经过,花雨缤纷。我知道生命是一场减法,而且终将平淡无奇地进行下去。只是,能否有一个卷帘人,来将这板结的光阴撬动一下,撬出一个口子,在冰冷的现实泥土之上,插下一根梦幻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