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花脸
2022-04-18蟠桃叔
蟠桃叔
那几年我零零散散听了一些关于陈花脸的事。
说那陈花脸14岁进戏校,学戏5年,四功五法学得极扎实,可惜秦腔市场萎缩,再加上陈花脸的嗓子一直没有打开,气息上不到颅腔,后来干脆就不唱了。陈花脸家是沙井村的,那是西安有名的城中村。他家里有一整栋楼出租,不唱就不唱,回家安稳做包租公,喝喝茶、泡泡澡,滋滋润润的,完全可以“躺平”。
可是,陈花脸爱秦腔,不唱了心里痒,于是在家把门一关给自己勾上花脸过瘾。先是在自己脸上画,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纸上画,墙上画,窗帘上画,马勺上画,镜框上画,葫芦上画,板凳上画……逮住啥就在啥上画。
陈花脸他爸一看这阵势,有些慌了,村里别的小伙子都玩游戏、骑摩托,自家娃一天就知道钻到屋子里画画,脑子有“麻达”了吧?就把陈花脸往外撵。
陈花脸出去了,也只往两个地方钻。一是古玩市场。他不看翡翠不看蜜蜡,只在旧字画、老纸堆里翻,专寻烂成片片的脸谱画片。二是寻唱戏的老艺人谝。一老一少在城墙根下晒得暖和,两句不离曲,三句不离戏,说到兴起,少不了吼上几声:“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陈花脸他爸又慌了,觉得这娃魔障了,赶紧给寻个媳妇吧。这时候的陈花脸也二十好几了。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约在星巴克见面,两人相视一笑,相对无言。陈花脸看女娃勾了眼线,一杯咖啡没喝完,终于忍不住说:“下次我给你画,你手生,颤笔哩。”
女娃扑哧一声笑了,半口咖啡喷到衣襟上。陈花脸赶紧掏纸巾要擦,手都伸过来了,脸一红,停住了。女娃又笑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这亲相成了,陈花脸娶到一个好媳妇。双喜临门,陈花脸还成了非遗保护中心认定的秦腔戏剧脸谱传承人。
可是,我又听人说,陈花脸不是城中村收房租的,而是在西大街城隍庙市场做生意。
在这个说法里,陈花脸并不曾进过戏校,可是和秦腔确实有渊源。陕西人说秦腔看的就是“吹胡子瞪眼耍帽翅”,戏台上的帽子讲究大了去了。陈花脸他爸老陈就是个秦腔冠帽师傅,“盔冠巾帽”四大类,百种样式他样样精通,在西大街的城隍庙市场有门市。后来随着秦腔走向没落,戏曲冠帽也鮮有人问津,老陈的门市还开着,只是转行做舞蹈服装、道具的出售和租赁了。
看店的就是小陈。无聊时他常趴在柜台上画戏文,画的是《铡美案》《五典坡》《周仁回府》……当然少不了画脸谱,白脸曹,黑脸包,红脸关公挎大刀。画多了,手渐熟,也有人夸了,他的胆子大起来,买来宣纸画满满当当的一幅四尺的秦腔脸谱图,拿到书院门装裱了,挂到店里自己看着玩儿。不料常有游客路过,瞥见了,就当旅游纪念品半抢半买搞走了。一来二去,小陈渐渐有了名气,成了“陈花脸”,还被非遗保护中心招收了。
这陈花脸到底是何来路呢?等我后来在非遗中心混久了,就“破案”了。原来叫“陈花脸”的有两个人。沙井村的陈花脸叫陈耀武,城隍庙的陈花脸叫陈川平。两人年纪差不多,陈川平比陈耀武大3岁。
这两人我后来都熟识了。我先认识的是沙井村的陈花脸陈耀武,关系不错。后来陈耀武出了一本书,就叫《秦腔脸谱》。问他为啥要编这本书,他说秦腔脸谱比京剧、川剧脸谱更复杂,更有装饰性。秦腔脸谱夸张、泼辣、随性,以扭曲、歪斜、不对称来呈现一种特别的美感,所以有“歪脸”之说。
后来我离职做了核雕工艺师,刻起了桃核,人物开脸也受到秦腔脸谱“歪脸”的启发和影响。
那时候,他已经有俩女儿了。我瞅见他给俩闺女做了两个板凳,凳面画着脸谱,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鼻梁抹着豆腐块的小丑,怪有意思的。
陈耀武又给我讲秦腔班子给包公画额头的月亮是照实画的,抬头看见月牙儿就画个月牙儿;看见半月,就画半月;要是满月,就老老实实画成满月……聊着聊着,话头引到另一个陈花脸陈川平身上了。陈耀武笑笑说,川平有本事,把钱挣美了。
这话不假,在秦腔圈子里陈耀武比陈川平的影响大,但在圈外,陈川平的名头更响。因为陈耀武好静,埋头做事不吭声;陈川平毕竟是城隍庙里长大的人,爱热闹,喜宣扬,凡是非遗中心有活动必要露脸。陈川平报纸也上了,电视也上了,还交了不少记者朋友。有记者写稿子称陈川平是“秦腔脸谱第一人”。这话说大了。非遗中心的负责人问陈川平,这“第一人”的说法哪里来的?
陈川平心里委屈,就和非遗中心的那些人不再往来,自己到鼓楼后面开店去了,打着“秦腔脸谱第一人”的旗号专卖秦腔脸谱类的纪念品。那里人流量大,所以生意很红火,雇了三四个小姑娘忙前忙后。所以陈耀武说陈川平把钱挣美了。
我有次去陈川平店里逛,满墙都是陈川平和名人的合影照片。那时候我还做记者,陈川平认得我,对我着实热情,拿了一套脸谱书签非要送我。我一看标价,不便宜,300多元。陈川平一边塞一边说:“这算啥,你拿回去给你闺女耍嘛,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宣传宣传老弟哩。”
我赶紧打岔,问他店里为啥见不到他手绘的作品。
陈川平说:“嗨,忙得屁股冒烟,哪里还有工夫自己画。咱这是景区嘛,来客只问便宜不便宜,谁还仔细看好赖呢?我倒是有手绘的好东西,贵,没有进的通货卖得快。卖得快才是硬道理啊。”
没过几天,陈川平打电话约我吃饭。我问他有啥事,他说就是聊聊天。
我说:“你肯定有事。”
果然有事,他给我发了十几张图片和一篇通稿,让我发到我们报上。图片是多角度展现陈川平和他的脸谱作品。照片里陈川平穿了龙凤呈祥的对襟中式衣服,还搭配了一条红围巾。通稿标题非常长—“‘秦腔脸谱第一人绘出秦腔脸谱十米长卷为西安世园会献礼”。
当时西安要开世园会了,满大街都是喜迎世园会的标语。
恰巧那天陈耀武等几个传承人去大明宫小学做非遗课的主讲,我也去了,顺手就把照片给陈耀武看。陈耀武看过直摇头,指着图片说:“胡闹哩,我看他画的脸谱就不是秦腔脸谱,大部分都是京剧脸谱,少部分是过年耍社火时候的社火脸谱。”
于是,我没有发这篇稿子,但是同城的其他几家报纸基本都发了。因为这事,陈川平和我的关系淡了下来。后来,我不做记者,刻桃核去了,忙忙碌碌的,和陈耀武的往来也不多了。两个陈花脸只活跃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
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陈耀武扮成舞台上的包公、关公、秦始皇等戏剧舞台形象,在沙井村村口负责测体温,向民众宣传戴口罩。陈耀武真是一个可爱的人,我还转发了这些照片。
没想到,陈耀武这些照片陈川平也转发了,看来两个人还是有联系的。但是,陈川平没有说明此陈花脸非彼陈花脸。我看到底下有很多人点赞,其中一条评论是:弘扬秦腔文化,传承脸谱艺术。“秦腔脸谱第一人”陈花脸,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