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有鲜明问题意识的女性写作

2022-04-18闫东方

长江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男方立场女儿

闫东方

淡豹的小说集《美满》可以轻松地归类于女性文学,女性题材、细腻绵密的叙述,诸多的心理描写……因为作品显露的诸多特点都符合那种典型的女性文学风格。这种归类方法看起来正确,但实际上可能隐含着一种刻板印象。具体到淡豹的写作中,问题是,女性文学在自身的价值之外,是否与其他问题勾连、缠绕,作为写作者,如何嵌入对现实、对人的理解中?

性别问题进入文学有多种形式,以题材,以视角,以立场。相较于题材是一个太过宽泛的范畴,视角可以借用或者伪装,但立场却是藏不住的。一个作家站立的地方,决定他/她如何说话,为谁说话,说的话针对谁。在淡豹的小说中,有着鲜明的性别立场,不加掩藏,甚至十分突出。

在故事层面,《女儿》以男方视角回忆的恋爱往事,看起来女方的声音是缺席的,那情绪化的小资女性、矫揉任性的女儿,都是从男方角度塑造出的女方形象。但是,叙述层面,小说显然存在另一种声音,不断与故事层面塑造的女方“女儿”形象辩驳。辩驳声音的存在动摇了男方有关恋爱的解释,男方笃定的主动离开变成了分手的结局可能是由于并未降临的孩子决定的,而孩子究竟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还是由女方单独“处理”,男方并不确定。这构成了男方质疑自己将女方视为不成熟的“女儿”的重要线索,宣告了“女儿”形象只是男方虚假的性别想象。所以,与其说《女儿》是从男方角度对恋爱的追忆,不如说小说叙述层和故事层之间的龃龉完全颠覆了男方对像“女儿”一样的前女友的回忆,最终导向的是男性对自身认知的现实,乃至自我的怀疑。当叙述者指出“悼亡是男人的文体……将死亡丧葬和其后的追忆从一次性的生活事件发展为一种生活方式”,小说所质疑的对象也就从特定的男性叙事扩展为一种认知结构。摧毁的是一切男性立场上关于女性的叙述。

小说《乱世佳人》写到了丈夫出轨后妻子的应对,不是果决地离开,而是拉锯着,利用对方的愧疚把日子过下去。淡豹写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算计与报复。《父母》写失去孩子之后,男女双方的不同生活。女性的生育年龄被一生所能排出的400颗卵子设定了大限,男性的生育年龄却好像在老夫少妻老来子的想入非非中盡情延长了。再孕失败,试管婴儿失败,代孕失败,到底是母体功能下降导致的失败,还是精子质量下降导致的失败?一旦彻底接受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的现实,以母职为天职的女性和不总强调做父亲的男性面临的生活依然不同。男性的生活可以在各类兴趣转移中继续,女性却似乎是失去了生活的中心。很显然,面对相同的苦难,属于女性的性别经验、性别立场使作家更能共情母亲/女性所遭遇的痛苦。

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海和海绵体》不是简单的家庭小说。小说中男性学者身份的变化——曾在性别问题上犯过错误的青年学者最终却成为了德高望重、功成名就的教授,是对擅长遗忘的制度与现实的讽刺。教授的妻子以不信任和冷漠回应教授的错误,对丈夫/男性进行惩罚。这是一种来自性别立场的讽刺与惩罚。

由此观之,在淡豹的小说中,将性别作为立场事实上包含着双重意味:其一将女性性别作为处理性别关系的立场,其二将性别作为理解个体、现实的立场。在此双重意味上,读者对于淡豹小说女性写作的指认和淡豹自身对于女性写作的认同才是合理的。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关心的性别问题才能由女性问题成为关乎所有人,关乎社会发展的问题,才能真正嵌入到对个体,对整个现实的理解之中。

《美满》中不少篇目的主人公都没有姓名,《女儿》中的他和她,《山河》中的妈妈、父亲、“我”,《父母》中的母亲与父亲,《乱世佳人》中的一家三口不过多了一个姓氏,《旅行家》中的“我”“W”“数学家”,《海和海绵体》中男主人公的称呼是教授,《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以下简称《魔术》)中“一个叫家莉,一个叫家明吧”,可见名字也只是两个代号。这种为人物命名的策略似乎与个别人物的性格并不突出,人物群体的性格却很鲜明是相适应的。鲜明的性格特征一方面来自突出的性别意识,这是我们时代的重要议题,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人物对生活的理解,某种意义上与我们的民族性格息息相关。

《美满》中人物群体的民族性格主要是在中美两国整体文化的比较中获得自身特点的,《养生》和《魔术》两篇尤其具有代表性。值得肯定的是,淡豹的作品中,对于自我族类特点的认识并不携带太多焦虑。如《旅行家》中所言,“如今要国际不难,要中国则更难”。民族群体主体性格的发展应该建立自身的根基之上,不必追逐着要像谁,重要的是要做自己,这意味着作家对自身,对自我的民族国家身份有着更多的笃定与接受。戳穿大洋彼岸快乐文化虚假的一面,感慨“人世就是这样的,无味而多艰,是没有意思的海”。逐渐理解“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不动常常就是一种动,忍耐下去把日子过完,把日子稍稍扭转成能过的可堪过的日子,这是需要人动员起许多资源的”。

在这个意义上,《过火》出现在《美满》之中才不是突兀的,它展现的不是淡豹对另一人群的书写能力,而是她对于生活本质的理解。这种本质的来源并非是现代化的都市,或者是国际化的现代生活,而是延续了千百年的乡土生活。过火仪式中,跛脚良受伤,而后认定这是一个坏兆头,认为儿子漂泊在外已经出事,直到看过儿子,回程被抢劫才“浑身轻巧了一些”。这种必定要有所失去,而后才真正安恬的心境才是“美满”的真意。

要“忍耐”,要“过日子”,这是我们民间的一种生活哲学。淡豹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可质疑的部分。《魔术》中,家莉对家明说“我觉得大家都被过日子给打劫了”。两种生活认知之间,包含着为了“过日子”而放弃“过日子”的矛盾。

在今天的小说界里,淡豹的作品有鲜明的独特性。当然,借用萧红这句“有各种各样的小说”为淡豹小说的写法辩解并无不可,但是更应该发问的是,淡豹的写作到底有哪些特点,可以让我们将她视为新一代作家。

在淡豹的寫作中,最为突出的是各种议论,它们在淡豹的小说中有着不同的面目和功能。《女儿》中,议论化为叙述者的声音,使得小说的故事层和叙述层出现了悖反;《养生》中,大段议论用楷体标明,是主人公“我”的观点,也是“我”的内心生活,对“我”的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作用;《山河》和《旅行家》中,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虽然包含了不少生活细节,但是这些细节都为有关生活的理解服务,本身并不构成意义;《父母》中,是议论使得失独家庭内部男女生活的不同得以呈现。可以发现,正是议论介入叙事,使得常见的故事拥有了不同的阐释。

议论密度最高的一篇是《魔术》,以对话结构整篇小说方便了淡豹利用人物之口输出自己对于问题的看法,赋予了这篇小说超高的问题意识。并且,语言文字的机警又使得问题的输出并不过分干瘪、说教。小说所蕴含的问题可以以家莉为中心进行分析。家莉的身份构成相当复杂,以家明为坐标,她是曾经的恋人;同属于留学生,是异乡故人;从经济差距来看,在北京颠沛流离的家莉,与落马官僚家庭出身借助家庭资产在大西洋彼岸扎根的家明显然也存在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区分。以园区内的家政大姐为坐标,一方面她们同属于女性,因为性别议题的兴起,有了自然的连接;另一方面,她又属于知识阶层,二者隐含着工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阶层划分。在这篇小说中,女性议题与阶层、与国族等问题都自然地牵连着,家莉对自身所处社会中的地位、对社会潮流的认识极大地发挥了淡豹的优长。而遗憾的是,叙事层面上,这篇小说所包含的问题没有充分展开,提出问题之后,问题并没有推演、发展,问题只是问题而没有形成氛围或形象。在这个意义上,或许也可以说这篇小说的可能性没有充分展开,完成度并不高。

较为特别的是,不同于其他小说中的讽刺意味总是指向另一性别,《魔术》中的讽刺也指向了女性(家莉)、甚至也指出了淡豹所站立的立场内部。家莉嘲笑所谓的慈善者指明的向女团员捐赠的条件——先捐一半离婚捐一半,指出所处环境中富有似乎等于文明和善良。这种指向立场内部的嘲讽含有些许的苦涩,是明明看到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的苦涩。问题存在,以结构性的、静止的方式存在,问题始终只是问题,这或许也是《魔术》无法充分展开的缘由。

相较而言,《乱世佳人》《海和海绵体》和《过火》中议论较弱,有着较为清晰连贯的叙事,这其中又以《过火》最为完整。这一篇在书写对象、故事性、语调等方面都与《美满》中其他作品存在明显区别的小说,像是一篇其他人也可以写出的符合期刊发表标准的习作,不仅失去了淡豹其他小说所具有的讽刺意味,也失去了基于女性视角而产生的充沛力量。

淡豹小说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讽刺的应用。《女儿》的标题与被拆解的“女儿”形象之间存在讽刺,整个集子中随处可见的议论中更是以讽刺为其精华部分。换句话说,大多数情况下,淡豹是以议论呈现讽刺,是一种较为直接的写法,往往能带来一语中的的阅读快感。这种写法的好处是可以达到很高的讽刺密度,问题是稍显直露,较少余味。较其他篇目,《女儿》似乎避免了讽刺过于直露的问题,究其原因,假借男性视角或许起到了重要作用,作者的立场与她所借用的视角之间的距离使得小说内部产生了两套话语,不同话语的交叠造就了宛转而深刻的讽刺效果。

有意味的是,《女儿》在豆瓣中却遭遇了最为极端的诋毁与称赞。从《女儿》首刊于《小说界》时所附的“自问自答”中关于过长段落读者接受度的预判和预答,以及小说集的编排执意将《女儿》置于首篇来说,这或许是淡豹的策略,她在寻找属于她的读者。这与淡豹小说具有自觉而清晰的女性意识、坚持写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所凸显的写作态度是一致的。对于一位成长中的作家来说,重要的不是模仿,而是创造,固然有“各种各样的小说”,但是要创造属于自己的小说实非易事。好在是,淡豹鲜明的问题写作气质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可以说,《美满》的出版,不仅印证着“一个新的性别观时代已经到来”,而且说明了一种“新女性写作”正在发生。

责任编辑   吴佳燕   熊梦柔

猜你喜欢

男方立场女儿
设计立场和手工生产关系的辩证认识
海的女儿
自制
女方有第三者,离婚时男方能否要求女方过错赔偿?
小孩非亲生,女方出走后男方可否把小孩送福利院?
女儿福
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