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满出发,停泊于“伤逝”
2022-04-18贺嘉钰
贺嘉钰
淡豹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名为“美满”,但《美满》中的故事无一美满,甚至或多或少地出发于、停泊于“伤逝”。
《美满》中收有九个短篇,主要讲述了三种故事:《女儿》《养生》《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与《旅行家》是“那两个人”作为“一对人”与“两个人”,在不同生命时刻的遭际。四篇似从不同面向重述同一个人、同一对人在不同时刻的处境,他们以恋人、友人、家人、故人的身份时而重返共同的生命段落,交集片刻成为他们后来人生的一种底色;《山河》《过火》与《父母》有清晰的故事背景,讲述家庭内部冰山的生长与沉没,以“母”与“女”、“女”与“缺失的父”、“父”与“子”、“母”与“缺失的子”所触发的生活为起点,单亲家庭、失独家庭以及恐惧失去孩子的家庭内部的幽微、隐秘的紧张被觉察;《乱世佳人》与《海和海绵体》是关于人之晚景的呈现,前者从“李太太”的回忆进入,后者从“教授”生命最后一程着手,叙写丈夫的不忠与婚姻内部漫长的沉默之战如何以丈夫的死亡告一段落。九种日常几无惊涛骇浪的部分。或者有,但故事开始时浪的尾声已趋平息。作者似乎对叙事动力中的“戏剧性”怀有警惕,九个故事在不断回到日常本身的音量与音色,“故事”的进程因而如白噪音般弥漫而不觉。
淡豹曾有社会学、人类学的专业学术训练与媒体从业经历,她的生活半径从小说落款地点约可见出。专业的学科训练与以文字为业塑造着她的思辨方式;游走世界,《美满》的锚却一再抛向家庭生活、日常磨损这片岸的边缘。《美满》落笔的人,正在溺水,不觉或已习惯。他们呓语、梦游、挣扎或不再挣扎,他们在与水形成新的关系。简要勾勒故事轮廓,不足以说明《美满》到底是怎样一部小说集,因为它本质上消解着对故事的讲述。
《美满》中九个短篇的主要人物几无外貌刻画,甚至连名字也被有意无意地抹去了。或是使用叙事人称的习惯,或是有意编织的散点化,作者不以面目,而以心智的行动轨迹与方式定义人物。文本中多以第三人称、第一人称以及某个社会身份指代人物,取消了“名字”作为过渡:“她”和“他”(《女儿》),“我”(《养生》《旅行家》),“父亲”、“爸爸”、“妈妈”(《山河》《父母》)穿行通篇;或是以身体的某部分特征完成命名,如“跛脚良”(《过火》);更具体一点的,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小李”(《乱世佳人》),是“教授”和“妻子”(《海和海绵体》),是“W”与“数学家”(《旅行家》)。
这一定不是巧合。在《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中,开篇头一句,是“一个叫家莉,一个叫家明吧”,这样“随意”地分配两个名字给人物,后文又以“她”和“他”来指代两位了。《美满》中拥有名字的人物是少数,且往往是叙事中较为边缘的那个。《父母》以“爸爸”“妈妈”的称谓展开叙事,这意味着一切生活的进行其实是以那个失去孩子的眼睛来打量的,好像孩子在冥冥中目睹着被规定了身份归属的父母如何在“空无”中继续生活。
人称代词的使用有时将微妙地改变阅读关系。在《美满》中,略去的名字使叙事生成了目睹之感。曾经心心相印的男女,可能、已经或永不进入婚姻关系,那些活泼的与死灰的生命所历,不是道听途说,是发生着且被我们目睹着。这“有意”的虚化反而使“他”、“她”、“爸爸”、“妈妈”、“教授”、“妻子”有了普泛的面孔与更多的名字,那是从芸芸众生的眼里看去的芸芸众生的故事。淡豹不是在写“某一个”,而是在写“每一个”。
《女儿》为小说集中第一篇,虽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进行叙事,但作者在潜意识或有意识地,使叙事重心发生倾斜,小说中具有态度的判断几乎都出自“他”:他以为、他认定、他不那样想、他逐渐相信、他才会觉得、他强迫似的始终在考虑、他早该知道、他真正抱着歉疚、他意识到、他已经发现、他非常愿意……显然作者更共情于“他”,甚至只共情于“他”,这就使得小说的面目基本是以“他”的判断、感知、推测、揣摩展开,如此,小说的叙事动力极有可能来自作者对世界的把握与不确定,出自作者的目之所及,所以,《女儿》尽管以第三人称相对“全知”的视角展开,但更像是“第一人称式”的第三人称写作。
这些被略去名字的人大都习惯沉默,但“在心里发表小演说”。“他”与“她”时时向内部敞开,感觉神经异常发达,但分别蜷于透明浮球中,漂浮于人世的茫茫水域,有着溺水的危险,却不挣扎,各自顺流而逝。他们或将上岸,或永在人生的流水中沉浮。他们在某种封闭中逐渐成为呓语者与梦游人,成为不被水打湿的落水者。这是淡豹在《美满》中着意关照的人类,他们喋喋不休,但毫不咄咄逼人,带着和盘托出的诚恳,他们在平静的盛世中求取艰难的爱。
九个短篇固定下人物的,不是长相也不是名字,不是符号性的外部指称,是“她”与“他”思想的轨迹与形状,作者在以此雕刻人的存在。他们或多或少地体味着丧失,又在“丧失”与“伤逝”中沉默地重建自我,他们是自知或不自知地具有主体性的那些人类,这使得文本中大密度的观念投影更为妥帖与“合法”。
小说是关于“讲故事”的艺术。如何定义“故事”,如何完成“讲述”,淡豹以文本回答她的偏爱。她的写作或许将与不执着于故事情节,但对叙事方式、观念有所倚重的读者契合。
《美满》中驱动故事发展的,不是冲突或戏剧性转折的到来,而是日常的流利与艰涩本身,是人物层出不穷的念头,是作者有时略显不克制的话语與观念的跳脱而出。《美满》的特出,也正是这观念的密度。不以戏剧性作为叙事动力,而使“艺术”超出“生活”的部分从具体日常中长出来。于是,陈列生活细节、调节照在词语上的光线,使背景沉默或突然发出声响,都成为日常中可被捞起的异质。在这个意义上,淡豹书写的或可被称为“观念小说”。她以思索织就一片时刻,那是暗色的,内部发出多声部混响的时刻。而要警惕的,是那些“在心中发表小演说的人”,不单是作者观念的依附与变体,他们更要成为“自己”。
《美满》中诸篇的叙事基本不以人物性格、不以某个“决定性事件”召唤或支配的结果为动力,而是作者赋予主人公风格化的注视,以其目之所及、心之所触为轨迹,以其对记忆的重新把握堆叠起对一个人、一段关系的感知。
不以事件过程展开故事,而是对经过与结果做反刍式的分析,这让淡豹的小说洞见别出,但它同时取消着读者从事件中不带“偏见”地去趟一遍的可能。或许是对写作与世事怀抱介入的热情,淡豹小说中的“观念”如烟花般在诸多细节与关节处升升落落,思想的碎片在叙述中明明灭灭,作者以风格化的目光注视生活中的一切,随主人公的思绪宕开去,但宕开的部分,有时属于作者,有时带着批评者的疏离,它们并不完全属于人物。就“故事”而言,做思索的减法有时必要,那些过于密集的思想光点将降低人物本身的亮度,人物的亮度或许更应由其行动与性格调节。作者观念的密度越大,就越容易将故事推向疏离与空旷。在不同的故事里,作者要逼近不同人物的声音,而尽力抹去相似的自己,这不仅在人物塑造上,也投射于人物怎样观察和感知世界。在淡豹这里,便是要让那些“在心中发表小演说的人”发表不同的演说,发表作者都不曾写下草稿的演说。
淡豹有难以抑制的思辨冲动,一件日常摆设或手势也可成为隐喻的本体,世界是打通的,认知无处不在,她体验与理解世界的方式因而成为推进小说最顺手的把手。但在小说写作之初,她也曾往“传统”的路上走过一段,因而有了《过火》,但迅即绕开了。《过火》之外的文本所以显出不传统,是因它们不以讲故事为志。从创作时间起笔于2014年看,《过火》或许是淡豹小说创作可被标示的一个起点,是作者小说观念的最初呈现。如果说九分之八的文本是伴着爵士乐款款而来,《过火》就是一曲唢呐。淡豹写下了一个“地道”的故事,从情节到语言。但在余下文本中,她对“传统”、“地道”或某种轨道之内的写作保持警惕。《过火》的写作持续了六年,这意味着当作者已离开某个叙事起点,她的写作耐心依然伴随往日或已被弃置的风格,若不是对小说可能性本身的好奇,对某种惯性表达的警惕,《过火》恐怕难以完成。这倒提示着,对于作为技艺的小说写作,淡豹是有所觉察、练习、研究与自我要求的。
《美满》中思辨的音色格外清晰,它们如切分音,从“白噪音”中升起,有着明确的价值观指向。这些“观念”或出自人物的行动与言说,或道于旁白,或诞生于故事结束那一刻,观念的力量自世景、人物以及片刻的尘埃落定上整全地上升。《美满》对观念的迷恋与对戏剧性的警惕相伴而生,所以叙事动力中几乎没有“不可思议”,没有“出乎意料的是……”,有的是对伤逝之后日常的显微镜式察看。故事里也有几处小意外出现,但随后无一不紧跟着对意外的消解(如《山河》中妈妈并未获得彩票大奖),人类运行于生活程序中,他们是这套指令的编码者,同时是指令本身,亦是指令结果的承受者,有巨大作用力在使一切难以逃遁。人物演说、喋喋不休的背后是作者思辨的马达在运转,外物随时构成念头的起点,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架思索的永动机。
某种程度上,也是思辨使生活中的混沌时刻明朗起来,通俗故事因此有了不俗的气韵。但作为艺术品类之一的小说,观念的密度将赋予文本更硬的质地还是阻断故事的流畅?是否过于茂盛的判断与论断将弱化主人公性格与行动本身的势能?所以为“小说”而不为其他文本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当思辨与观念的此起彼伏某种程度对故事构成了遮蔽,作者将如何在场又隐身?这些是由《美满》提示的,可以继续讨论的问题。
《美满》中九个短篇在结尾清晰标注了写作时间与地点。《养生》与《过火》从2014年开始写作,是集子中跨時最长的两篇,《过火》持续了6年,《养生》有7年。写作时长也许并不说明作者与文本的厮磨程度,但它意味着,小说写作在淡豹生活中的持续与稳定。七年间,九篇小说的生长途经世界多地,跳跃的足迹提示着它的反面,关于写小说,淡豹有恒念。在奔走时、在与世事的摩擦抵牾中,在各种风景的流转经过里,小说写作是流动中的创造,是一种长时间处于过程中的缓慢抵达。
这些在变动不居中、在旅程中开始或完成的文本,事实上却有着对“抵达”本身的质疑,如同九篇的结尾,是连“戛然”都没有的“而止”,这是对“戏剧性”作为叙事动力的再次警惕与怀疑,也是对生活之本相的洞察与宽宥。《山河》《父母》《过火》《乱世佳人》中都有某个“意外”的征兆,但意外最终没有落下。作者在消解短篇中的奇幻感,在抵抗叙事中过于“戏剧性”的成分,这使小说的结尾不断回到日常的平静之中。《美满》中没有惊奇,只有为人熟稔的日常与要独自咽下无以诉说的困顿,无论那些事情发生在北京、深圳还是纽约、雅加达,小说结束,人们依然要活,要像故事结束前那样活下去。
直至倒数第二篇《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小说中才出现了数字序号。这让之前以“*”作为分节的七个故事忽然陷入平行的漂浮之中,好像《美满》中的时间不以线性发生,生活是多种可能性平行的堆积与交集。故事从哪里开始都是可以的,是一瞥,是不经意的一部分,这让结局成为暂时的悬置,没有结果,只有多种可能性交汇的一瞬。所以,淡豹呈现的是即将或已行至人生边缘的人,到了一处没有意外也没有风景的所在,要怎么走下去。如此结束或许意味,她想要表达的,不是唯一,是浸于尘世、别有况味的丰饶所在。《美满》在消解对短篇小说结局的定式期待,她已不是对“意外”或“不期而遇”的消解,是对“抵达”本身的迟疑。所以,我愿意称《美满》这“旅程”中的写作为“无目的地”小说。
《美满》是一部有着现实主义取向,又以现代主义风格织就的短篇小说集。作者在细节上认真甚至考究,但在描绘大时代段落时,有时缺乏与当代史必要的摩擦,如《乱世佳人》中“李先生”与“李太太”的少年经历有恍然失真于时代的部分。在语言上,她在意文字并着意语言的节奏,有时长句子撑着阳伞带着仆人华丽出行,忽然小动物一闪而过,作者有意或无意地平衡着密集叙事中的压力差,这使读者随时获得淡而精致的愉悦。
《美满》事实上写着伤逝,但作者没有唱挽歌。她从未将“伤逝”哀悼化,而勉力使之日常,似乎这样才更接近生活的本相。那些被略去名字的人依然穿行于世,淡豹“看见”并写下这群人类的后面。《美满》这一书名很容易让人想到月亮,但作者似乎意非书写“月亮”,而是对“月球”本身有所倾心。她力图以感觉、观察、思辨的望远镜,使月球表面的环形山与月海在穿越幽暗之后逐渐显出,但是,对于小说而言,观念只有编织进“叙述”与“人物”,那些圆融之上的破损、暗色的物质、客观的本相才有可能被我们逐一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