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赐
2022-04-17吴卓然
吴卓然
天神赠予他世上最明亮的眼睛与最敏锐的耳朵,并只收取他除此以外所有器官作为一点儿回礼。
“这是无上的恩赐,于人于己。”——史官这样写道,我们便也这样相信。
在漂浮的年月,他耳中充实了光彩,他眼里流淌着音乐,他每一个闪烁不止的洞穴都有寡言且博爱的诗人隐居其中。失去双手,诗人不再写诗后,便终于从现代人的挣扎中求得面包与解脱。对仅有两个器官的人来说,胃肠疾病与心肌梗死远离了,现存的是一个不易发疯的空旷世界。他因此爱他的眼睛和耳朵,也順便爱神。
妈妈问我:“你知道那个只靠声音和图画组成的世界吗?”她仿佛要讲述一个被遥远的人们记录着的故事,在那故事里只有出席者而没有出演者,在那故事里只见舞女舞蹈却不见舞女手足,在那里还有愿意自我奉献寿命的画笔颜料和小提琴弦,画手与琴师则统统成了流浪汉。妈妈说,蠢笨的现实总没有故事里来得聪慧。只能听着、看着的人间多么纯粹:先做批评家、鉴赏家,再而发现它、体会它,让尖锐或柔软的不曾出现在手心的都化作棉花或沙子。这在我那时听来并不觉得很恶劣。
这是我听到的故事,也是他所有的生命源泉。
直到他看见一团火焰向他蔓延。他看见噼啪作响的木柴,看见浓烈翻卷的烟气,他看见挤压在木柴与烟气间正遭受极刑的火焰。
人、人、人、人。世上有无数的信徒摊开空白的历史看见他。
木柴冲顶在下,烟气压迫在上,受难的火焰不得自由。我看见的是燃烧者每每变得痛苦一分,木柴与烟气便更愈发胁迫与索取而不知止息。为什么一种燃烧的真实总使得一种真实燃烧,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在无边火场中倒映出热烈、倒映出未定的死亡、倒映出爱而不得、倒映出路边几条野狗,他的耳朵在万人注视里听到醒目的接吻、听到一出默剧、听到非人的浪漫与哀愁。他再不能沉浸于自己纯粹的人间了,成为火焰或是被火焰烧死,他试图从必然的某种结果出走,但没有手足和口舌的身体,奔跑或是难堪的爬行都不被允许,只有看着、听着,天神的宠儿甚至无法朝那团火吼叫。
故事太厚便不易畅销,他目光里剩下的惶恐与哀怨于是被记录的人选择性忽视,那神赐的眼睛与耳朵被迫停留在烈火深处,他由此觉察到自己并非逍遥先知,相反,只是蠹虫,是失败者,是修筑围墙的烂泥,是病。神迹不再显现后,他怨恨起来,他怨恨天神的恩赐,怨恨这纯粹到容不下一个舞者的世界。
待到天神注意到他,史书早在人们愿意的时刻结束,他过去投身于那团烈火的物证也遍寻不见。世上最明亮的眼睛曾流出脓液?世上最敏锐的耳朵曾淌下鲜血?妈妈的故事并不会这样告诉我。
但他确实进入了那团火焰,在所有人都还快乐的时候。
【创意写作谈:小说中,“他”似乎是个独特且怪异的角色——除了眼睛和耳朵,没有另外的器官。但事实上,故事中其他所有角色、每个个体都与他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在一刻不停地看着、听着、蒙昧地相信着,他们是被忽略的大多数。我将这种共性藏在“他”的特性之下,并以此将对“他”处境的思考扩展至对整个人类群体的思考。小说中我使用了许多隐喻,“他”是隐喻,“我”是隐喻,史官、信徒、妈妈……连小说本身也是隐喻,而至于隐喻的背后是什么,便交由诸位读者思考和判断了。】